第 22 节
作者:
莫莫言 更新:2021-02-20 12:36 字数:5025
像是一桶冰水兜头罩下,袭人浑身一寒。
袭人之前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她单以为这件事会让王夫人见弃于贾母,却未曾料到贾母作为一个历经沉浮的公府掌权人,一旦面临危机,手段会是何等的老辣周密。
幸好袭人没有意气用事,把贾赦扔在那里不管。一个活着的贾赦的利用价值,远比袭人以为的要高。也幸好贾母明晰黑白,并没有因为袭人只是个小人物,就枉顾救命之恩。
鸳鸯将包袱递给袭人,“你的东西,我都让晴雯收拾好了。一些外面的大件东西,都搁在原处,老太太的意思,你离府一事暂时瞒着,只当你仍在厢房里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才会公布你出府的事,这也是为了混淆有心人的视线。”
“我明白。”袭人深吸一口气,接过包袱,“我什么时候离开?”
“明早。”鸳鸯安抚地拍拍袭人的手,“老太太已经派心腹去花家,明早你哥会来接你。临行前衙门的卖身契也会取回来,一并改奴为良。”
“老太太恩同再造。”袭人朝着正院方向深深一福。
鸳鸯没有拦她,在袭人起身后补充道,“那些魍魉小人,老太太自会收拾。但你也要知道,那一位在国公爷灵前守过孝,就算是犯了再大的错,老太太再出手惩治,那一位也不会真正失势。你日后出府,就只是平民身份,若对方拿你一家撒气……”
袭人眼珠一转,“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你在正院伏侍一场,老太太也不忍你日后朝不保夕。”鸳鸯倒是真心为她担心。
“你放心,好容易一家团圆了,我岂会以卵击石,让一家人给我的意气用事陪葬?”袭人从容一笑。好容易能离开这个火坑,袭人连半点瓜葛都不想沾。
“你能想开就好。”鸳鸯这才放下心,“我平素一人住着,一向也无人敢闯,今晚你就安心住在我这儿,明日记得早起,我到时会来接你。”
“你只管回去伺候老太太,我这里不用操心。”袭人笑道。
鸳鸯将梳妆盥洗的东西指给袭人,一看时候不早,才嘱咐袭人关好门窗,晚间不要点蜡烛,只当屋里没人。袭人一一应下,鸳鸯这才放心离开。
袭人坐在床沿上,取出卖身契,看了半晌,忽而起身,掀开炉盖,将它放在炭火里。
一阵火苗窜起,数息之间,就变成一团灰烬。袭人拿炉钩将灰烬挑开,眼见它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灰屑,半点原样都认不出来,才将火炉盖子盖了回去。
将卖身契烧了,袭人净了手。她也没心思将燎泡一一挑开上药,只掏出贾母赏的膏药,随意地抹了一层,就匆匆包好躺下。
虽然袭人也认为对王夫人应该暂避锋芒,但花家毕竟不止她一人,想要说服白氏花自芳搬家,袭人还要好好想一想说辞才行。再说,花家的点心铺刚开了一年,如今正是刚站稳脚跟的时候,就这样抛开,着实可惜。
袭人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忽然心中一亮。
花自芳循花父遗志,一直潜心读书。花自芳在读书上颇有些天分,日后也准备在科举一途拼上一拼。童生试的三试——县试府试院试,都需要回原籍参考,花自芳也不例外。
虽然父丧二十七个月后,才能参加科考,但此时交通不便,提早准备也是应当。
不过,贾母已经遣人让花自芳明早悄悄来接人,只怕以花自芳的聪明,多少已经猜出一些。袭人一叹,若果然瞒不过去,就只有坦言相告了,只希望花自芳不会怪她给家中招祸。
虽然在袭人看来,贾府过不了几年,就会有抄家灭门之祸,但在一般人眼里,贾府鼎盛繁荣,一介平民与之相抗,只会是毗蚌撼树,蝗臂当车。袭人安静地闭上眼。若花自芳生畏见疑,倒也是人之常情,但说不得她就只能孤身上路了……
第三十四章
翌日,袭人摸黑起了床,刚梳洗完,就听到鸳鸯小声叫门。
袭人拿好包袱,跟着鸳鸯出了门。袭人一路走得小心翼翼,鸳鸯见状拍了拍袭人的手,“你放心,早就安排好了,不会碰上人的。”
“让姐姐见笑了。”袭人面上放松了一些,心中却不敢有失警惕。
鸳鸯一笑,不再勉强,带头向外走去。两人行至角门,一辆式样普通的马车停靠在前。车夫摘下斗笠,正露出花自芳的脸。
“哥,你来了!”袭人心中一松,快步上前。
“嗯。”花自芳下了马车,安抚地拍了拍袭人的肩膀,随后对落后一步的鸳鸯抱拳一礼,“多谢鸳鸯姑娘提前相告,若有差遣,花某在所不辞。”
“是主子吩咐,我可不敢居功。”鸳鸯摆了摆手。
“今日离开不知何时能够再见,这个荷包还请姐姐收下,权且做个念想。”袭人从袖里掏出两个荷包,“柳青的这个,烦请姐姐带给晴雯,这一次事涉隐秘,不好当面道别,望她勿怪。”
“她必不会怪你。”鸳鸯收下荷包,“趁着没人,你们快些走吧,跟我还见外什么。”
“好,姐姐保重。”袭人微笑,福身一礼,随后转身上了马车。
花自芳戴上斗笠,架起马车,离开了贾府。
一路上人烟稀少,只有赶早集的商贩行色匆匆地赶路。花自芳并没有急着回家,找了一条无人的小巷,把马车停下,翻身进了车厢。
花自芳从怀中掏出一张发黄的契纸,小心展开后,递给了袭人,“今早我刚到时,就有一位赖姓大爷将你的卖身契递给我。我看了一下,下面的花押印章确是衙门所出。”
袭人接了过来,她对此不甚了解,只粗略一看,就合上契纸,“虽是如此,也要请哥哥再到衙门看一下,我的户籍是否转成了良民。”
“怎么?你担心……”花自芳皱眉。
“有备无患。”袭人笑了笑,继而沉默了一下,“鸳鸯姐姐派人给你送信,只怕也是语焉不详。今早我又这么偷偷摸摸地离开贾府……哥,你想必也猜出来了吧。”
“别多想,你能平安出来,比什么都强。”花自芳温和一笑。
“这一次王夫人设局陷害我,却阴错阳差,反而被别人算计了进去。”袭人将这几天发生的事简单说了一下,“史老太君出手整治,王夫人自顾不暇,正是咱们私下溜走的机会。”
“你被困在着火的屋子里?”花自芳大惊,袭人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到。
“我没事。”袭人宽慰道,“我只在里面待了一会儿,很快就出了火场。”
花自芳一打量,立刻发现袭人不自然扣在膝上的手。他翻开袭人的手,就着细弱的晨光看去,顿时心疼地倒抽一口冷气,“这就叫没事?”
袭人心虚地往回缩手,“不小心燎了一下,已经上过药了。”
“没看过大夫?”花自芳敏感地抬头,看向袭人心虚点头,平日里大方稳重的样子一点不见,眼睛忽眨忽眨,一副央求的小可怜样儿,顿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手一痒,狠狠弹了一下袭人的脑门,“净会逞能,罢了,回家咱们自己请大夫。”
袭人低头一笑,这一节算是揭了过去,“哥,王夫人腾出手,只怕会来报复我,留在京城的话,王夫人早晚会找上门来,我想……”
“离开京城避祸?”花自芳思量片刻,“也是个办法。原本我准备回乡备考,只挂记着你在贾府,独身在此,始终放心不下,这下子咱们一家人团聚,回乡一事也能提上日程了。”
“多谢哥哥的体谅。”袭人心中一松。
虽然花自芳话是这么说,但袭人如何不知道,一个乡县小镇怎么比得上京城的先生学问高、见识广。就算乡野有异人,只怕也不是一般人能寻得到。
花自芳此番二话不说,就定下了离京的主意,让袭人感动不已。
二人说罢,花自芳从榻上取来一个点心盒,打开盖子,一股香酥的甜香扑鼻而来,“这是咱们自家店里的点心,你先吃两个,好歹垫垫肚子。”
“娘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袭人尝了一口,“对了,咱们若是回乡,这店该怎么办?”
“若是一切顺利,两年后咱们还要回来,届时你的事情多半已经沉寂下来,这家店倒是不用全部盘出。”花自芳沉吟一会儿,“或转或租,总要跟娘商量,这件事回家再说吧。”
“也好。”袭人点头。
花自芳翻出去,马车再次行进起来。没过多久,马车就在花家门前停下。白氏开了大门,花自芳也不下车,直接将马车驶进院门。白氏小心看了一下左右,才轻轻关上大门。
一家人团聚,虽是天大的喜事,却也不敢声张。
袭人在家期间,更是连院门都不出,邻居左右都不知道花家姑娘回家。花自芳和白氏紧锣密鼓地安排好出行事宜,店铺转租,家什贱卖,钱征路引……
短短三天时间,上路的一切事宜都已准备妥当。
虽然贾母给了七天时间,让袭人消失。但袭人也不敢马虎,早走一日,早放心一日。
临出门前,白氏迟疑了一下,“自芳,咱们要不要回老宅,跟你祖母说一声?”
花自芳锁好厢房门,一听白氏提这个,眉间微微一蹙,“咱们是出京避祸,又不是游山玩水,跟他们说什么?再说,这种事还是一点不知道为好,也省得牵扯进来。”
“可这样,未免不恭……”白氏近日心气平顺许多,连带着对老宅也多了几分耐心。
“大伯惯会察言观色,若咱们的去向被他查知……”花自芳摇头一笑,替刚出门的袭人戴好兜帽,“重赏之下,大伯多半会把咱们卖了。”
“乡间故里,就算不回老宅告别,你大伯难道猜不出来?”白氏担心起来。
“所以咱们此行目的地,并不是杏里镇。”袭人朝花自芳一点头,掺扶起白氏,朝马车走去,“我和哥哥也觉不妥,于是另选了个地方。”
“不会耽搁你哥的县试吧?”白氏担心道。
“你别担心,我自有安排。”花自芳从容一笑。
白氏这一年来对花自芳倚重非常,见自家长子言之凿凿,一派从容,顿时放下心来。白氏上了马车,又问道,”那咱们此行是要去那儿?〃袭人一笑,“平安州。
第三十五章
天色黑沉,雨骤风急,雨珠打在马车顶板上,声音嘈切,让人不由心揪。
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行进在疾风骤雨里。花自芳抬了抬斗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眯了眯眼,透过厚重的雨幕,一家客栈的轮廓隐约出现在视线里。
花自芳眼中一亮,一挥马鞭,朝着客栈方向驶去。
不一会儿,马车在客栈前停下。
因着雨大,官道无人,大堂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店小二坐在门边的桌子旁,百无聊赖地擦着桌子。一听到马嘶鸣声,店小二一跃而起,撑着一把伞,就一溜烟出了门。
“这位爷,您里边请!”店小二讨好地笑着鞠躬。
“马车就拉到后院吧。我家马儿今日冒雨走了一天,还要烦劳小二哥好生喂着。”花自芳和善一笑,因自家曾经开店,以己度人,故而对一般的商户小贩格外有耐心。
“您尽管放心,咱们一定伺候得它膘肥体键!”店小二打了包票,又朝大堂高声喊道,“田六,有客人到了,快来把马拉到后院好生伺候着!”
“来了!”一个身材瘦削的汉子跑了出来,朝花自芳打了个千,就闷不吭声拉着缰绳往后院走。
花自芳哭笑不得,忙上前拦住,“这位大哥稍等,我家内眷还未下车呢!”
田六呆楞了一下,忙不迭放开缰绳,朝花自芳憨厚一笑,倒是让花自芳不好责怪了。花自芳摇头失笑,敲了敲车厢门,“娘,客栈到了,下来歇歇脚吧。”
车厢门应声而开,一把油纸伞撑了出来,酱紫的伞柄上握着一支白腻纤细的手,继而是一个披着银白色斗篷的女子低着头下了马车。
虽然兜帽戴着,斗篷遮着,但这并不妨碍眼神老到的店小二暗自咋舌。
这细手、这身段……这位娘亲保养得可是够精致的呀!都赶得上十七八的大姑娘了!
没等店小二咂摸出个五六来,就见这女子一下车,就回过身,朝着车厢前倾着伞,一个低柔轻软的女声传来,“娘,您下来吧,外面无碍。”
这时才见一个中年妇人下了马车。
瞧这眼拙的!店小二暗中唾了自己一口,又悄悄踹了田六一脚,让他自去赶车,然后扬出一个讨好的笑脸来,“夫人里面请,不知夫人是打尖还是住店?”
白氏一上路,就添了个晕车的症候。
赶了半个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