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2-20 12:36      字数:5060
  “什么字画,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宝玉翻开帖子,“米芾的字,倒还值得一看。”
  “能让二爷赞上一句,这字倒也有几分福气。”惠香煞有介事地奉承道,因她年纪尚小,语气天真,倒不失之谄媚。
  “你去回话,说我届时必至。”宝玉失笑,却也未多说什么。
  “二爷要出门?”袭人取了外出的袍袄,为宝玉换上,“老太太房里刚撤下早饭,你既然想要出门,不妨现在就去向老太太作辞。”
  “也好。”宝玉点头。
  两人心照不宣一笑,袭人把宝玉的通灵宝玉从夹袄里取出来,顺好穗子,正了正位置,悄声道,“二爷千万记得小心。”
  宝玉也压低声音,“你放心。”
  为袭人的爹讨公道一事,自然不能张扬得尽人皆知。要是走漏风声,被贾政知道宝玉上门讨债的行为,以贾政古板顽固的脾气,宝玉肯定逃不了一通板子。
  茗烟是宝玉最信任的小厮,为人机灵,又一向嘴紧,故而宝玉才放心让茗烟参与进来。
  既然怕走漏消息,宝玉索性一丝行踪不露,提前让茗烟准备好帖子,假冒冯紫英约自己出门。至于冯紫英,宝玉一早打好招呼。他们这些公子哥,一向相互遮掩,倒早就习惯了。
  宝玉出了门,袭人再担心也没办法,只能在屋里做针线,等待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一向除了晨昏定省,向来很少来贾母院子的王夫人,竟然来拜访贾母了。
  王夫人虽然面上和善,但下人们向来敬畏有加。
  宝玉屋里的一干丫鬟们,本来趁着宝玉不在,兴冲冲地掷骰子赢瓜子,玩得热火朝天。
  可大家一看到王夫人来了,虽然知道宝玉不在,王夫人不会有兴趣来巡视,但一干丫鬟都十分自觉地把骰子收拾起来,散了一地的瓜子皮也都很快拾掇好……
  约过了有一刻钟,贾母屋里的丫鬟琥珀过来传话,“薛姨太太一家再有一会儿就到了,等宝玉回来,你记得让他到正房去见客。”
  “薛姨太太要到了?”袭人疑惑道,“比原先预计的时间,快了有一两个月吧。”
  “可不是?”琥珀看了看左右无人,透露道,“原先要耽搁一两个月为了什么?不就是薛家的那个祖宗打伤人命嘛。现在能提早过来,那桩官司肯定抹平了。”
  “我听说,死的那个还是个乡绅之子呢!”袭人感慨。
  “凭他身份如何,得罪了薛家也只能白死了。”琥珀也不免有些唏嘘。
  两人又叙了一回话,琥珀才告辞。
  王夫人因与薛姨妈姐妹二人多年未见,虽然中间周折一番,但此刻临到见面,王夫人未免有些心情激荡起来。
  府里的姑娘们本来每日要上学,王夫人特地传话给先生,说家中有客至,让她们歇一天。
  正屋里,不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齐齐都在,就连一向对这种场合颇为避讳的寡嫂李纨也出现在这里。而原本上学的,不论男女,都被叫了回来。
  黛玉一进屋,目光一扫,不由心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探春三姐妹和黛玉都一一向长辈见礼,随后在各自位上坐下。有了一帮姑娘小子们入座,座上的话题也由府里庶务,变成了考问功课。
  袭人顾不上再做针线,她站在窗户下,看着往老太太屋里的人越来越多,就连上学的贾环贾兰都到齐了,唯独宝玉不在场,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惠香,过来!”袭人招手。
  “姐姐有什么吩咐?”惠香放下棋子,几步跑过来,在袭人跟前站定。
  “你叫一个人,去二门守着。一看到二爷,千万拦着他别再乱跑。你告诉他,薛姨太太快到了,阖府的人都在老太太房里等着见客,只缺他一人!”袭人吩咐道。
  “姐姐让我……”惠香复述了一遍,确定无误。
  “等一下……”袭人拦住急着传话的惠香,想了想,“不要另外找人了,二门的婆子说不清楚,惠香,你亲自去守着。”
  “好的。”惠香点头。
  “外面天冷,你去把我那件灰鼠的大毛衣服穿上,拿上那个喜鹊缠枝的手炉,自己多添点炭,千万别冻着了。”袭人细细安顿道。
  “谢谢袭人姐姐。”惠香眼睛一亮,忙福身道谢。
  “快去吧。”袭人笑着挥挥手。
  惠香手脚麻利地披好披风,装好手炉,随后向袭人报备一声,就直接出门往二门不管袭人在心里怎样祈祷,薛姨太太一家终究还是在宝玉之前,踏进了荣国府的。看到摘下兜帽,露出容色绝不输于黛玉的薛宝钗,袭人不由心道,这荣国府真了门去大是越来越热闹了。
  第二十章
  下午,宝玉终于行色匆匆地赶了回来,还没回自己屋,就直接去贾母的正房里见客。在宝玉拜见了薛姨妈,并与薛宝钗厮见后,贾母将他撵出去,让宝玉到贾政那儿见表兄薛蟠。
  宝玉趁着这个间隙,回了一趟屋子,重净了脸,换了衣服。
  麝月因脸上未好,不想出门平白让人笑话,遂请了一日假,在后罩房歇息。麝月不在,也没人再来碍袭人的眼,此时袭人亲自伏侍宝玉更衣,其他人都不再上前。
  其他人都隔了几丈远,宝玉眼神亮亮的,压低声音,“袭人,事成了!”
  “真的?”袭人惊喜道。
  “是啊,我和茗烟一去亮出身份,李老三就恭敬得像个孙子一样。但一说到你爹的事,李老三就嘴硬起来,死活不肯承认。”宝玉道,“但茗烟一把他以前干的坏事抖出来,他立马就蔫了。”
  “没出什么事?”袭人疑道,“李老三就乖乖改口认错了?”
  “是啊,我就说嘛,你过于高看他了。”宝玉道,“一个市井无赖,若被一般人掐住脉门,或许还会起杀机,想杀人灭口什么的。但对着侯府公子,借他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
  “雇来的打手没派上用场?哎呦,那不是平白花了冤枉钱嘛?”袭人调笑道。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并不当真可惜。毕竟凡事还是准备周全为好,若宝玉真出了事,她实在难辞其咎。
  “茗烟花的钱,不是你给的?”宝玉取笑道,“怎么样,不听我的话,心疼了吧?”
  “是啊,心疼得我手都抬不动了。”袭人煞有介事地一叹气,顺手把一件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塞在宝玉怀里,“这件褂子,就烦劳二爷自己穿吧。”
  宝玉也不恼,笑着接过褂子穿上,“我办好了差事,姐姐不奖我什么?”
  袭人去妆台前取来一个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半弯下腰,给宝玉系在腰间,“我身无长物的,能给你什么奖赏?”
  “你家不是要开一个点心铺子吗?”宝玉道,“我这人好打发,送我些点心尝尝就行。”
  “你侯府出身的公子哥,什么精致点心没见过,倒来稀罕我家的粗物了。”袭人不由一笑,“不过你可是花家的大恩人,别说一两样点心,就是铺子里五成红利,我家也舍得给你。”
  “我只使人打听点消息,又顺腿跑了一趟,哪值得恩人一称,快别来臊我了。”宝玉道。
  “于你不过顺手为之,于花家却是雪中送炭呢!”袭人感慨道。
  宝玉摇了摇头,却也没再辩驳。
  袭人沉吟道,“虽然一家小店的五成红利并不多,但确实是我们目前为止,所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了。留下五成,毕竟要留一些银钱周转。”
  宝玉正色道,“你家刚遭难,本就该多留些银钱傍身才是。再说,铺子新开,至少要一年才能赚回本钱。我若朝你伸手,岂不是和李老三成了一路货色。”
  “可是……”袭人迟疑,这人情一旦欠下,可就不好还了。
  “我现在又没什么要紧事,你急什么。日后我若有事,你再来帮我个忙就是。”宝玉挥挥手。其实他并没放在心上,这么说只为宽袭人的心罢了。
  “也好。”袭人沉默良久,应了下来。
  宝玉换好衣服,抬脚准备去贾政的书房,去见识薛家这位闹出人命官司的表兄。临出门时,宝玉又道,“对了,花大哥说,他明天会来看你。”
  “真的?”袭人惊喜抬头。
  “我骗你做什么。”一看袭人终于不再纠结报恩的事,宝玉放心一笑,转身出了门。
  翌日,袭人没出门,特地等在屋里。惠香一进来传完话,袭人就起身,去往角门。
  花自芳披着一件铅灰色的斗篷,斗篷下露出一角青色的袍子下摆。两人距离上次相见,只隔了半个来月,但花自芳周身的气息却更沉淀了几分。
  如果说在花父去世,花自芳一力承担起丧葬事宜时,他的行事手段尚有几分青涩,但此时的花自芳不论眼神举止,都无法再让人将他看做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了。
  “不错,气色有些恢复了。”花自芳打量着袭人,略觉欣慰。
  “哥,你却是瘦了。”袭人叹气。
  “我没事。”花自芳不在意道,“对了,你的法子很好。我照你的法子在娘面前示弱,娘虽然狠狠哭了一场,但也振作起来了。”
  “那就好,我就知道娘格外疼你。”袭人放松一笑。
  白氏毕竟是母亲,既然认识到在她沉湎于丧夫之痛时,自己的儿子遭受了天大的委屈,又被迫经历了这么多成长,又怎么会没有丝毫动容?
  之前就是花自芳和袭人太逞强了,才撑出了一角天空,供白氏舔舐伤口。
  现在花自芳主动示弱,又怎会激不起白氏一腔爱子之心!
  “对了,我留在家里的点心,娘有没有尝?”袭人看到花自芳点头,又问,“她反应如何?”
  “娘说咱俩糟蹋银子。”花自芳想起白氏心疼又无奈的样子,不由露出笑来,“娘大展了一番身手,把你买回来的每种点心都烤了一样。”
  “你尝了吗?”袭人眼中一亮,“娘做的点心好吃不好吃?”
  “就知道你关心,你等一下。”花自芳从身后的马车上取下来一个食盒,“每样点心,娘都给你装了几个,你回去尝一下吧。”
  “味道如何暂且不论,但这卖相却好了不止一等。”袭人道。
  “娘说,外面卖的点心大都中看不中吃。她怕咱俩再被迷花眼,索性使出了十二成的本事,一定要让咱俩见识见识,什么叫色香味俱全的好点心!”花自芳笑道。
  “娘好生自信。”袭人趁花自芳不备,捏了个一口能吞的小点心,一下子塞到自个儿嘴里。
  等花自芳看到时,袭人已经品尝完,麻溜儿咽下肚了,花自芳没好气地一弹她脑门,“一整盒子全是你的,急什么!大冷的天,你也不怕吃一肚子冷风。”
  袭人讨饶道,“我嘴馋了嘛。”
  “你糊弄谁呢!”花自芳却不容她含糊过去,正容道,“袭人,就算娘除了核桃酥,其他点心都做得不行,咱们开其他类型的店就是,哪儿用得着你这样担心着急?”
  “我只是……”袭人低下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袭人心中自嘲一笑,她当然着急。
  凭谁一醒来,从一个自给自足的现代人,变成了一个低人一等的奴仆,都会着急吧。袭人一直从容应对各方事务,并非无动于衷,只是在按照心中的规划,一步步朝着目标迈进。
  而开一家店,正是她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袭人就算费尽心思,赎身出府,若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做后盾,一个平民百姓家中的小姑娘,也只有一个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出路。
  在这个时代,为人妇者只能一辈子困在后院,相夫教子。
  若袭人一辈子都是这样,倒也罢了。但她偏偏见识过自由何等珍贵,又怎么会甘心被锁在后院,成为一个男人的依附?
  袭人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她已经很幸运了。
  花自芳作为一家之主,从未因袭人是一介女流,而轻视她的意见。袭人想要开店赚钱,原本是出于自立的私心。但正巧与花家境况相符,两处和一处,倒省了她不少事。
  想要开一家店,毕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是我想岔了,这种事急也急不来,本来就该放平心态〃笑,”咱们兄妹一心,其利断金,我合该放心才是。”,稳扎稳打地干下去。袭人抬起头来,微微一”早该想通了。”花自芳也笑了。
  第二十一章
  花自芳把食盒的盖子合上,拉着袭人上了马车。他从小桌上取来一个手炉,让袭人搂在怀里,又从格子上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了袭人。
  “字帖?上一本我还没临完……”袭人的声音在翻开册子的时候,一下子低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