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2-20 12:35      字数:5042
  麝月觑了一眼宝玉的表情,正要斟酌着再上几句眼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墨怎么流了一桌子?”袭人一掀帘子,就看到宝玉麝月一坐一站。桌案上一片狼藉,麝月垂头一副认错的模样,宝玉靠在椅背上,喜怒难辨。
  “我刚才研磨时,不小心打翻了砚台。”麝月看宝玉一动不动,只好把错揽在自己头上。
  “是吗?”袭人不置可否。
  往日袭人经常规劝宝玉学习,以至于宝玉一看到袭人进书房,一下就想起来贾政要考校他的事。有这么一座大山压在心头,宝玉也没心情探究李嬷嬷和袭人谁对谁错。
  “袭人,这儿你收拾一下。”宝玉扯了扯袖子,看到上面碍眼的墨点子,皱眉站起身,“我去换件衣服。”
  “晴雯在暖阁里,你让她伺候吧。”袭人为宝玉打起帘子。
  麝月眼巴巴看着宝玉一走了之,心中大恨。
  眼看宝玉都要动摇,拿袭人问罪了,谁成想袭人这个节骨眼儿赶过来,一个照面就让宝玉把之前的怀疑全抛在脑后!
  麝月暗骂,果真跟李嬷嬷说的一样,专会勾引爷们儿的狐媚子!
  袭人见状,不由挑眉。
  其实,宝玉和麝月离书案都不远,麝月被墨汁溅污了半幅小袄,宝玉却只有袖子上被溅了几个小墨点。毛笔蘸足了墨,笔毫本应饱满圆润,现在却枝桠横插,斜搭在笔架上。
  再说桌案上墨迹飞溅的形状走势,也足以证明墨源方位。
  不过,既然这一主一仆都有意遮掩,袭人也不准备追根究底,“你打翻了墨,怎么也不叫人来收拾?幸好没溅到书上,若是让老爷看到,又是一场官司。”
  “我……”麝月咬了咬唇,总不能回‘我正忙着说你坏话’吧。
  “瞧我这记性!”袭人一瞥到麝月躲闪的眼神,就猜到麝月肯定又在不遗余力摸黑她了。袭人取出帕子,覆在麝月手上,关怀备至,“你头一次伺候笔墨,有不周到处,也在所难免。”
  被袭人帕子覆住的皮肤,一下子像被火燎了一样!
  麝月看着袭人亲切怜惜的温柔笑脸,恨不得一巴掌把帕子摔在袭人脸上!呸!谁稀罕她装好人,惺惺作态!
  然而,现实里,麝月却只能一脸羞愧地低下头,“是我疏忽。”
  “你有心上进,也是好事。”袭人体贴地为麝月拭去手上的墨汁,没错过麝月眼中的恨意,她意味深长道,“但总要私下里练好了,才能上前来伺候主子。你一向是个省心的,怎么今日反倒把规矩给忘了?”
  “是我晕了头……”麝月憋得吐血。袭人管着一房事务,数落办错差事的麝月本就应当。再说袭人字字句句扣着规矩,就算麝月再会钻空子,也反驳不了袭人。
  “罢了,你记得教训就好。”袭人微微一笑,“你回屋去,洗个澡,顺便把衣服换了吧。”
  麝月一向爱洁,刚沾了一身墨汁,早就浑身不舒服了。
  刚才宝玉问话,麝月就一直强忍着。现经袭人一提醒,麝月顿觉浑身都有小虫子在爬,鸡皮疙瘩瞬间爬了一身。她哪还顾得上跟袭人打擂台,匆匆告个罪,转身就往外走。
  “麝月。”袭人在麝月一脚踏过门槛时,慢条斯理道,“梅香墨但凡沾了皮肤,最不好洗。咱们屋里姐妹日常打闹,倒不妨事。但若传到老太太屋里,只怕就……”
  闻言,麝月登时一激灵。
  以贾母一贯护短的性子,就算是宝玉的错,受罚的也是她们这群丫鬟,更何况今日这事,追根究底本就是麝月拿错了墨,惹得宝玉不快。若让贾母知道……
  “有功当赏,有错当罚。”麝月一手扶在门框上,指节发白,“姐姐仁慈,对我既往不咎,我却不能恃宠而骄。我自请闭门思过一月,可以吗?”
  “委屈你了。”袭人面上柔和,心中却道,便宜你了。
  “这一个月,还要请姐姐费心周全。”麝月忍气吞声道。
  “你放心。”袭人自会约束一干人等,毕竟这事传出去,她也少不了一个管教不利的责任,“你出去时披一件披风,遮得严点,别让人看到。稍后我会放出风声,说你染了风寒。”
  “多谢。”麝月深深一福,一脸平静地出了门,只袖子里左手紧攥成拳,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竟生生拗断了!
  袭人看着麝月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外,微微有些出神。
  宝玉养病这一段时日,麝月动作频频。袭人因初来乍到,只知道原主有个温柔贤惠的名声,故一直温和待人。麝月的挑衅,袭人大多置之一笑,并不与她正面交锋。
  现在袭人基本摸清了情况,自然不会再容忍别人挑战自己的权威。
  袭人虽然一早准备离开贾府,但只会是她自己选择离开,而不是狼狈地被别人踢出局。
  一直以来,麝月无非是做一些指桑骂槐、背后说坏话之类的小动作。袭人虽不甚其扰,但这种小女孩之间的手段,袭人其实并没放在心上。
  但今日袭人借着规矩,话中绵里藏针,狠狠睬了魔月的脸面,还让庸月自行请罪,生生给自己请了一个月的禁闭……廓月竟能生生忍下来,以往倒是小瞧她了。
  第七章
  下午贾政考校宝玉时,宝玉又挨了几记手板,把贾母心疼得要死。
  贾母和王夫人各自赐下消肿清热的上好膏药,对宝玉一番爱怜疼惜,随后又特地把袭人叫去敲打一番,让她好生伺候。
  待袭人回屋,晴雯已经伺候着宝玉敷了膏药。
  一屋子的丫鬟小心奉承宝玉,临到晚间,宝玉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模样。
  这一晚,本该轮到麝月守夜,但她既禁了足,袭人顶上,倒也是责无旁贷。袭人卸了残妆,脱换过裙袄,才回了暖阁。
  中午麝月在宝玉跟前说袭人坏话,袭人想了想,这一段时间她一直谨慎做事,没留下旁的把柄。只除了初来那一晚,袭人为自保,指控了李嬷嬷,间接害李嬷嬷被撵一事。
  宝玉现在可是袭人的顶头上司,袭人断不能让宝玉对她生疑,与她离心。
  “给,汤婆子我给你灌好了。”晴雯给袭人递来汤婆子。
  “难为你想着,暖阁外边也是暖和的,不像你们屋里炕冷,今儿用不上。”宝玉笑道。
  “你快别来闹她了!”晴雯笑着斜了宝玉一眼,“她素日是个爱逞强的,明明病刚好没多久,就来带管上夜,真真是个操劳的命!”
  “你什么时候病的?”宝玉一惊,忙向袭人问道。
  袭人心里一呆,她的病不是早就好了吗?袭人正要解释,忽然看到晴雯背着宝玉,悄悄朝她眨了眨眼。袭人心念一动,将要到嘴边的话,被咽了下去。
  一整个下午,袭人都在斟酌。怎样措辞,她才能将李嬷嬷一事圆回去,并且最大限度获得宝玉的谅解、甚或同情。
  晴雯给她支了这一招,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前几日我染了风寒,特地向李嬷嬷告假养病,你忘了?”袭人朝宝玉解释,顺便隐晦地朝晴雯做了个手势,道了谢。
  “呀,我想起来了!”宝玉拍了一下脑门,“那一晚也是你上夜,晚上起夜出门,你只穿了一件小袄,果然次日鼻塞声重,生病了!”
  “可不是。”袭人早就打听了原主生病的来龙去脉,此刻宝玉提起细节,她倒也不怯,“我原说自己素日体格好,不畏寒冷,结果第二天就打了脸,真真臊死个人!”
  “这几日光忙我的病,倒把你养病的事给忘了。”宝玉不免自责。
  “若要指望你,黄花菜都凉了。”晴雯笑骂道,“你没见袭人这几日都没上夜吗?就是怕她病情反复,我才替了她的。”
  “既然病没好全,你怎么也不多将养两日?”宝玉关切道。
  “若是平常,我偷个懒也罢了。你生病这么大的事,我若不近前盯着,别说老太太不放心,就是我自己,整日揪心挠肺的,哪还有闲心养病!”袭人表了表忠心。
  “李嬷嬷呢?”宝玉突然道,“有她老人家坐镇,屋里也乱不起来。”
  宝玉从晴雯的针线筐里,取了一把小剪子,走到窗前,漫不经心地剪着灯芯。袭人和晴雯对视一眼,虽然宝玉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但他在这个当口问出来,显然不是无心。
  晴雯一贯心直口快,她冷笑,“若不是有李嬷嬷坐镇,我和袭人又怎会被拿下问罪!”
  “问罪?”宝玉手一颤,差点戳灭火苗。
  “你生病那一晚,上夜的是李嬷嬷并麝月秋纹等人,并无我和晴雯,你记得不曾?”袭人看晴雯气得够呛,接过话题。
  “我记得。”宝玉点头,“确实没有你们。”
  “但老太太审问你为何生病时,李嬷嬷却指证,我和晴雯是罪魁祸首,是我俩让你生了病。”袭人想到李嬷嬷当日无耻行径,心中不由犯呕。
  “怎么会?明明是我……”宝玉话说了半截,脸突然憋得通红。
  晴雯夺去宝玉手里的小剪刀,“啪”的一下,拍在自己的针线筐里,“李嬷嬷一腔慈爱之心,不忍你受老太太和太太责骂,结果把屎盆子扣在我和袭人头上,真是好算计!”
  “我没那个意思,我岂会让你们为我顶罪……”宝玉手足无措,忙解释道。
  “你自然不用脏手,自有人为你筹谋划策。”晴雯冷笑,“你既念着你慈爱周到的李嬷嬷,何必要我们在你跟前讨嫌?索性撵了我们去,为你那心肝伶俐人让位,不是更好?”
  没等宝玉回答,晴雯掉转头,看向袭人,“别人轻贱你,你好歹懂点事,别跟着轻贱自己。不过你我也是非亲非故,指不定我也包藏着祸心呢!汤婆子给你留着,你爱用不用!”
  说完,晴雯一摔帘子,离开了。
  宝玉跺了跺脚,正欲去追。
  袭人上前拦住,“她的脾气你也知道,火气一上头,哪还会分心听你辩解?你现在过去,只会更惹她生气。”
  “唉……”宝玉停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跌坐在榻上。
  “隔上一晚,她火也消下去了。你陪个笑,她还能再拿乔不成。”袭人把晴雯留给她的汤婆子放在被窝里,“晴雯是个面冷心热的,若非李嬷嬷那日……她也不会气成这样。”
  “李嬷嬷当真诬赖你们……”宝玉虽嘴上还在追问,其实心里已有八分信了。
  虽然李嬷嬷在宝玉跟前细心周到,但屋里大小的丫鬟婆子,哪个没被她打压呼喝过?
  能在宝玉房里冒尖的,都不是什么蠢笨人,李嬷嬷以为宝玉不知她横行的事,其实她早被一干丫鬟婆子告了无数次明状暗状了。
  宝玉不过是念旧,想着李嬷嬷年事日高,早晚要退下,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晴雯刚才所说,李嬷嬷祸水东引一事,实在是太像李嬷嬷一贯的行事风格了。哪怕是宝玉再违心维护,也没法说,李嬷嬷是个清白无污的正派人。
  “二爷既然压根不信我和晴雯,又何必再问?”袭人冷下脸来。
  “我没有,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宝玉头疼极了,“好姐姐,怎么你也生起气来了?”
  “一样是伺候人的奴才秧子,凭谁还比谁高贵不成?”袭人气极反笑,“她老人家动动嘴,就是天大的功劳。我们从早忙到晚,落不了一句好,一出事还要被拿来顶锅。怎么?现在我连生个气,都碍着二爷的眼吗?”
  “我没那个意思。”宝玉忙起身道歉。
  “没那个意思?”袭人嗤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没那个意思,就把我们当贼一样审。若有那个意思,岂不是要把我们活活生吃了!”
  “我……”宝玉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袭人看宝玉急得满头冒汗的样子,也不准备再逼,“二爷若不信,只管问老太太去。人证物证俱在,谁还能赖她不成。”
  宝玉跌坐下来,喃喃道,“老太太亲自审问的?”
  “但凡你房里事务,哪一件老太太不过问?更何况,李嬷嬷何等体面,就算是二奶奶也要高看她几分。若非有老太太和太太同意,谁敢私自撵她出府?”袭人道。
  “嬷嬷的体面……如今算是丢尽了。”宝玉呆了半晌。
  袭人张了张嘴,看宝玉这一副怅然的样子,终究没再痛打落水狗。
  李嬷嬷于袭人而言,不过是一个做尽坏事的小人;但于宝玉而言,想必多少含着几分亲情。若非如此,宝玉也不会在明明倚重袭人晴雯的情况下,天平却偏向一个老嬷嬷了。
  外间房中十锦阁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起来,外间值宿的老嬷嬷翻了翻炭,又咳了两声,“二爷睡罢,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