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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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更新:2021-02-20 11:32 字数:4829
我饮口茶,心中斟酌了一下,方问:“总管统驭后宫,可知有宫女名药儿的,半年前因犯事被豫侯拿下,此刻她是死是活,你清楚麽?”
秦不思想想,苍老的面庞上皱纹横深,一笑一思都让人看不清晰。然而他那微微闪动的眸光我却瞧得明白,忍不住心念一动,陡然间觉得事情有些不如想象中的简单。
果然,秦不思琢磨了半日方目色一定,小心回道:“下头有人报过,那小宫女本一直关在后宫废弃的茭殿,铁链锁着,待遇生不如死。只是三日前有禁卫军带着豫侯的亲笔书函将此女提出,说是要另择别处关押。”
我置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别处?哪里?”
秦不思低低垂首:“奴倒是派人查过……遗憾没找出。”
夏日的风飘入殿里,吹上我洗过未干的发,凉凉的感觉自头顶直窜而下,猛触心底。我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胸口的憋闷烦躁,只冷了声继续问秦不思:“这些日子金城可有什么动静?比如来了什么贵客,或者,一些不该来的人?”
秦不思惶惑:“除了楚国使臣外,奴未曾听闻。”
我负手站着,身子僵直一如此刻那紧绷欲断的心弦。
爰姑自身后拿干净的锦帕细细擦着我的湿发,柔声劝道:“公主一路奔波一定累了,刚回宫管那么多事作什么呢?好好歇一阵子,国家大事交给公子处理就好了,别太操心。”
“是啊是啊,都交给他……都交给他……”我茫然一笑,接过爰姑手里的锦帕,摇了摇头,自走去了里殿,留下满腹心事的秦不思和一脸茫然的爰姑怔怔站立。
无颜将要做什么,我想我都猜得到。只是他已经做了什么,我却迷惑不知所寻。
夜晚,人静。
至子时无颜也未归。寝殿里唯亮着一盏灯,孤影斜斜,昏黄的光线射入眼底时,不见朦胧,只见萧索。殿外树荫潇潇,风吹叶动,沙沙轻声伴着冷月清光,夏日的暑意不再,唯觉凉爽。
我一晚心不定,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倒了两杯青梅茶,找来爰姑,磨着她跟我讲上辈的情愁恩怨。爰姑倒不推却,仿佛早已预知的从容淡定,只凝望着桌上摆放的连城璧,纤长的指尖摩娑在那光滑的白玉上,目光渐沉,面色静谧,一句一句,慢慢幽声向我道来她们那辈年少轻狂的精彩和意气风发后的磨难与别离。
白马玉撵,金鞭络绎,乱世沉浮下公主王孙们的身世纠葛、爱恨纠缠,剑客天涯,舞女如花,年轻时他们的骄狂飞扬,不屑君臣之天阶,不忌大乱于天下,兄弟情义,聚散浮华,上一辈的敢言敢笑、敢做敢当远比我们这代来得潇洒生动、任性自如。只可惜命运却总是如出一撤,一战烽火燎中原,所谓背负国恩、难断凡尘,一段段如梦姻缘在夺权阴谋下尽散水中,落花凋零、随风飘逝的绚烂年华背后,原来即便是英雄也有泪满湿襟的苦楚和伤痛……
爰姑讲到情深处时,我早已为他们的故事下的无奈和辛酸而伤心得泪流满面,她却依然微笑着,眸色平淡温柔,笑颜安静且沧桑。
她伸手为我抹泪,揽我入怀,如幼时般轻轻抚摸着我的背,柔声道:“公主,眼泪和伤痛我们这辈已承受得够多,爰姑所求不多,余生唯愿见到你和公子好好地相守,如此便是尝尽了半世的苦痛也觉不枉此生。”
我倚在她怀里默默无言,只想着南下江陵的事,欲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诉起。
正踌躇时,窗外忽地有阵细微的声响,心中刚疑的刹那抬眼便见有抹寒芒陡然直飞殿中。我和爰姑俱是一惊,忙旋身躲开,瞥眸看向窗外时,只见一道青影在夜幕下迅疾闪过,转瞬消失不见。
一缕若有若无的荷香隐隐入鼻,我蹙眉,回眸望向桌上。一柄精致小巧的飞刀斜插一卷丝帛嵌深深在那坚固厚实的楠木里,力道之狠之准,直到此刻那刀片还在摇摇晃动,雪芒耀着烛光,森森入眼。
爰姑抬手拔出飞刀,脸色微疑:“这人内力竟如此精深!”
我冷冷一笑,趁爰姑还未打开那丝帛时赶紧将飞刀夺过来,嘱咐道:“夜深了,爰姑先去歇息。”
爰姑担心,望着我:“公主,要不要通知禁卫封锁宫中?来人怕意图不善。”
“不必,”我叹气,抿了抿唇,安慰道,“此人武功虽高也不至于惊动禁卫要锁宫,她能入宫廷并不是仗着有来去无痕的轻动而是另有原因。爰姑放心,此人我应付得了。”
爰姑并不笨,眸光一动,轻声道:“公主知道是谁?”
我侧眸,面色微寒,一声不发。
“那我守在外面,公主有事随时叫我。”爰姑心知我的脾气,只得低了低头,叹了一声,转身退去寝殿。
我重新坐至桌旁,看着手中的飞刀和那卷薄薄的帛书,想了再想,还是忍不住展开卷帛匆匆瞥过。
纵使心中早已猜到是何人所“送”又是何人所书,只是卷上字迹落入眼中的一刹那,心底还是止不住地冰凉发疼。
压不下冲动和慌乱,我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戴上帷帽,飘身潜入夜色下,朝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从不知公子无颜在城郊还有如此一座别院。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极尽清幽和雅致。别院里彩灯盏盏,长廊绕不绝,格局不明。我只知顺着帛书上带有的荷香一路寻去,行止一处不大的湖泊,因是初夏时分,只见湖上荷叶碧展,垂落波面,夜下风吹,荷香清气四溢,飘及处幽凉阵阵。
湖畔有小楼,明月当照,纱缦轻飘。
假山后,我抬头望着楼上窗口处那个修长高大的熟悉身影,一瞬连呼吸都要停止了。白袍干净明快,银发随意披散,风流绝美的容颜,宛若绽放在夜空下的妖媚芙蕖。
我怔怔望着,突然觉得心在怯懦地颤抖,正害怕得想要狠心离去时,冷不防那小楼上传来一声柔柔的呼声,语中带笑,笑中含情:“无颜,你今日也累了,不早早歇着,发呆作甚么?”
清风朗月下,公子闻声不动。
只是那汉玉束腰的地方多出一双白纱垂袖,素手缠在他的胸前,而后有貌美如娇艳牡丹的女子自他身后移至他身侧,脸颊倚在他的手臂上,笑魇漂亮得动人心魄。
“今夜还走吗?”美人笑若春风。
公子轻轻点头,不语。
“明日还来吗?”美人仿佛一点也不生气,笑语软软,依依如嫩柳初发。
而我看着,听着,只觉寒气刺骨,心凉如冰封。那再妖娆的美丽此刻在我眼中也是毒瘴,炫目得刺眼,灼得我的心在狠狠地、狠狠地抽痛,痛得似快要滴血。
可他还是点头了,声音悠远如离弦之音:“来。”
“方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很是动人,明日还有故事麽?”
“你要听,便有。”
“我若说要听一辈子呢?”
公子闻言终是笑了,转眸,凤目生辉:“那可不行,本侯还要做大事,不是专门给你讲故事的人。”
美人脸上笑意更深,扬手勾住身前男子的脖颈,柔声笑道:“没关系,你若没空,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公子垂眸望着她片刻,勾唇一笑,点头:“也好。”
美人笑颜嫣然,突地抬起头,在他的脸上轻轻吻着。
公子淡笑不动。
一阵风吹,吹得我的身子依着大石软软下滑,思绪凝滞,心不知所想,似是害怕和无助,又似是钻心的酸痛难耐,种种情绪压满胸口,堵得我快要窒息,迫得我越退越远,抱膝抱臂,整个人蜷缩躲在了大石阴影下,瑟瑟发抖。
我不明白,夏惠和无颜协议不过刚达成,缘何远在南梁郾都、本该被困在伯缭之手的明姬能如此快地现身金城?无颜无颜,我当真不知,你又瞒了我做过什么?而当下这情景……纵使我心中再有准备,亲眼所见却还是这般难以忍受,若将来有一日,你真的要和她……
我忍不住寒噤连连,半日思量,终是一人躲在暗处落泪不止,心揪心痛,心烦心忧,却无人可诉,也不能诉。
去留徘徊
拂晓回宫。那时天还未亮,一路宫灯明火曳曳璀璨,一路露水沾衣轻轻湿寒。晨曦一抹微弱地嵌在墨沉天际,日夜轮回,朝鼓嗡嗡,鸟雀离巢乍起,灰影道道如离箭之弦,纷纷冲往头顶上那昏瞑未燃的沉沉苍穹。
一夜徘徊,一夜挣扎,迷失着,彷徨着,苦撑着。
而后神游在外,脑中空惘,步入疏月殿的刹那,说是失魂落魄也不为过。
守在殿里的爰姑上前为我摘去帷帽,解下斗篷,语气一反往常的平静柔和,满是着急无措的惊惶:“公主一夜去哪里了?公子半夜回来后到处找你,急得都要疯了。”
我无言,坐落椅中,手指按了按额,头疼得厉害。
爰姑没奈何地叹息,抱着我按抚了一阵后,转身倒了杯热茶塞在我手中,软声劝慰:“不管出了什么事,等公子上朝回来后,你们坐下来好好说说,可别再意气用事这般折磨自己了。”
我静静听着,静静饮茶,想了半日,而后默默点了点头。
爰姑伸手抚摸着我的发,她的手很柔软,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只是这般平凡无常的举止却给我说不清的熟悉和温暖,缓和着我凝僵呆滞的思绪,抵消着我心底的疼痛悲伤,渐渐地,让我靠着她的怀抱,忍不住闭上眼睛,脑子沉沉入坠,仿佛欲睡去前的祥静安谧。
忽而听她低声念叨了一句:“公子?”
浓郁的琥珀香气在鼻尖散开,我睁不开眼,只知有人轻轻地将我横抱而起,脸颊靠入他胸口的刹那,一切如常的贪恋和安心。
脚步声悄然响起时,我在他怀里低低叹了口气。那人身上的缠绵清幽的香气依然滞留在他的衣襟前,淡淡的甜味,似曾相识的味道,吸入鼻中时,竟陡然有明艳如牡丹的笑魇在脑海里徐徐浮现。
于是当他把我放上软塌的时候,我终是睁开了眼,看着头顶上方那张俊美风流的面庞,痴痴出神。
他怔了怔,半弯着腰,手臂揽在我的腰间还未及撤去,脸靠近在我的眼前,面色有些苍白,微微皱起的眉间些许流露着几丝疲倦和慌乱。
对望半响,他俯下脸来,将冰凉的肌肤贴上了我的额角。
“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夜。”这声音嘶哑得宛若断裂的弦,寂寞清冷,孤独苍凉,仿佛要遗世独立,却又偏偏小心翼翼地,带着生怕一言将我激发逃离的害怕和紧张,听得我的心顿时难受得狠狠揪作一团。
他分明已猜到了,却还是要问。
我动了动唇边,努力许久却仍是吐不出一个字,于是只能继续沉默。
柔软炙热的鼻息慢慢靠近下来,他要吻时,我却侧过脸生生避开,轻声道:“不要碰我。”
我想忘记,不想逃避,可惜脑子却该死地记得那样清楚,不久前,她吻过你。
压在身上的身子猛然一僵,他伸手扳过我的脸,凤眸低垂,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此刻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深广幽暗,墨瞳里宛若盛满了还未褪却的长空夜色,黑黑地,沉沉地,冰冰凉凉地,光华尽散。他的眼神颓望而又悲伤,却又偏偏带着致命的美丽和吸引,诱惑得人非得要与之一起沉沦、沉沦,继而魂魄消散这茫然不见底的黑暗中,再不见影。
“夷光,别走,别离开……”他低声喊,嗓音沉痛,好似我已离他远去再不回头的绝望和孤苦,“对不起,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我是想过离开,我是想过不再见你。可是我终是又回来了,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一瞬还是心软,眼中雾气顿起,朦胧中,我只瞧见他痛苦的神情和愈来愈暗沉下去的眼眸。手指控制不住地抚摸上他的脸庞,轻轻地,划过他的面颊,泪水滚落不断。
“好……”我点头,泣不成声。
他再一次吻下来,而我这次没再逃。
不知多久后,无颜伸手揉抚着我的发,口中低低道:“明日,我会让无翌颁旨谕告天下你未死之事,公主的身份,也着即恢复。”
她的条件之一?如此她才能放心?
心不气也不急,早已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