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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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 更新:2021-02-20 11:32 字数:4837
夜览和聂荆面对而坐。一人头戴斗笠,手按思桓刀,身姿安稳如石;一人斜身慵懒,脸上笑若春风,目中却偏偏有锋锐冰凉的厉色来回流动。晋穆坐在帅案之后,正俯首看着一卷锦书,彼时他脸上鬼面已摘,眸光摇动,容色淡漠,仿佛浑然不知帐中其余两人对视时的硝烟弥漫。
我去里帐拿了治外伤用的药粉和纱布,找来干净的丝绢,捧了一盆清水,走到晋穆身边坐下。
他回头瞅了我一眼,薄唇微勾,什么话也不说便将受伤的手臂送到我手上。
我揉眉,心道:你还真自觉!暗自抱怨一下,而后还是马上垂下手指将他的衣袖仔细卷起来,解开了那条已沾满血迹的丝帕。
臂弯处那道鞭痕极深,血液肆流,皮肉模糊。或许还因为我玩笑的狠狠一扎而使伤更重了三分。我皱眉,心中难免隐起愧疚,忙拿丝绢沾了水,小心地拭上那处伤痕。握在手中的指尖轻轻一颤,他反手捏住我的掌心,刚要用力时又立即松开。
我笑了,抬头看他:“疼就说。一嚷嚷就好了。”
他扬眉,眸子明亮含笑,反问:“这也叫疼?”
不疼?那就好。我低头,继续拿丝绢擦拭伤口,这一次不再管他到底痛还是不痛,迅速洗去所有的血迹后,我勾指去取案上的药瓶。目光一挑,视线有意无意地匆匆扫过他手下按着的锦书。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带,案上摊开的帛卷倏地被他合上。
他斜眸看我,我却垂下眼帘,浅笑着将药粉敷上他臂上的伤痕。
帐中无人说话,气氛压抑着颇怪异。晋穆咳了声嗓子,扭过头去看聂荆,嘴角笑意优雅,眸色却蓦然似暗夜掺杂,深邃,而且难懂。
“方才你伤了多少人?”
聂荆沉吟,片刻后斗笠一抬,声音冷漠,带着淡淡的沙哑:“六十三。”
我听后愣了一下,而后眉尖一蹙,想笑又不能,只得忍着。也亏了他,伤人的时候居然还记着数数?
我苦苦忍笑的时候,有人却无顾忌了。夜览闻言大笑两声,眸光亮了亮,脸上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快活得意。
晋穆气得直点头,睨眼打量聂荆,冷道:“我欠你的?居然有胆跑到这里来伤人?”
聂荆叹气,抬手取下斗笠,好看的凤眸轻轻一扬,没奈何地看向一旁笑得正欢的夜览:“我递贴按规矩来找你,他却要动手。我是刺客,在任务没有完成之前,不能被杀。这是本能。”
晋穆眸寒,不动声色地瞅了瞅夜览。
夜览目间有细碎的锋芒一闪而过,他眼睛直直盯着聂荆,嘴里却向晋穆辩解:“别看我,是你自己说的。妄闯中军行辕一步者,杀!”
晋穆笑,声音凉滑似水:“那你就该早点杀了他,不要等到我回来还看到这种半死不活、乱七八糟的场面!”
夜览勾唇,想说什么时,目色微微一动,又不作声了。
这般的对话我闻所未闻,胸中笑意来回闹腾,却偏偏不能笑出声,于是只得低垂了脑袋,用牙咬了唇,故作无事地拿白纱一层层裹上晋穆的手臂。
一时牙咬得唇隐隐作痛。我挑挑眉,不知怎地心中却想起金城那个说话更绝的无颜,想着想着神色一黯,胸中笑意顿时全无。
帐中静默一会,聂荆出声问晋穆:“我父王的信函你看完了?”
“看完了。”
“你认为如何?”
晋穆不答,我虽低着头,却也感觉有两道深湛炯然的目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我抬眸看了看,只见晋穆正凝神望着我,指尖轻轻敲打着那张卷帛,淡定的面容仿若闲暇无谓,又仿若沉思深深。
“条件看起来很诱人。”他叹口气,缓缓道出一句。
我指下动作一顿。
“不过……”他看着我笑了,摇摇头,温暖的手指拉住我缩回去的手,紧紧握住后,他又叹气,对聂荆道,“可惜我不能答应。”
聂荆默,俊美的面庞微微寒下,凤眸里颜色流转,来回看着我和晋穆。
夜览插嘴,冷笑:“与虎谋皮的事做一次便够了,难道还真的要试第二次?”
聂荆横眸扫过他,而后扬眉,竟突地笑开,目光一转,依然看向晋穆,慢慢道:“你当真不答应?”
晋穆抿唇,拢指卷起了案上的锦书扔到他怀中,笑道:“你我相识也不短了,我说出口的话可曾有过反悔?”
聂荆不置可否,剑眉一挑,随意将落手的帛书甩至一边。“父王果然料事如神。”他站起身,笑得自如,仿佛是真的似提前预知般的轻松。
“什么意思?”晋穆微微欠身坐直,握住我的手骤然用力。我吃痛看他,却见他定眸看着聂荆,静睿的眸底划过一抹凶狠的寒芒。“你告诉了桓公夷光还活着?”
“胡扯!”聂荆失笑,飞眸瞟一眼我,神色淡淡,“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乎她的命。”话音一落,他伸手自怀里又取出一卷宝蓝色的锦缎帛书,不慌不忙地将其递到晋穆面前,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潋滟之色渐渐迷离了那原本的清澈冷漠,他轻笑,道:“父王得知你日前去过金城,他猜晓纵使刚才那份卷书上的条件再吸引人,你也不会答应。所以命我特准备了第二份,呈穆侯亲览。”
这般精明圆滑的话语听得我失神,这般模样的聂荆更看得我不禁一呆,即便站在我面前的人是深蓝衣袍,俊面冷酷,我却也仿佛能自他的容颜下看到另外两人的影子。眼前此人,早非当日那个伴我北上的神秘刀客,他和他的父亲与兄长一样,不但有着同样风流漂亮的绝色皮囊,更有着天下人难以揣度的、缜密狡猾的心思。
这个我早该知道,却偏偏一直在忽略。
我悄悄吸了口气,眼眸垂下,手指自晋穆掌心挣落,拿起纱布,继续包扎他的伤口。
晋穆认真看着那卷帛书,一言不发,隐忍坚毅的容色间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餍足和笑意。我瞥眼偷偷看着他,心坠了坠,而后沉下。
“桓公好计,欲一举两得。”半天,晋穆笑了笑,打破一帐近乎凝滞的空气。
聂荆笑了,眉宇谧色浅浅:“比不过你。若你答应,对晋将是一箭三雕。”
晋穆笑,目色倏然清朗开来。他看了看聂荆,突地感叹:“何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如今才知道。”
夜览重重一哼,腾地站起,狠狠盯了一眼聂荆和晋穆后,甩袍出了营帐。
聂荆回眸看着夜览离去的背影,见那帘帐垂落下来后,方长长叹了一声,目间颜色复杂,眼内波澜随着那晃荡不停的帐纹而不断摇曳。“国乱,父亲王位危急,荆也是没办法。若要选择,我宁愿只是一个江湖刀客,我也宁愿只有一个身份,楚地荆侠。”他侧过身,呢喃自语。
晋穆眸色一闪,笑而不语。
我心神一动,听着这样的话却突地放下心来。眼看晋穆臂上那处伤已包扎好,我迟疑一下,而后陡地松开丢开,让他的手臂毫无凭借地重重垂落。
他倒吸一口凉气,瞪了眸看我。
我挑眉,弯唇笑开,面容嫣然,柔声:“是不是很疼?”
晋穆哭笑不得地望着我,眸光微动,哼了哼,却不作声。
果然是心亏之人的表现。我蹙了眉,冷冷瞥过他,起身收拾一下桌案,捧了那盆染过血的脏水就欲离开。
聂荆叫住我:“夷光,等等。”
我侧眸朝他笑:“荆公子有事?”
他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唤他。凤眸里清泽隐动,他垂了眼帘思了思,后又抬眸,看着我笑,用冷淡如初见的沙哑嗓音将话一字一字道出口:“七日后,我娶南宫。”
“什么?”我怔了一下,似没听清。
晋穆也起身站直,长眉一拧,俊面微露疑。
聂荆依旧笑,眸色幽深冰凉,眼底隐隐带着一股难言的倔犟和悲苦。这样的悲苦我曾在他父亲眼中见过,当时不觉如何,只是如今融入他眼中时,生生看得我心蓦地一落。然而他面色却暖而平静,言词更加坚定,重复道:“七日后,我娶南宫。”
晋穆笑了,将我拉回去,拿下木盆,道:“这是好事。值得恭喜。”
我抿抿唇,眸光一转,看看他,再看看聂荆,也忍不住笑:“对,恭喜你和南宫。”说这话时我是真心诚意的,脑中想过那个贞静美丽的女子,那个心善性柔的好姑娘,心道或许没有自己的莫名出现,或许她早该得到这般的承诺和幸福。
聂荆抬眸瞅着我和晋穆,眸光摇了摇,嘴角一扬,似笑,又似自嘲。我心念一动,突地记起一件早该做的事来。
手指垂下,解开腰间系着的那个桃红色的锦囊,捏指自里面掏出两颗滚圆的翡色夜明珠,放入掌心送到聂荆面前:“这个……就当作是给你和南宫的贺礼,可好?”
聂荆低眸看了看,伸手接过,神色有些讶异,问我:“这夜明珠怎会在你手上?”
我垂眸笑了,想了想,话锋一转,面不改色地撒谎:“无颜帮我赎回来的。就算我和他给你和南宫的一些心意吧。”
“你和他?”聂荆脸色变了变,斜眸看一旁的晋穆。
晋穆负手身后,咳了咳嗓子,不动声色地笑:“兄妹同心,正常,很正常。”
我扬了眉,侧眸瞅着他,目色淡定,笑容却愈发地凉。
晋穆皱了皱眉,看我一眼,而后又坐回原位,挥袖朝聂荆道:“你可以走了。”
聂荆不动,低眸看案上的蓝色锦缎,笑:“那这信上的条件?”
晋穆点头:“我同意。”
聂荆闻言收好夜明珠,扬手戴上斗笠,墨色绫纱微微一摇,他再看了我一眼,而后猛地转身,身影一动,瞬间闪出了行辕。
帘帐好好垂落在那,人虽出去了,那里却平稳得仿佛没人碰过。
我望着帐口,就这么站着,久久不动。面色虽无谓,心中却寒,似乎有声音在那里不断念叨:他居然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他当着我的面,居然就这么答应了那个要曾经要致我于死地的人的要求……而且,还关齐国。
我扯了唇角笑,顿觉索然。
身后一只手拉住我,我僵持,任他拉着,身子却静静不动。他冷笑一声似是恼了,也不管手上的伤猛地用力拖住我的胳膊,将我身体拉入他的怀中,胳膊紧紧环在我身上,箍得我动弹不得。
我闭眼,唇边笑意越来越冷。
他将下颚抵至我的额角,声音凉滑似冬日的寒玉。“你究竟在别扭什么?”他这样问,他居然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来戏弄我?
我轻笑,答:“夷光不过是活在日下却见不得阳光的已死之人,岂敢与动辄便可扭转天下形势的穆侯闹别扭?”
他沉默,手自我臂上滑落,轻轻捏住了我冰凉的指尖。我拢指握成了拳,将手缩回袖中。
“你恼我答应楚桓的条件?”
我睁眼,懒懒瞥眸看他,而后不屑地收回眼光:“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罢了,怎值得我恼?”
深湛的眸间目色微摇,他垂眸,盯着我,似是火大:“我怎么就言而无信了?”
“出兵援齐,本是正义,不管你一箭几雕,天下人明目堂堂自能知你穆侯的凛凛风范。如今呢?如今你在得到无颜首肯可以进军入齐的前提下,再答应楚桓的条件。没错,你表面还是出兵援齐,实则却是插手他国国事,想要帮楚桓夺回兵权。夷光想问穆侯一句,兵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有重兵可振国,有将士可守邦,如你答应了他要夺兵权,那这楚军你到底是真打呢?还是装个模样假打?若是假打,那请晋师不要入齐境内。夷光以前不是说笑,齐虽危,但有无颜,就一定能渡过险关。”
他本是神情安静地听着,眸光轻动,唇角微微一扬似有笑意浅现,甚至低眸盯着我看时,眼中流露出的也不是被我说中短处的恼,而是隐约的欢喜和赞赏。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他面色一寒,倏地松手放开我,站直了身,冷笑:“在你心中,就他是英雄,别人都是不堪入目的小人奸佞。”
我也起身,看着他,摇摇头,叹气,涩声道:“夷光心中,在未曾见你时,就认定了你是英雄,从不曾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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