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节
作者:
向前 更新:2021-02-20 11:32 字数:4863
“不关你,只关天下。”他一眼看穿了我心中所虑,也不多说,只轻轻一笑,低下头,将冰凉柔软的唇贴上我的额头。
我笑了笑,放下心,脸稍稍一侧,避开他的吻,埋首窝在他的脖颈间,低声道:“楚国究竟出了什么乱?晋穆为何不趁乱攻楚,反要盯上南边的梁国?”
无颜沉吟不语,指尖缓缓在我发上流连按抚。半响,他才出声慢慢道:“楚有二王,兄长桓因是昔日的刺客,并潜入齐国当了多年的将领,天下人识者甚多,为免麻烦和猜忌,楚国先王逝世前,命传位掌政的公子桓位在幕后,且令其弟清以王身份示于人前。当日楚丘之上父王无意撞破楚王的真正身份后,一怒之下发兵攻陷楚丘。而其实那场战争后,桓公,就是那个人……”说到这,他的话语微微一顿,嗓音即刻低沉了下去。而后,陡然就没了声音。
我也不再说话,尽管死而复生后我一直避免想起,但此刻脑中还是清晰浮现出桓公的模样,那个笑容总是优雅得动人、可眸光总是悲苦一片的人,那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命令易容成聂荆的晋穆拿匕首刺我的人……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心中轻轻一颤,身子莫名地开始瑟瑟发抖,耳边似乎响起了他温和无谓的笑声,眼前也仿佛看到了他淡漠清冷的目光。
明明看上去那么亲和无害,做的事、使的手段却让人一想就忍不住颤栗害怕。这样的人,他掌控下的国家还会出现内乱?我有点不敢相信。
无颜发觉了我的异常,抱住我的胳膊忙用力收紧,叹了口气,定声道:“放心,我不会再让他有伤害到你的机会。”
我咬了唇,心中暗道:我害怕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因为你。楚桓再容不得我,底线不过是要了我的命,我死过一次已不再怕,反倒是你,让我担心……
我抬了头,凝眸看向眼前的人。而他也正垂眸瞧着我,凤眸狭长,目色时而清澈如水,时而幽深似潭,殿内光线并不明亮,些许昏暗映入他的眸底,无端端添上几抹让人难看分清的阴影。
“你接着说。”我笑着伸指揉开他眉间微微皱起的褶痕。
“父王占楚丘后,发兵攻齐的是凡羽,下命令的是凡羽的父亲,非那人的意思。”
“那人掌政,却不掌兵?”我有些明白了。
无颜点头,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那人身边无子。有些事只能靠凡羽和冲羽,毕竟他们也是楚国王室的子嗣。”
原来是兵权之争,难怪那人会想方设法借楚丘之议着急逼无颜回楚国,也难怪那个台面上的楚王在五王会议时会用那样嫌恶痛恨的目光看着无颜。我抿了唇,此刻回想起以往的一些事时,所有谜团不思自解,顷刻间恍然大悟。
“可是攻钟城时,是聂荆救走了冲羽。”我转了转眸子,轻声道。
无颜怔了一下,突地出声笑开,眸色忽明忽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冲羽只是夺权的筹码。聂荆……看来他如今也不能做个纯粹的刺客了,国是谋权,他就算不想,怕也再无法逃开。晋穆此时不攻楚,这便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
“国乱必伤元气,晋国停下伐楚的谋划,不是仁慈和道义,而只是在等待更加好的时机。楚国这块骨头现在还难啃得很,但两三年后,那就说不定了。尤其是……”无颜顿了顿,脸上带笑,眸光却凌厉锋锐,“尤其是现在晋穆还完全放手让聂荆去接楚国储君这个烫手的位子。其间心思,不言而喻。”
我愣了愣,喃喃:“君子之道,果然高深。”
无颜笑,哼了哼,冷道:“国强自有远谋,国弱必被算计。非他高深,而是道之常理。齐国若强,今日谋事之人早就非他了。”
我抱住他,声低,话却坚定:“齐国有你,会强大的。”
他闻言默然,良久,才柔声唤道:“丫头……”
“嗯?”眸光一扬,看向他。
见我看他,他却闪开了眼光,看向头顶的软帐:“晋军援齐入境,是放虎狼进来,还是仁义之师,难断。”
我心中一动,蹙了眉:“你怀疑晋穆?”
无颜笑了,长眉一斜,面容风流迷人,眸光却异常地静睿冷静:“既谋天下,齐国也是其一。而且现在的齐国比楚梁任何一国更危虞,他晋穆的心思深沉难测,若晋军入齐后与楚军联手,那我纵有回天之术也乏力。我敢赌,赌天下,但这场赌只能赢,而输不得。”
我想了想,坐直身离开他的怀抱,垂眸望着他:“那你有什么对策?”
无颜依旧不看我,眸光一动,转向一旁。一时无语。
半响,他拧了拧眉,长长吐出一口气后,方一字一句道:“晋穆身边得有齐国的人,忠心,聪明,果断,会周旋,最好能影响到他的决断。”
我弯了唇,直直瞅着他,想笑,笑不出,胸口酸酸的,还是哭比较容易。
但我不会哭。
指尖握住他的手,我垂下眸,浅浅笑出声:“无颜,你不要放手。”
他终于回眸瞧我,呆了片刻后突地腾然坐起身,伸了胳膊抱紧我,勒着我的身子死死按向他的胸膛,口中低声道:“傻瓜麽,我自然不会放手。”
“你要记着。”
“嗯,记着。”
听到他的承诺,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抬了双手推开他,心中虽痛,脸上却绽开了笑容:“那好,我去晋穆身边。等退了楚兵后我马上回来。”
他不答,只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一推闷哼了一声,嘴角一动,唇边竟涌出一缕血丝。
“你怎么了?”我脑中嗡然一响,望着他,手慌无措。
他皱眉笑,手掌揉向自己的胸口,脸色顿时隐透苍白。
我抿了唇,忙捏指按了按他的脉搏,片刻后,我抬头瞅着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和他动手了?”
“比试一下而已,”他满不在乎地挑眉笑,眸色一转,忽地有些得意,“他此刻也好不了多少。受了重伤还要连夜逃出宫城,想来情况比我还要惨些。”
我忍笑,狠狠白了他一眼,心中暗道:这两人既都是懂谋道会算计、心思缜密得不能再缜密的人,怎么有的时候却又总是做这么无聊的事?谈事谈得大动干戈,还偏偏又能谈出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来?着实奇怪,闻所未闻。
想归想,手下却不曾停。自怀中取出一颗药丸喂入无颜口中后,我伸手拉开了他的上衣。
右胸口的肌肤青中泛黑,明显是受人重拍了一掌。
我聚气掌心,对着那处青印缓缓将手按了上去。盏茶的功夫缩回手,我低眸望着那处青色渐褪的地方,呼出一口气,卷袖擦汗,笑道:“好了,再吃两天药就痊愈了。”言罢,伸手将他的衣服穿好,指尖微扬,抹去了他唇角的血丝。
他静静地看着我,眉尖轻拧,目光沉寂,一声也不吭。
“还疼?”
“不觉得。”
“晋穆何时北上?”
“他说明日就动身。”
我低头,问:“他在哪里?”
“金城里的藏珍阁。”
“那我明日就去找他。”
他迟疑一下,答:“好。”
“你等我。”
“好。”
“不许放手。”
“好。”
我轻声笑,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揽住。
“对了,”我忽地记起一件事,忍不住仰头盯着他,面色一拉,“下棋的事……”
他抿唇笑了,吻向我深深蹙起的眉间:“等你回来,任打任罚。”
“以后不能再骗我。”我抓住了他的手,语气认真。
他犹豫一会,眸色流转不停,眼底却是难得一见的明澈:“尽量。”
“尽量?”我重复,语带不满。
他笑了笑,挑眸,神采飞扬:“是,尽量。”
我郁闷,却又无话可说。靠着他的肩头安静地想了会儿,思绪一转,我陡然意识到哪里不对:“药儿那丫头不见了?”
无颜脸色倏然暗下,冷声一笑,声凉:“或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闻言有些疑惑,却并不吃惊,只开口问道:“她到底是谁派来的?”
无颜转眸看了看我,叹了口气,苦声笑,不答话。
我瞥了他一眼,心中隐隐猜到了几分。
“哈!那个人,果真在乎你在乎得紧。”话中带酸,像是在醋坛子里泡过。
他笑了,抱着我躺下,重新盖好了锦被,挥掌熄灭殿中的灯火后,在黑暗中轻轻说了几个字。
我惊了惊,刹那间什么话也道不出,只知道心中的酸意和难受刹那消无,甚至还涌出蜜一般的甜。
于是便安心靠在他怀中,脸上笑容比任何时候更嫣然。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宫城角落的高耸钟楼上敲响了为先王鸣丧的朝鼓,嗡嗡声来回飘掷在寒雾笼罩中的宫阙,惊破了一夜的沉寂。雕檐下的栖鸟被鼓声惊醒,拍翅慌飞,叽喳声乱,旋绕闹腾一番后,方展翅冲向了渐朗的天空。
时辰尚早,宫人皆未起,宽广的御道上寂寥无人烟,两侧宫灯盏盏相接,烛火微弱,抵不过愈见明亮的晨曦。朱墙壁仞,一伫高耸,重重阴影下,无颜握着我的手,两人静静地缓步走在玉石铺成的大道上,各揣心事。
偶尔抬头瞧向他,却见眼前那人俊面轻寒,眸光直视着前方的迷雾,眼底幽深,一丝近乎孤寡的漠然和冷清充斥着整个眼瞳,带着让人心忧的疼。
“无颜!”我忍不住叫他。
握着我的手指倏地一紧,紧得似要捏碎我的指骨将我的血肉混入他的肌肤中。我痛得倒吸冷气,却依然咬紧了牙,装作若无其事地一笑,侧过脑袋,打量他。
“你不舍得我走?”顽心一起,我抛开了满脑子的离愁,出声揶揄。
他哼了哼,挑了剑眉,眸光一闪,些许被我说中心思的羞恼悄悄钻入那细长漂亮的凤眸。 “那你别走了。”他停下脚步,声音清凉,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分不出他此刻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抿了唇,扭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宫门穹顶,笑道:“可你已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手上的力道在不断地加大,死死地,死死地,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心中了然,深深看了他一眼后便垂了眼帘,浅笑着将手指自他掌中慢慢抽出,低声道:“我走了。你要等我回来。”
无颜默,宽大的明紫袍袖随着我手指的挣脱而重重落下。
我咬了唇,不敢再抬眸看他,转过身,迅速跑出了宫门。
宫外梧桐树下秦不思牵着白马在等,见我出宫忙迎了上来,躬身将马缰交到我手上,口中叮咛:“公主一切小心。”
“秦总管,帮我照顾好他。”我跃身上马,拉直了缰绳,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独自站在御道上紫衣银发的孤单身影。
秦不思乖巧点头,轻笑:“公主放心,奴明白。”
“还有,”我转了转眼眸,想起一事还是有些不放心,索性俯身下去贴着秦不思的耳畔,悄声道,“长庆殿的那些姬妾们,你趁他现在忙得不可□的时候都给散去吧。”
秦不思愣了愣,问道:“散去哪?冷宫?”
“秦总管神通广大,这点小事还问我?”我直了身子,懒懒一哼。
秦不思醒悟过来,脸上笑容陡然间愈见谄媚阿谀,低头,道:“公主放心,奴知道怎么做了。”
我满意点头,装模作样地再嘱咐一句:“当然还是要问问他的。”
秦不思笑,眼睛里尽是聪明圆滑的精明:“依奴看,公子他不会有意见的。”
自然,他敢有意见试试看!我撇撇唇,得意扬眉,挥下马鞭,踏一路冰雪,绝尘直入那层层深重的晨雾。
朝霞均染,迷雾逐渐霰淡,点点消磨后,天地骤亮。
东方,有日初升。
半个时辰后,金城藏珍阁的后园,有小厮带着我在气派而又精致的诺大庭院中东转西转,长廊绕绕,游光赏景下白白蹉跎不少时间。
我边走边鄙夷,心中暗道:又不常住,浪费钱财造这么好看的园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