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0 11:18      字数:4753
  良久,一位婢子蹑手蹑脚着进来,提着食盒,直入内室。
  “姑娘,你可算醒了,饿了吧,公子命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女子的声音很和善,笑容更是甜腻可爱。
  我的病痛仿佛也被她的笑容带走了些许,我笑着应和道:“我倒真是饿了,只觉腹中空空。”
  “姑娘是落江时着了凉,高烧不退,昏迷了三天三夜。公子守了你两天,今日府中传来消息说主公围猎时受了伤,急召他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难道孙策已被许贡门客刺杀,那孙权这次入府,岂不是去接收遗命的?
  心里慌慌,顿然一丝食欲也没有了。
  我立刻起身,穿上衣服,急促地说道:“我要即刻回去,为我备车驾。”
  “姑娘,你身子太弱,公子让我们好生照料着,不着急送你回去。”那婢子应着,一边搀扶着我。
  江东正逢巨变,孙策估计是命悬一线了,不然不会急招孙权回去受命。遇刺消息一定要封锁,否则江东必乱。
  我一定要回去,想见孙策一面,毕竟我俩相识一场,他是我仰慕的英雄。还有太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定是肝肠寸断,尚香太小,遭逢巨变,一定措手不及。两年多的相处,我们已经是心心相惜的一家人。
  既然是一家人,悲痛时就更该在一起。
  ☆、重伤
  车驾驶将军府,隐隐约约看到了爷爷,我跳下车,跑到他身边。
  “你既然这时候入府,就甭想再出去,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准声张出去。”爷爷神色肃穆,言语间全是责任,毫无往日的温情。
  现在,我可以断定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历史照着它的轨迹行驶着,悲欢离合在乱世中显得这样苍白,即使英主离世,人们也只会想着霸业继承,而不是悲叹逝者。
  “爷爷,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去陪陪太夫人吧,她身边需要个知心人。”爷爷拍拍我的肩膀,很快离去。
  爷爷现在肩负重任,既要封锁消息,又要处理祸事,真可谓焦头烂额,他急切的脚步表明了一切。
  得了爷爷的令牌,我进入内堂,见到了太夫人。她歪坐在蒲团上,守着床榻上的儿子。发髻中惊现不少白发,人憔悴地犹如枯木。
  孙策脸缠绷带,腰间也支着板架,伤口遍布全身,好几处都是要害。
  我的眼泪汩汩流出,一点也不受控制,我终究是来迟了。
  我强忍着悲伤,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了。我再脆弱的话,太夫人岂不是更肝肠寸断,还谈什么照料她?
  孙权一身便服,他的样子只是一个儿子,一个弟弟,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了。
  “若水,为我的母亲熬碗参汤吧。”他淡淡地说,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我感觉到他在找借口支走我,只得悄悄地退了出来。
  他现在进来,是要承接遗命吗?
  我进了厨房,厨师们显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悠哉地哼着小曲儿,做着大鱼大肉。
  我擦干了眼泪,严肃地说:“公子命我传令,主公狩猎受了点轻伤,需要吃些清淡的食物。 今日晚膳全部重备,你们都出去吧,留下一个给我打下手就好。”
  “诺。”众人很快退出厨房。我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府里人都知道我的身份,自然不敢小觑我,得知是公子的传令,更是一丝不服也没有。
  人参汤是现成的,我又熬了点鸡丝粥。
  将南瓜煮的软烂,和入糯米,做成甜甜的南瓜饼。
  用牛奶和面,做成精致的小兔子状的馒头,放在锅架上蒸。
  据说甜食可以缓解不良情绪,尽管深知太夫人的心伤难以排解,但还是做了两道甜品奉上,希望略尽绵薄之力,让太夫人不至于太过悲伤。
  我托着餐盘进入太夫人房间,她因为悲伤过度一度昏厥,现在刚刚苏醒。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仿佛在诉说着寂寞。
  “若水,你说我的命苦不苦?”她吃力地说着,衰老眼角已滑出一颗晶莹的泪。
  “我幼年丧母,中年丧夫,现在儿子又命在旦夕,哪个女人像我这么命苦?”她哭喊着,眼里盛满悲伤。
  我也止
  不住流下泪,劝慰道:“太夫人辅佐夫君,创下三江基业,养育主公和公子,使得江东能有今天的昌盛,若水敬佩夫人。您的丈夫儿子,都是乱世豪杰,做他们的亲人,虽然承载了耀眼的荣光,也必然经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若水明白,他们不只是太夫人骄傲的丈夫和儿子,更是江东百姓骄傲的孙氏英主。若水请夫人保重身体,江东不可一日无夫人啊。”
  孙权也走了进来,端起了桌上的晚膳,送到母亲面前,恳切地说道:“母亲请用膳吧,哥哥刚歇下了,医工说可保无虞。”
  “你们休要再劝我,我的儿子我清楚,他刚刚能说出那番话来,一定是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啊……”话未毕,太夫人已是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孙权上前抚着母亲的背,嘴里喃喃着一些宽慰的话。
  我深知言语再多,已是枉费。现在才感觉到了提前知道历史的痛苦,本来我也可以自我宽慰,孙策会康复的,会痊愈的,可是,残酷冰冷的现实摆在眼前,我无力挽回,悲叹英雄末年,壮志未酬都是虚话,一个有血有肉的大哥垂死躺在那里,无助的感觉逼得我心如刀绞……
  屋里充斥着悲伤,我悄悄地退了出来,喉咙已哭得沙哑。胃里翻涌,我捶胸呕吐,却吐无可吐,口内泛着血腥之气。脑海里翻涌着两年前孙权在河边喃喃低诉的话,“我那么爱我的哥哥,那么爱我的哥哥”。头部沉沉地,只觉脚一软,我晕倒在大殿门口。
  ☆、死亡
  (建安五年,即公元200年,孙策逝世,孙权继位吴侯、讨逆将军。曹操正式上表孙权为讨虏将军,权领会稽太守,屯吴,使丞之郡行文书事。自此开始对江东的统治。)
  “她醒了,快准备些清淡的粥。”
  伴随低淳的呼吸,我缓缓地睁开眼,灯火阑珊中,人影浮动,一片迷离……
  声音虽小,却细碎,人不多,却忙乱,脚步声,碗碟声,慢慢重叠到一起。感觉自己正溺在一人怀中,懒懒的缩了缩身子,揉了揉眼。
  孙权一身丧服,额头,腰间都系着素缟,眼睛微肿,面颊挂着泪痕。他正拥着我,为我舀着粥。
  “主公他……?”我吃力地说道,声音已是嘶哑。
  他微微点了点头,满布血丝的眼凝视着我,额上暴起的青筋仿佛在宣泄着悲痛。
  他漫不经心地舀起一勺粥,吹了口气,送到我嘴边,温柔地说道:“你多日不曾进食,又悲伤过度,昏倒了一天一夜。医工吩咐你,务必一醒来就进食,补充体力。”
  我吃下一口粥,胃里发出一阵“咕咕”声,它显然真的饿坏了。
  我的心颤了颤,满是踌躇,已是未语泪先流,“主公,什么时候去世的?”
  “就是你昏倒的那个晚上。”孙权神色冷清,依旧漫不经心地舀着粥。
  我从他手里夺过碗,顾不得烫,大口大口灌进口中。吃完后,急忙道:“我没事的,你不必在这里看护我,快带我去瞧瞧太夫人,我怕她太伤心。”
  是啊,怎么能不伤心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
  孙权拉住我的手,大声道:“在母亲跟前又如何?她絮叨着哥哥幼时学骑马射箭多么天赋异禀,身为长子令父母多么欣慰骄傲,领兵打仗多么权谋机变……母亲已然肝肠寸断,任谁在场,也打不开她的心结,现下唯有等时光来抚平她的心伤了。你能不能不要整天为别人的事操心,你本就有寒疾在身,又在江水中着了凉,又数天未进食,身体羸弱,才至昏厥。张若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执拗,医工说你的寒症复发,已极难痊愈,你再出个什么好歹,让我内疚死吗?”
  “你别顾着内疚,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担着,难道我病死了,你还殉了我不成?你快回去,府里需要你主持大局。”我推着孙权,又自顾自起身。
  他一把把我揽进怀中,手死死抵着我的头,仿佛要把我融进血肉中,道:“是我把你安排上船的,逼得你如此决定,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求求你让我陪在你身边,你大好了,我才能有勇气面对那座死气沉沉的府邸,淌进那潭浑水,唯有看着你的睡颜,想起你的赤子之心,我的心才能稍稍舒缓。”
  “那你要呆在这儿到几时,我
  这病也不是一时三刻好的了的,你莫要耽误了要紧事”,未几,我玩笑道:“现下你的命太值钱,殉了我,太不值当。”
  孙权的痛苦两难打动了我,他自小崇拜爱戴兄长,现在自是心痛万分,可殇逝和争斗卷于一身,哪里还有个人感情的发泄余地,可他总呆在我这里躲避即将袭来的继位风波,总是不好的。
  “我的命是否值钱在于这两日的决定。不瞒你说,哥哥遗命令我执掌兵符,提领江东。两天之内,公瑾必定赶回,我得先观望形势,打探他的意思,才能坐稳主位。现下,就打算一心一意陪在你身边,你是唯一能令我感到安定的人,你不能有事。” 我的脑袋贴着他的心口,我的忧虑似乎也被他感应到一般。
  孙权对周瑜是心有余悸的,毕竟江东的基业是他与孙策并肩打下的,他在军中威望甚高,他必然判定,以周瑜的性子,叛乱是绝不可能的,相反是他护兄心切,难保不会力保孙绍继位,父死子继,胁幼子以干政,集军政大权于一身,而孙权这个弟弟,显然于情于理,都不是第一继承人。
  我虽心知结局,却不晓过程,生怕胡乱臆测会影响局势,唯有静观其变。我是历史多出来的一部分,孙权避在我处,不务政务,是否会改变历史,葬送了即成定局的局面呢?我心焦着,每每服完药,就推逼着他离去,他虽然无奈,却也耐不得我的强硬,叮嘱了两句也就离去了。
  第三日正午,周瑜不知因何原因,耽搁了一日,尚未抵达巴郡,孙权没有与我一起用饭,我自知他的焦急,决定宽慰他一切终将尘埃落定,遂安然地朝太夫人处行去,试着碰下运气能遇上他。
  步入内室,太夫人正坐在铜镜前,手执一把深黑色木梳,衬得花白的鬓发愈发斑驳。她的神态已经平复,仿佛已经将伤痛刻入心中。她真不愧是伟大的女人,深知即将面对的暴风骤雨,却依旧持着高贵的姿态。而一旁的孙权,虽然眼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心中满是苦楚,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仿佛千钧重担不过尔尔。也许这才是处于尊贵地位的人的坚忍,在金戈铁马的乱世,依靠世袭的权势太难保,至少太夫人与孙权都是生于忧患的统治者,他们身在高位,享受着平凡人难以企及的权势,就必须比平凡人更坚忍。
  “权儿,你先去灵堂守着,那里人多事杂,你是江东新主,该出面处理事务。我这儿有若水陪着,母亲坚强着呢。”
  “诺。”孙权缓缓退出内堂,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听了江东新主四字,豁然欣慰,眼含喜悦地回应了一眼。
  只是这个眼神正落在太夫人眼里,她恹恹道:“若水,你起来吧,我有话对你说。”太夫人屏退左右,冰冷的
  手掌握住我,把我搀到她身边坐下。
  我顿感脊背发凉,太夫人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呢?我左思右想,不明其深意。
  “我吃了你做的糕点,那南瓜饼甜而不腻,白糖糕奶香四溢,最难得的是做成了精致的小白兔,活灵活现。你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难怪公瑾和权儿都对你倾心。”
  太夫人的话把我吓得脸色煞白,我手脚发软,脑海一片空白。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在这个时候提这些做什么?
  “太夫人,若水不敢有非分之想。”我立即下跪,低眉颔首,手心已被冷汗腻湿。
  “原本我也深信周瑜会以大局为重,可如今你若是跟了权儿……总之,我不能拿江东的安慰冒一丝危险。权儿是我的亲生儿子,他的那点儿伎俩我还不知道?他为了帮你不嫁给策儿,竟买通寺里的和尚,说你们八字不合。殊不知我与庙祝熟识多年,我瞧见来的是个小和尚,就知道有人做了手脚,只是我不愿深究,毕竟把两个不想爱的人硬拉在一起造成不幸是罪过的。令我吃惊的是,权儿竟会为了你悖逆我这个母亲,不惜撒下弥天大谎搅了他哥的婚事,这得是多钟爱你,才敢这么做啊,可见他是要定你了。”太夫人说完,眼里泛着泪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的心被猛地一颤,指甲死死掐进肌肤里,疼痛使我格外清醒。大汉朝以孝治天下,他却为我欺瞒母兄,我竟视之当然,我真是太傻了。一个这么疼惜我的人多年来陪在我身边,我却不知珍惜。更令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