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玉贤开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左手抱着酒坛子，右手拿着一片树叶，坐在窗子下面昏睡的棠于意。
  他叹了口气，关了窗子，然后蹲下拍了拍棠于意的脸：“棠于意，醒醒。”
  棠于意睁开还是水汽氤氲的眼，看着眼前的男子，神色却是木然的。
  庄玉贤戏谑笑道：“亏你还是个大夫，又喝酒又吹风的，是活够了么？”
  棠于意沉默起身，把酒坛放在桌上，背对着庄玉贤，却依旧是没有说话。
  “怎么了，是在孟府里遇到麻烦了么？”
  “没有，只是在孟府里过得太顺利了。”
  庄玉贤脸色微变：“你到底是在踌躇什么？”
  棠于意依旧没有转身，只有声音传进了庄玉贤的耳中：“我先前一直不知道孟华笙是什么样的人，后来发现她和我所想象的并不一样，她并不坚强，却一直坚韧地支撑着。”他顿了一下，有些挣扎的样子：“只是我却要毁掉她所守护的一切。”
  庄玉贤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眼中惊异的神色一闪而逝：“可是这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莫不是喜欢上了孟华笙？”
  他喜欢孟华笙么？他不知道。
  庄玉贤恢复镇定，拍了拍棠于意的肩膀：“棠于意你趁早把感情抽离出来，不然你会毁了你自己的。这么多年的计划和努力，你要放弃么？你能放弃么？”
  棠于意走到窗前，推开了窗子，此时已经是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把半个同安县都染红了，有金黄的落叶随着风飘到街道上，显得有些萧索。他微闭了眼睛，有风吹在他的脸上。
  “按照计划进行吧。”
  按照计划进行，这样以后你一定会恨我，可是我却不得不这样做……
  庄玉贤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苦口婆心劝道：“这件事之后，孟华笙只怕永远不会原谅你，她虽然是无辜的，你却不能心软，趁现在还来得及，快把感情收回来，否则将来她恨你入骨，你也要受折磨。”
  “嗯，我知道。”
  他这样回答，只是闷闷不乐。这样的棠于意是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让庄玉贤有些担心，只是却无能为力，只求孟家的事情可以早些了结，让棠于意早些抽身。
  *
  天气越来越凉了，孟华笙便觉得越来越困倦。醒来的时候棠于意并不在，只有伏碧守在旁边。
  伏碧见她醒了，急忙上前扶她起身，又道：“姑爷说要去医馆看看，晚饭时回来。”
  “什么时候走的？”
  “小姐刚睡下姑爷便走了。”
  孟华笙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晚一些棠于意便回来了，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刚吃过晚饭，伏碧便进屋禀报，说是刘妈带了几个新进府的奴婢来给丹霞苑。
  孟华笙点头应了，不多时刘妈便领了□个奴婢进屋。都是十六七的样子，穿着孟府丫鬟的衣裳，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小姐，这几个都是刚刚进府的婢女，老夫人留了四个，小姐也选几个在丹霞苑伺候着吧。”
  孟华笙点点头，忍不住又想起了茱萸，叹了口气道：“伏碧你选几个吧。”
  伏碧应了声，便上前挨个看了一遍，挑了三个出来。谁知伏碧刚要说话，却听一清脆的声音道：
  “小姐也选我吧！”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十分瘦小的女孩站在了队伍之外。
  刘妈狠狠戳了说话那个丫鬟的脑门，叱道：“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先前不是教导过么，还不出去领罚！”
  谁知那女孩却并不理会刘妈的斥责，而是朝着孟华笙跪了下去，脆声道：“小姐留下缇萦吧，缇萦一定会好好伺候小姐的。”
  刘妈何时遇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丫鬟，便想把她拖出去，谁知孟华笙却挥了挥手，又对缇萦道：“识字么？”
  名唤缇萦的女孩连忙点头，道：“家父以前是个教书先生，所以奴婢也识一些字。”
  “那就留下吧，以后在屋里伺候。”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小姐，这丫鬟忒没规矩了，这样的人怎么能放在屋里伺候，还是让她到厨房做做粗活儿，也省得手脚不干净闹出乱子来。”
  孟华笙挥挥手，不以为然，道：“规矩以后让伏碧来教便好，我看她挺机灵的，以后就留在丹霞苑了。”
  刘妈还想说什么，孟华笙却已经起身了，刘妈只好住了嘴。
  缇萦确实很机灵，而且做的糕点很合孟华笙的胃口，所以每日上午都会在丹霞苑的小厨房里做些点心，下午便在屋里伺候。她性子稳，又好问，很多事情上手很快。有些像几年前的伏碧，所以伏碧倒也有些喜欢这丫头。
  这日缇萦端了糕点进屋，见孟华笙不在，而棠于意正坐在榻上看书。她的脸上的神色立刻变了，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单膝跪在棠于意面前，道：
  “公子，庄爷明日要来孟府。”
  棠于意没抬头，看着手中的书道：“我知道了。”
  缇萦又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什物递过头顶，道：“这是上次公子落在客栈的东西，庄爷让手下送过来。”
  棠于意把眼光从书上移开，落在缇萦手中的什物上，然后伸手拿了过来，在手中把玩了一番：“我还以为弄丢了。”
  他把东西放进怀中，似乎叹了一口气。
  那是孟华笙过年时送他的香囊……
  马勃
  30。
  “庄某心中便是如此想的，不知孟小姐意下如何？”
  孟华笙不知庄玉贤是何时来到了同安，但眼下的情况实在是有些突然了。
  然而她也很快恢复平静：“庄少东家突然来访，又提出要尽快共同贩卖南北的药材，不觉得有些不妥么？”
  庄玉贤凤目微挑，似乎已经料到孟华笙会如此搪塞他：“孟小姐此言差矣，当初在兰溪我们已经谈妥，难道孟小姐要言而无信？”
  孟华笙并未理会这顶言而无信的帽子，只是在权衡这一步的得失，两家合作南北两方便可以更快地发展，这个益处并不小，只是庄玉贤并不是她可以相信的人。
  “孟小姐，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只怕不会再有了。”
  这样的机会的确很难得，她父亲等了三十年也没有等到。
  “若是庄某没有记错，延青县和永兴县的药材买卖并不在孟家的手中，若是孟家与庄家合作，这两个县很快便会是孟家的囊中之物。”
  延青、永兴两个县位于南方边陲，紧邻重要的港口，盛产许多珍贵药材，也正是因此，一直都拥有自己的药材买卖，孟家的势力在那里并没有多少。
  她要不要赌一次？
  “孟小姐可是考虑好了？”
  孟华笙看着他，眉头微挑：“可以一试。”
  两人又谈了些具体的细节，天色便黑了下来。庄玉贤起身告辞，棠于意起身去送，走至无人处，庄玉贤忽然道：“这批进孟府的下人中，咱们的人有十多人混进来，需要时你告知缇萦便可。”
  棠于意并未看他：“我知道。”
  庄玉贤看着闷闷不乐的棠于意，叹了口气道：“棠于意，你我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没有感情的，所以从未想到你会想今日这般感情用事。”
  棠于意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却依旧看着前方：“偶尔感情用事一次不是也很好，省得你说我没有人的感情。”
  庄玉贤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
  棠于意闻了闻手中的粥，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随手把那粥放到了远离孟华笙的地方。
  茱萸已经不能再为老夫人做事，所以孟华笙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吃“药”，而孟老夫人如今已经没有办法让她吃“药”了，几次动了手脚的东西都被棠于意拦了下来。
  这让孟老夫人有些焦急，急了自然什么招都能使出来。
  当孟华笙得知四夫人被迁到了一处极为荒凉的院落时，她并不是十分惊讶，这么多年，她终是了解她的。
  晚一些时候，刘妈带了两个丫鬟来，她把药碗端到孟华笙面前，微微笑着：“小姐，这是老夫人特意让人熬的药，小姐趁热喝了罢。”
  孟华笙看着眼前这碗漆黑的药汤，没有伸手接，也没有说话。
  却是棠于意不懂了：“老夫人不是说让我调理么，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方子？”
  刘妈的小眼睛瞟了棠于意一眼，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轻蔑：“姑爷也调理了一段日子了，可是并没有见好，还是换回老方子的好一些。”
  刘妈见孟华笙并没有要喝的意思，笑道：“老夫人说了，若是小姐不喝药，便让老奴把华阳带回荣寿苑去照顾，要不然小姐您身体不好，总不能还让华阳在这闹腾。”
  孟华笙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便端起了药碗。可是下一刻她的手却被棠于意握住了。
  “不要喝。”这碗药的味道已经有些呛鼻，喝下去还不知会如何。
  可是孟华笙却一点一点掰开棠于意的手指，把碗中的药一饮而尽，而后才抬头看着棠于意，声音平静：“治病不能太着急，否则不但治不好病，还要引出旧疾来。”
  棠于意眼神闪烁地看着孟华笙，终是没有说什么。
  刘妈笑得有些得意，躬了躬身：“老奴也要回荣寿苑了，小姐姑爷好生歇息。”
  刘妈刚出门，孟华阳便冲进了门，脸色十分惊恐的样子：“姐姐，小阳可以继续在这里住么？”
  孟华笙点点头：“可以的。”
  孟华阳听了，笑得十分开心，蹦蹦跳跳地出了门。
  “老夫人以前也这样威胁过你么。”
  孟华笙看着他，忽然笑了出来，只是笑得有些心酸，却终是没有回答他。
  *荣寿苑
  “老夫人，小姐把那药喝了。”
  “笙儿一向关心孟华阳，虽然藏着掖着不想让人知道，却是瞒不了我的。”她沉默片刻，叮嘱刘妈道：“以后每天你把药送过去，要亲眼看她喝下去才可以。”
  “是，老奴一定把这事做好。”
  这药的确吓得有些猛烈了，棠于意晚上并不敢睡，到了后半夜孟华笙果然犯病了。
  她头上都是冷汗，缩在一起。
  “华笙，怎么了？”
  孟华笙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住棠于意伸过来的手。棠于意趁机探了下脉，然后立刻从床头的药箱里拿出了银针，一瞬间刺入太冲、内庭、悬钟三处穴道内。
  孟华笙平静了一些，棠于意又把银针刺得深入了一些，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收针。一抬头却见孟华笙正看着他，头发都被汗湿透了。
  他笑一下，故作轻松：“我的医术不错吧？”
  孟华笙没有笑，声音也是极轻的：“我这样的身子还能支撑多久？”
  棠于意不知道答案，但他却知道继续喝“药”的话，情况并不容乐观。
  孟华笙见他不回答，也不勉强，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棠于意也吹熄了灯，躺在了孟华笙旁边。可是过了一会儿，孟华笙浑身又抖了起来。
  棠于意无计可施，只能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两人在黑暗中紧紧靠在了一起。
  “棠于意我疼。”
  棠于意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地抱住她，这样的无力感是他从未有过的。
  这一夜，他紧紧抱着孟华笙的肩膀，一夜无眠到天亮。
  第二天，孟华笙的精神依旧不太好，喝了些粥却又都吐了。
  棠于意在旁看着，心中有些复杂：“你何必如此呢，老夫人应该不会为难华阳的。”
  孟华笙拿起桌上的账本，低着头道：“华阳有病，不可以放在荣寿苑。”
  *
  后日便是三夫人的生日，不必大摆寿宴，但是家宴总是要有的。孟华笙按照老规矩准备了一套首饰，又叮嘱了孟靳按照以前的准备。
  当晚，孟华笙却并不忙着过去，晚了许久才到三夫人的住处。但是两人到了的时候，孟老夫人和五夫人却依旧没有到。
  两人坐了一会儿，五夫人才姗姗来迟，可是孟老夫人依旧没有来。
  厨房来的人一个劲儿来提醒菜要凉了，可是三夫人只是让他们等着。
  又过了许久，孟老夫人才在刘妈的搀扶下入了座，三夫人这才敢让厨房上菜开席。
  孟家的人都落座了，孟老夫人才开口：“今天是三夫人的生日，平时三夫人在府中没少受累，今天我在大家面前好好谢谢三夫人。”
  三夫人急忙起身谢过，谁知刚坐下，孟老夫人却又问坐在三夫人旁边的孟华娆，道：“你学琴也有些日子了，不知学得如何？”
  孟华娆一听是问自己的琴艺，自然十分高兴：“韩先生教得好，华娆自然认真学，现在曲谱上的曲目已经弹得很好了。”她转身对身后的丫鬟道：“去我房间把琴拿来，我要给大家弹一曲。”
  只是孟老夫人却并没有什么兴致听她弹琴，她弹得好与不好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既然已经学得很好，以后便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