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
江暖 更新:2021-02-20 10:41 字数:4756
他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疼,衣服也得借火烤干,如果再有碗热乎乎的米饭祭下五脏庙,就更好了。
暮色降落时,雷海城走到那个小村庄路口,敲开了一户农户半掩的柴扉。
应门的是个稚龄童子,头扎冲天辫,怯生生地转动眼珠,望着一身拖泥带水的陌生少年。
“小弟弟,我不是坏人。“雷海城露出最温柔的笑容,“我乘的船在江里翻了,能让我借个火烤下衣服吗?”
童子看着雷海城的笑容,已经忘了说话,身后一个老妪颤悠悠地念了声阿弥陀佛,“进来吧,小哥,冻坏了身子骨就麻烦了。”
“谢谢大娘。”
老妪姓温,老伴早已过世,儿子也在年前被征了兵攻打西岐,战死疆场。儿媳迫于生计改嫁异乡,只剩下老妪与孙儿相依为命,靠同村人接济,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
这村子还有几户人家与温大娘家处境相似。雷海城几天下来,已跟村民很熟,从村民口里得知,此地位于子元江下游,离他落水的地方相距几乎有百里之遥。这里虽有大江流过,奈何土质贫瘠,庄稼收成一向不好,村子原有几百户人家,渐渐都迁移别处谋生,只剩下些孤老不愿背井离乡,还守着这片土地。
他将从尸体上搜来的金银都给了村民,让他们拿去市镇兑换成铜钱分到每户人家帮补生计。腰牌上刻有字样,就没有给村民以免为他们惹来是非。村人民风淳朴,受了他的财物个个感激,均对他十分恭敬。
雷海城见这里山高皇帝远,正好安心在温大娘家住了下来养伤调养。
他背上被铁鞭抽的伤口只是皮肉伤,很快结起疤。一天洗完澡后心血来潮脱光了衣服数伤疤,新旧重叠,长短深浅,没一千少说也有八百,在肚里将冷玄臭骂一通后反而哈哈一笑。
他一直嫌尘烟的身体过于纤细,这些纵横交错的伤疤倒替他增添了不少阳刚之气。套用以前教官鼓励他们的名言——伤疤嘛,就是男子汉的勋章。
平时除了帮温大娘祖孙劈柴火,捕鱼打些野鸭做口粮,雷海城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锻炼身体恢复体能。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体力提升到巅峰状态,他参照从前在特种营的训练课程再加以调整,给自己订了份堪称魔鬼式训练的详细计划。每天去村边的山林里练习马拉松长跑,爬树攀岩,跳远跳高……风雪无阻。临睡前还要做上五百个俯卧撑。
遗憾的是没有枪支可以练习射击,雷海城只能制了弓箭练射箭。他还将搜来的袖箭筒拆了开来细加研究改造。每日里忙着锻炼,研制防身武器,时光过得飞快,不经意间竟已在这小村落住了两个多月。
日夜挥汗苦练果然立竿见影,原来略嫌瘦弱的四肢身躯渐渐现出健美流畅的肌肉曲线,肩背胸腔厚实了许多,光滑的小腹也多出了雷海城满意的六块腹肌。美中不足的是个头仅高了几公分,离雷海城的目标还差得远,但想想才两个月时间,人毕竟不是庄稼,没可能疯长。
这段日子虽然锻炼得辛苦,对雷海城而言,却算得上是他来到这异世后过得最平静充实的时光。夜晚躺在床上时,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起未婚妻婷,想到婷或许仍沉浸在他遇害的悲恸中,难免伤感,但也改变不了他原本的肉身已毁灭的事实,雷海城唯有暗中祝福婷能尽快找到个值得托付的新男友。
他自然也有想过湛飞阳,不过并没有兴起去西岐寻找湛飞阳的念头。内心深处,其实对湛飞阳的示爱有些别扭,现在分隔两地,雷海城反而如释重负。
湛飞阳是他在异世结识的第一个好朋友。也正因此,雷海城不想让两人之间搀上太多复杂的情感,坏了两人的朋友情谊。
严格说,雷海城是个能将自己真实情感收敛得极深的人。孤儿院的经历使他养成了冷漠性格,绝不轻易允许人踏进他的领域。而后特种营的训练更要求他练就钢铁般的神经,随时随地对周围一切人,一切事物保持戒心。
即使退了役,转了行,与人接触沟通的机会大大增加,雷海城也已经习惯了跟人微笑握手的同时,跟对方拉开距离。
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始终觉得,只要他和湛飞阳彼此心里还当对方是朋友,见不见面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爆竹一声辞旧岁,鞭炮碎纸屑铺了满地,艳如红雪。
雷海城在村子浓郁的火药和腊肉味里,迎来了异世的首个新年。
“雷公子,大过年的,你都没件新衣裳,我过意不去啊……”过年前温大娘用雷海城给的钱扯了点布,替自己和孙子都做了新衣裳,见雷海城两个多月来都穿着同一件衣服,她把剩下的布搬出来,想帮雷海城也做身新衣,却又不够布。
雷海城心头倒一动,想了想,道:“温大娘,可以的话,麻烦你去村里其他人家把他们派不上用场的碎布料讨些来,我自己会做衣服。”
温大娘去了。村里人都受过雷海城的恩惠,听说是他要碎布料,个个亲自送上温大娘家中。
收齐大堆碎布料,雷海城花了三天时间,设计拼凑,又请温大娘代缝,做成两套衣裳。
以温大娘看来,这些衣裳非但式样古怪,而且色彩斑斓,看得她眼花缭乱。
“这种衣裳,就叫迷彩服。”雷海城微笑。
初四的清晨,雷海城迎着零星飘舞的雪花,背起简单的行囊,告别了温大娘祖孙,踏上返回京城的道路。
春节这种一年到头最喜庆的日子里,人的精神总会轻松许多,也意味着警觉性相对麻痹。对雷海城来说,正是出击的好时机。
在猎物欢快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才比较过瘾。
他噙着冷笑,迎风雪疾奔。雪势起初甚弱,渐渐随着寒风越下越猛,大如鹅毛。
这里到京城大约百余里路,春节时分又逢下雪,一路上都几乎见不到人迹。正方便了雷海城一个人霸占了整条官道,奔走无忌。
他这两个多月来,每天都会跑上两圈马拉松,此刻奔了廿几里路,筋骨毛孔舒张开来,酣畅之极。奔得性起,索性扯下束发的布带,任寒风扬起满头长发。
风雪自他双耳呼啸刮过,如有千军万马在身后呐喊呼唤。放眼望去,白山黑水,巍峨沉寂,天地苍莽,大道无情,唯他一人昂然独行。
整个世界,仿佛只为他一人存在。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自雷海城胸中澎湃升腾。这瞬间,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缕来自现代社会的孤独灵魂,竟觉得自己本来就是属于这异世的古人。
风萧萧,易水寒。燕赵气概,侠骨风流。白雪连山鸟尽飞,虽万千人吾往矣!也不外此时意气!
“哈哈哈……”满腔热血沸腾汹涌,雷海城一声长啸,全力发足狂奔。
啸声清如龙吟,在寒风暴雪中破空飞出,回旋于云霄苍穹,绵延不绝。
官道岔路口,一队车马正踏雪踯躅前行。听到雷海城这声豪气冲天的磅礴长啸,马上的骑士尽皆动容。
为首那人脱口高赞一句,“好气势!”策马朝着前方风雪中飞奔的矫健身影追去。
其余人也都紧随其后,均想见识这豪迈人物。
“壮士请留步!壮士——”
听那声音喊到第二句,雷海城才意识到所谓的“壮士”是在叫他,也立即发现自己怎么学起武侠故事里的人来,边走边叫,不由好笑。止了啸声,就在官道中央遽然停步,转身,注视着数骑骏马向他驰近。
“壮……”
骏马停在雷海城身前,为首那人刚叫了半声,便惊讶地微张嘴,没了下文——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令人血脉贲张,想随之拔剑与风雪同舞的长啸,竟出自一个比他还年轻的少年。
乌黑长发如有生命,飞扬脑后。少年鬓似刀裁,玉面朱唇,眉宇若远山悠然,任风雪扑面,负手伫立凝望着他——
一双沉静得叫他完全忘记眼前人年龄的眼睛,深邃如海,无悲、无喜、无惧……只映着飞雪飘摇,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四周突然间仿佛万籁俱寂,落雪、天地……都被消融湮灭进了这双眼里……
他和身后的骑士均缄默着忘了言语。
第 13 章
无聊!雷海城目光一掠,已打量完这个冒冒失失追上来叫住他又不说话的人。二十上下的青年,裹在雪帽下的容貌温文尔雅,身上锦衣玉饰,价格不菲,再看青年身后一群随从和七八辆大马车,多半是个世家子弟。
不过,这些人的衣服样式却跟他见惯的天靖人装束有些不同……
双眉微微一扬,他转身,没必要为群不相干的人耽搁行程。
“这,这位小兄弟,请慢走。”
看到雷海城迈开步伐,青年倒记起了自己追上来的目的,一跃下马,牵着坐骑跟在了雷海城身侧继续攀谈。称呼却从壮士变成了小兄弟,实在是难以把壮士这粗豪的形象跟个俊美少年搭上边。
“在下纪悠,是洛水国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小兄弟?”
“雷海城。”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回答,摆明了不想跟人再说。
纪悠却一点也不泄气,笑道:“原来是雷兄弟,在下是洛水的生意人,正准备前往天靖京城做些买卖,瞧雷兄弟你的装束该是天靖人,你如果也要去京城,那咱们刚好顺路,不如一起同行可好?”
“没兴趣。”相对纪悠热情的长篇大论,雷海城依然只吐出三个字。漠然的态度令跟在纪悠身后的随从骑士都有点色变。
“公子……”一人凑到纪悠耳后轻声嘀咕。y
雷海城根本不用听就猜得出那人说什么,无非是说他来路不明,不宜接近。
纪悠没等那人说完就竖起眉毛:“去,去,公子我交朋友,什么时候轮到你罗嗦?”转头对雷海城绽开笑脸。“雷兄弟,我绝对没恶意,你我结伴同行,有说有笑,总好过雷兄弟你一个人走。”
真是个热情过头的家伙!雷海城再度微蹙眉,虽然他可以自顾自继续奔行,但瞧纪悠一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架势,八成会骑着马跟在他后面唠叨不停。
幻想着那滑稽画面,他忍不住心底暗笑,略一思量,对纪悠颔首道:“那也好。”
在不确定京城有没有撤消对他的缉捕前,跟在纪悠的商队里进城,是个不错的掩护,不用等半夜三更再去冒险攀越城楼。
纪悠听他答应,大喜过望,忙叫随从去车队后挑匹马给雷海城。
像这种走远途的商队,一般都会多带几匹马以备替换途中病死或走失的马匹。那随从很快牵了匹黑马过来,雷海城也不客气,翻上鞍背一夹马肚,纵马而行。
骑术也是他以前训练的内容之一,要驾驭的都是性子极为狂烈暴躁的野马,远非这种已被驯服的脚力所比。因此黑马初时尚不乐意被个陌生人骑坐,跳了两跳,但被雷海城几下拨弄,便乖乖听命。
纪悠策马跟在雷海城身边,也不管雷海城爱不爱听,一个人天南海北聊得起劲。雷海城见纪悠确实没有特别企图,纯粹是想他和他结交,也就不似先前冷漠。
跟着商队车马累赘,速度反而比雷海城原先预计的慢了,天色全黑只走完大半路程,离京城还有几十里路。
入夜时,风雪已停息下来,路面积雪数寸,马车无法再行,商队便把车马拖到路边,扫清了片空地,搭起帐篷过夜。又架起篝火,烹水煮食。严寒空气里不多时飘出食物香味。
雷海城独自坐开一边,自己生了堆火取暖。他看得出这商队其余人都对他怀有戒心,只是忌惮着纪悠不敢造次,他乐得清净。
“雷兄弟,你怎么不吃东西?”纪悠一屁股坐到雷海城边上,硬将条烤羊腿塞进雷海城手里。自己手里将个刚烤熟的番薯翻来覆去,吁吁呼烫:“好烫的番薯,啊,烫死了!”
雷海城冷眼旁观,见纪悠大呼小叫,倒不禁想起刚跟婷认识的那个冬季,两人并肩坐在结了冰的河边长凳上吃烤番薯。婷怕烫,也是捧着番薯又叫又笑……
“呵……”他无意识地笑了起来。
纪悠吃惊地看着一个温柔无比的笑容从雷海城淡漠的脸上漾开,简直比看到铁树开花还希奇,忽然大叫一声,把那边的随从都吓了一大跳。
番薯飞上半天高,纪悠龇牙咧嘴,连连挥手。光顾着看雷海城笑,居然忘了自己还拿着个烫手番薯,正要把烫红的手指伸进嘴里吮,却被雷海城抓住。
“怎么这么粗心?”雷海城笑着摇头,婷喜欢吃烤番薯,却经常被烫伤手指。他低头朝手指轻轻吹着气。
“……那个……雷兄弟……”
纪悠呆了片刻,才试探着问:“你没事吧?雷兄弟?”
雷海城一怔,猛然从回忆的幻觉里回到现实,发现周围的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往日已矣不可追,拾起前世与婷的记忆只是给自己徒添麻烦惆怅。或许,将前世情感尘封才是最好的抉择……
冷冷注视着眼前跳跃的火焰,雷海城蓦然放开纪悠的手,钻进自己的小帐篷里。
帐篷外一阵静默后,众人又恢复了谈笑。慢慢地,声音低了,篝火也暗淡熄灭。
雷海城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却无睡意。听众人鼾声起伏,竟有种难言的寂寥泛上心头。
长久来,他一直将报仇当成了支持自己在这异世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