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不受约束      更新:2021-02-20 06:32      字数:4872
  刘锦之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办理苗桐的助养手续,她去中学跟班主任说明来意,十二岁的苗桐站在他面前。或许是太瘦小的原因看起来更像个小学生,衣服很旧却很干净,短发像野兽啃过似的参差不齐,一双带着几分世故与淡然的招子,叫人极其不舒服。
  归根结底,嘴巴不甜又不可爱的孩子,没有几个大人会喜欢。
  按照助养合同,刘锦之每个月都要去探视。头一年,苗桐的母亲还卧病在床,他每次去苗家都看见苗桐在做家务。苗家足够落魄,可家里却挺干净,巴掌大的院子里还种了棵葡萄树,几株指甲花。大夏天瘫痪在床的苗桐母亲也没有得褥疮,床头摆着新鲜的葡萄,十指染得红艳艳的,总是带着很感激很满足的笑容。
  有时刘锦之会觉得苗桐不是那个妇人的女儿,除了孝顺,苗桐很少表现出对母亲的依恋。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更多的,应该会愤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或者怨恨母亲这样的累赘。虽然这些怀疑得不到证实,刘锦之依旧打心底开始厌恶这个不声不响的孩子。
  苗桐的十三岁生日过后,糖尿病的并发症要了她的命,白家出钱安葬了她。按照苗桐家的风俗,父母去世,儿女要没昼没夜地守灵三天。刘锦之去探望,苗桐一直跪在地上低着头,墓碑前的供果滚下来,她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她给他磕头笑着说,刘叔叔对不起,给您和白先生添麻烦了。
  那天回到源生,白惜言问他,你的眼睛发炎了?
  后来白惜言助养的孩子越来越多,为了善名,为了源生东山再起。那些孩子比苗桐嘴巴甜,懂得讨好大人也可爱,可是刘锦之真正注意的也只有苗桐。
  以前苗桐是叫他刘叔叔的,后来却称呼他刘秘书。那一日,他清晰地感觉到他已经无法用看小孩子的眼光去看苗桐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么能在母亲的灵堂上那么镇定地对别人笑?她早熟得可怕,年龄界限会随着成长越来越模糊,心脏会不会也变得世故冰冷?
  “出差啊,那就算了,还是工作重要。”
  对于这个答案,白惜言在电话里没有再说什么。
  他不过是一时起意,过后又不愿食言而肥。出差也好。白惜言并没有任何怀疑。直到年底常胜广告集团的酒会,白惜言受邀去参加,刘秘书安排了公司的法语翻译袁佩佩做他的女伴。酒会云集了与常胜有业务联系的各界精英,大多数的人都是冲着扩充人脉来的,而人脉大多是酒桌上喝出来的。
  白惜言不喝酒,见了几个老朋友,与袁佩佩跳了一支舞,便去不大起眼的角落里休息。袁佩佩与他说着公司里的事,眼睛盯着远处,突然笑起来,“常杰手下这群混蛋就会欺生,当初我刚做这行不久也被他们在酒桌上灌了不少,劝酒词一套一套的,小姑娘就是好糊弄啊,照单全收了,可怜诶。”
  白惜言顺着袁佩佩的目光往过去,两个中年人还有个稍年轻的围着个女孩子,女孩子穿着基本款的±穹郊胀ê欤槐哂Ω兑槐哐壑樽铀拇ν裨谡沂裁慈恕?br />
  酒店是五星级的,连卫生间都配备服务生,苗桐抱着马桶几乎将胃都吐了出来,服务生小姐已经见怪不怪,等她吐完体贴地递过来漱口水和毛巾。这些都是要给小费的,苗桐去摸手包里的钱,服务生小姐却笑着说:“我不能再拿您的钱了,外面那位先生已经给过了。”
  她可不相信抠门的总编老头子会跑体贴地跑来给她付小费!
  那位先生坐在休息沙发上,黑色的西装裹着他修长略瘦的身躯,长腿优雅地叠在一起,可不是她的长腿叔叔吗?
  白惜言摆出长辈的姿态,招手让她过去,微笑,“怎么样?好受些了吗?”
  苗桐走过去鞠躬,“您好。”
  “不是去出差了吗?”
  那是撒谎的。苗桐抿住嘴唇,她这会儿脑子发昏,失去了平时的冷静自持。
  他看到她将眼神不自然地转到了一边,嘴唇绷紧,这简单易懂的肢体语言让白惜言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若是连基本的察言观色都不懂,他的源生地产还能有今日的再度兴盛?或许刚开始他对她有那种身为长辈的责任感,可是在发觉她撒谎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耐心。
  这是刘锦之是对的,结束助养的孩子没有必要再去有联络,以后的路还很漫长,无论多么坎坷,都要他们自己去走。
  苗桐在等他说话,说什么都好,可他在沉默,脸上慢慢浮起了丝失望之色。
  这张脸实在是太美丽了,连失望的样子都那么的生动。
  而后白惜言站起来,并没责备,“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直接打电话找刘锦之就好。”说完理了理衣服往宴厅走了。等他没了踪影,苗桐才抱着头颓然扑倒在沙发上,感觉心脏紧缩发疼。太疼了。她让白先生失望了,她突然发现原来除了怕离白惜言太近以外,还有她更怕的事情,就是让他感到失望。
  这几乎已经让她痛苦到快要窒息。
  许多清醒的情况下,根本不会去做的事情,却因为酒精在体内发酵点燃而后燎原,将理智燃烧殆尽,只凭借本能根本不受控制地去做内心最想做的事。
  白惜言回到酒会与朋友告辞,而后与袁佩佩乘电梯去地下停车场。
  司机小莫听见他们的交谈近了,一头汗地站在车门口喊:“白先生,你们可回来啦,这个姑娘喝醉了巴着车门,我怎么劝都劝不开,这……这总不能拖到一边去吧,出了事怎么办?”
  车门口有个人形物体双手抓着车门,好似已经不能独立思考,只有双手下意识地扣得死紧。苗桐此时的耳朵里好似有飞机起飞的巨大的轰鸣声,而后她听见有人叫白先生,即使大脑烂醉如泥,还是条件反射地开始清醒。
  “看样子是酒会的客人,喝多了找错车了。”袁佩佩看了眼墙上的保安港电话,拿出手机,“简单,通知保安。”
  “不用了。”白惜言已经看出是谁了,他被这双又愣又直的目光盯着,心里有些摸不透这孩子到底是醉了还是清醒,于是掏出手帕擦了擦她额角的汗,“苗桐,你在这里干什么?找错车了?”
  苗桐有些呆滞,“白惜言?!”
  他一愣,心想这是什么状况,“……是我。”
  “对不起!”
  “好,没关系。”他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对于丧失礼貌的醉鬼,唯一的办法就是顺从她,“你跟谁过来的,先起来。”
  苗桐机械化地回答,“肖建国……”说完又补一句,“……抠门老头。”
  一直站在旁边云里雾里的袁佩佩忍住“噗嗤”笑起来。肖建国是报社的总编辑,年轻时下过乡,娶了个简朴持家的山妹子,调回城里后还保持了在穷苦乡下养成的简朴习惯。这种简朴在工作上也发挥到了极致便成了抠门,然而他的抠门也是很有名的。
  袁佩佩忍不住笑成一团,这姑娘太有趣了,她每年的生日礼物肖叔叔都不会忘,可是每年的礼物都是全年的晨报和周刊是想有多抠?!
  白惜言也跟着笑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最后也没能打听出苗桐的家在那里,看似挺正常的人,上了车搂紧他的胳膊就没了意识。幸好醉了酒不吵不闹也算是省心。白惜言让司机先去送袁佩佩,半路上刹车苗桐差点在椅背上撞到鼻子,他只好解开她的安全带让她斜躺在他的腿上。袁佩佩从后视镜里看到暧昧地吃吃笑,被白惜言瞪了一眼,这是我侄女。
  他将醉酒的侄女带回家是天经地义的,再也没有这么天经地义的事。
  经过一路的颠簸,苗桐到了他的住处又吐了一场,人清醒了些,拽着他的袖子又说,白先生对不起,声音颤抖带着哭腔。白惜言拧了热毛巾边给她擦脸边说,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苗桐脑海里一时间还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只是握住了这个长得很像白先生的男人的手,“您对谁失望都好,别对我失望,我永远都不会让您失望。”
  白惜言听了这话莫名地心软,拍了拍她的头,“我没有失望,听话,快睡觉。”
  从客房里出来,白惜言去卫生间里洗毛巾,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上堆了些类似感动的纹路。这种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有种淡淡的违和感。以前也是感动过的,不过很久远,看见家里的狗舔着初生的小狗崽或者在亲手种下的花种开始抽芽长叶。
  次日苗桐从陌生的屋子陌生的床上穿着陌生的浴衣醒来,她光脚走出去,客厅里最醒目的是那株树冠硕大的发财树,几乎将沙发遮盖了大半。然后有人拿着汤勺问她,“苗桐,粥你喜欢喝甜的还是咸的?”
  “……咸的。”
  “吃不吃香菜?”
  “都可以。”
  “嗯。”白惜言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等五分钟。”
  苗桐坐在沙发上抱住自己的脑袋,昨天晚上跑去停车场拦车的事已经全部回想起来了。人喝酒后怎么会变成疯子?她开始出冷汗,胃抽搐。白惜言端着粥出来,她的长发披散着右手正捶着头部,他走过去拉下她的手,双手扳正她的脸,手指按压在太阳穴上,“宿醉后的头疼那样是没用的,要慢慢揉。我刚年轻时刚开始在酒桌上应酬也是这样,酒量浅,还是要硬着头皮去喝,隔日难受得恨不得死过去。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不过你是女孩子,酒还是少沾为妙。”
  等他稍稍离开,苗桐的脸已经因为不敢呼吸而憋红了,白惜言不由得失笑,他长得也不算难看吧,又必要吓成这样?
  他叹气,“昨晚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苗桐摇了摇头,没有人会喜欢个醉鬼,她在他眼中的印象已经掉到最底,是负值。这会儿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他的奚落或者指责,只好又逃避般地抱住了头。
  “我不会对你失望,只要你不再对我说谎。”白惜言笑着强调一遍,“我不反对你说谎,谎言是件奢华美丽的外衣,可是不要将那件衣服穿给我看。”
  苗桐惊讶地看着他,除了说谎以外她还醉后发疯,这些在她看来是绝无转圜余地的事情,却都轻易地被原谅了。
  “而且你没必要说谎,不想过来就不过来,我绝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你有自己的自由。而我助养你是心甘情愿,不会借这点小事对你颐指气使,也无需你得报答。”白惜言水墨狭长的眼盯着她,“而且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不该叫秘书去联系你,这不是公事,我应该亲自打电话叫你回家吃顿饭。只是一顿普通的家常便饭……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是我有错在先,你能不能先原谅我?”
  答案显而易见,他能有什么错?苗桐觉得白惜言的逻辑和是非观似乎都出现了严重的偏差,她像个失语症患者只能点头,他的笑容好似原子弹将她脑中的高楼大厦炸成一片平地。而藏身在钢铁森林里的她站在空地上,渺小不起眼,却一览无余了。
  “那这件事就一笔勾销,谁都不要再提了。”他将粥推过去,“尝尝白叔叔的手艺,凉透就不好吃了。”
  那碗皮蛋海鲜粥,苗桐根本就没吃出味道。
  当天上班她迟到了,刚打卡进门,就见编辑部里简直是鸡飞狗跳。魁姐扯着大嗓门鼓点般密集地催促着青年痴呆患者林乐赶快收拾摄影器材。苗桐一进门,魁姐双眼放光,“哎,苗桐,你可来了,要死了简直!主编找你找疯了,刚才还打电话去那个酒店调监控录像要报警呢。”
  卓月的确是要疯了,总编老头来借人,她也觉得是个拉拢人脉的好机会,就把苗桐就借了出去。没想到总编那混老头直接将借丢了,电话打了一整晚都没人接。苗桐看着自己手机上的四十二通未接来电,忍不住又去捶自己的头,“我昨晚在酒会上把香槟当苹果汽水喝了,结果就喝多了,我这就去她办公室打个招呼。”
  魁姐一把拉住她,“别啊,我一会儿去帮你说,你既然来了就跟林乐去谢氏,别说姐姐不照顾你,这个新闻弄不好就是明天的头条。我昨天约了人做采访,正好不用改时间了。”
  “什么头条?”
  “几分钟前有人打电话提供新闻线索,有姑娘跑去谢氏企业跳楼。”
  看魁姐这喜气洋洋的样子她还以为有人中了六齤合彩在楼顶撒人民币。这种新闻拼的是速度,苗桐与林乐火速地赶往现场,为此敬业的司机还闯了两个红灯,不由得暗暗叹气,这样下去何苦不愁被吊销驾照啊? 走到谢氏企业的大楼除了消防车和警车,还有都市一时间的采访车在门口堵着,大门口有几个保安配合警齤察拦着不让进人,友报的记者们坐在台阶上打呵欠。苗桐抬头就看见十几层通透的大玻璃窗,有个姑娘骑在窗上,艳红的大摆裙子在风里飘来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