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两块      更新:2021-02-17 02:09      字数:4869
  鲁肃也不确定,在这两人面前,他总之是半分自信也没有。
  他是来告诉他刘备答应来成亲的事情的,顺便探望一下他的伤势,可没来由就被他调戏了一番。末了他还勾着他的下巴说,子敬果真是真心待我,然后顺手塞了点什么到他的掌心里。
  出了大都督府一看,手里赫然是一抹鹅黄的流苏——似乎是上次从帐顶揪下来的,已经被自己手心里的汗水浸湿了。
  这一回,他真的稳操胜券?
  那双狐狸般的眼睛浮现出来,孔明总不可能就这么被他给宰割了吧。
  第013章
  若要刘备能顺顺当当娶到新娘,抑或——让周瑜这支差劲的计谋败掉,就得计较一番。
  先派孙乾去说亲。
  然后——若要此事成,恐怕非得子龙不可。于是打点起红炉美酒,架琴焚香,待天色黯淡皓月东升,专等子龙到来。
  听见布帛相擦的咝咝声,拈起琴弦。
  展眼就看见赵云的白色袍子,飘了过来。
  装作未见到他,埋头弹琴。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听他弹琴,他就是喜欢听他弹琴,虽然不懂琴音里说的是什么,看见他些微上扬的眼角闭起,嘴角总是有若有若无的微笑。军师仿佛不像白昼,总是意气风发凡事皆在掌中的模样——深夜奏琴的时候,他的指间总是有些许哀愁吧。
  一曲终。
  赵云依然安静地站着,他不让他坐他就不坐。
  立起身来,走至石阶之上,听见身后那人温柔的呼吸声。
  还是那句话——这夜色,真是寒凉如冰呢。
  他果然抽身回去,从架上取下皮裘,从身后披上,再转到身前,低头系上丝绦,若有若无的他的手指划过皮肤。他的手指永远都是那么暖,永远都是,不由得就觉得很安全。
  他高出自己半头,打结的时候要弯下腰。
  顺势就靠在他肩头,轻咳数声。
  军师——屋外夜深了,还是进屋去吧。口上虽然这样说,但是身体仍然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变,怕自己一撤身,孔明就像断了线的纸鸢折断在地面上。
  所以孔明也不动,就这么靠着,感觉到他的体温从厚厚的皮裘后面透过来。
  子龙,我的琴,弹得怎样?
  这——军师,我还是不明白究竟是哪根弦是对的。
  笑意蔓延得满院都是,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无妨无妨,只要心里觉得是对的,足矣。对啊对啊只要心里觉得是对的那就足矣,可笑那个男人就是骄傲到尽头,即使心里觉得是对的,口上也死不服输——那么便要他服输看看。
  究竟谁的琴音才是对的。
  恍惚中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亏得还有子龙,他说不管怎样,军师你都是对的。
  那么所有的一切都理所当然起来——子龙,主公此次入吴,依我之见唯有将军能护之,亮已备下锦囊三只,直须依照顺序行事。说罢将三只昨夜密密缝了一夜的锦囊,从他前襟塞了进去,触到肌肤,指尖也是一热。
  直热到心底里去。
  究竟是这个男人的暖,不似周郎,趾高气扬地遍身是刺。
  赵云看了看天色,半明半晦的月光洒下来,恰似这个男人的神色,每次见到他,总是有“军事”,若是哪夜真的只是奏琴饮酒,该多好。
  “唰”的一声。
  周瑜面前的酒杯被剑劈成两半,里面惨碧色的竹叶青落了下来。
  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鲁肃刚刚小心地说——国太她老人家把都督痛骂了一顿。
  他只是轻轻将酒杯置于案上。
  鲁肃又说——国太在甘露寺相中了刘备。
  他的手指搭在了剑柄上,白色的缑绳一寸寸摩娑手背。
  鲁肃还说——刘备……刘备他已经娶了孙夫人……
  剑光一闪,半晌才听见剑落在地上的声音。
  鲁肃接着说——主公依照都督之计,欲以酒色迷刘备,可是……刘备虽迷恋酒色,但赵子龙将刘备诓了回去……
  周瑜觉得脑子一热,鲁肃这个笨伯怎么就不知道含蓄一点呢?他他他他就不能一次少说两句?
  可是他还是自顾自地说——都督……刘备已经走了,孙夫人斥退了我们派去的陈武、潘璋,还说“周郎杀得了你,我却杀不得周郎?”把都督大骂一场……刘备现在大概已经到刘郎浦了。
  什么?
  速于我去追,这孙夫人与吴国太果真是母女,彪悍都遗传。
  披挂上马,在鲁肃口口声声的小心中点兵而去。
  一路上听得禀报,说诸葛亮率了二十余艘小船专在刘郎浦江中等得刘备,现在一行人已经到了江中。
  引水兵去追,就不信我东吴的水军不如孔明那村夫的小船?
  江风凛冽,眼见得离前方的小舟越来越近了——周瑜冷冷一笑,你就算弃舟上岸,亦逃不过我的掌心了。平日的冷冽又回到了脸上,他千算万算亦算不出我训练的水军尖锐到什么地步。
  重新上马追击而去。
  隐约还能见到前面的车马,孔明的狐狸眼就在面前,这次一定要将他缚于马下让他哀哀企求。
  谁知山坳深处杀出个关云长——左面又有鼓响,黄忠纵马而来——右面杀声震天,居然还有个魏延?急急忙忙上了船,荡至江心。
  蜀军一片哗然,听见他们在大叫——周郎妙计安天下……
  后面是,后面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什么都没有听见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没有听见——但是心里那个人的声音一浪一浪打过来——都督端的好计,亮实是五体投地……
  妙计安天下……
  赔了……
  都督……都督……
  胸口的皮肉一点一点绽将开来,伸手一摸,居然湿腻腻的——举在眼前,恍惚了很久才看清楚,居然是明晃晃的一片鲜红。
  然后一点一点黑了下去。
  为何黑夜来得这么快,快得来不及思考——变成一片死寂的黑暗。
  周瑜最近对从昏睡中苏醒几乎熟能生巧。先是眯起眼睛适应一番光线,然后微微抬一抬眼,就能判断出目下又是躺在哪张床上。轻咳一声,马上就有人弹将起来伺候,有时候是鲁肃,有时候是小乔。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频繁地昏厥过。
  把一切都归结于那根倒霉的毒箭自己都觉得牵强。毒是深入心肺了的,只是根源怕不是箭,而是那人,提起来就气血上涌毒气攻心。
  鲁肃等人都回了南徐,这次的养病名副其实得很无聊。
  终日不过是抚琴。却再也不弄那《雁飞鸣》,改了抚《长河吟》。慷慨激昂壮志山河的样子,他便再也不要如那人一般,顶了幅闲云野鹤世外高人的嘴脸,却也一般地争城夺地建功立业,白白做出些无用张致。
  如他是长河,诸葛孔明那厮就是挡他入海的七弯八绕河滩,左一圈右一圈,偏要扼死他于岸上。
  一曲未完,弦就噼里啪啦断了两根。
  愤愤然推了琴砸在地上。这次没有鲁肃拦住,小乔坐在一旁惶惶然伸手仿佛想挡,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它横尸案下。冰纹桐木的琴面裂成数片,琴板琴身以无可挽回的姿态死了一地。他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漠然说来人,把这清扫干净。
  下巴抬成很高很骄傲的样子,满脸都是说区区一把琴,我原就没在乎过它。
  小乔说夫君……看了看他的脸色,劝词也没说出来,让周瑜连迁怒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妻子向来都是美貌聪敏善解人意的,端庄陪在他身旁,不该说的话从不说,一点错处也没有。反而更加让他窝了一肚子火,莫名其妙地心情暴躁。
  拂袖就去了书房,眼角也不往那堆琴的残骸扫一眼。
  翻了翻书,又想起诸葛孔明那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样子,平白自己生气,恨不得连书一起烧了去——如果这样就可以不想起那只狐狸的话。
  思来想去,就端坐案前磨墨铺纸——去上书孙权。旁征博引,慷慨陈词,中心思想就是刘备这厮欺人太甚,无论如何该发兵去灭了他。夺回荆州,顺便连襄阳等几郡一并收归东吴。洋洋洒洒一篇文字,都没有出现诸葛孔明这四个字,自己很是满意。
  他倒不承望孙权会当真立即出兵去,只是这么一写,抒解心中郁气,仿佛荆襄已尽归囊中一般。
  不久即得回音。
  孙权未出兵攻打荆州,倒是上表请曹操封刘备为荆州牧。
  曹操未封刘备,倒是表奏周瑜为南郡太守。
  纷纷乱乱的世道。
  谁都想在这乱世中尽力维持一份均衡,抽一鞭子又怕将人抽到别人怀中去,只得勉勉强强再给块糖吃。孙权终是怕刘曹合兵,曹操又恐孙刘亲善,生生搅乱这一池混水。
  倒是那人没有动静。
  周瑜挑了挑眉,笑出微妙讽刺的样子。那人一贯都是如此,如若别人送上门来的好处,哪怕糖衣下藏的是牵机砒霜,他只管温和笑着收下,细细剥去糖衣吃掉,再把毒药塞进别人嘴里。然后再谦恭笑着看着别人死在他面前。
  那狐狸。
  他怎能让他如此逍遥。
  周瑜便再度上书,请令鲁肃前去索还荆州。一边写一边自己都觉得好笑,他说的好像鲁肃真能索回荆州一样。反正鲁肃在荆州碰钉子已是轻车熟路,他倒想看看今次孔明又要用什么诡辩把鲁肃挡将回来。左右他也不过是想激怒了孙权,令他领兵去灭了那狐狸罢了。
  不日鲁肃就到了柴桑。小心翼翼地斟酌了半天词句,终是直接发问,公瑾,这可……如何是好啊。
  什么如何是好?周瑜笑着看他,还一脸无辜。
  我去讨荆州,该如何见孔明。
  主公怎么说的。周瑜好整以暇地拉着鲁肃袖口露出的一小段线头,越拉越长,扯扯扯扯得乐在其中。
  咳,主公说——只说取西川,到今又不动兵,不等老了人!
  周瑜大笑,想起孙权那副吹紫胡子瞪绿眼睛,一脸悲愤也不知道是委屈的样子。子敬,不合直接说,刘玄德,还我荆州来即可。
  可是……
  周瑜勾了勾手指,把鲁肃拉到面前,神神秘秘凑在他耳边说,你信不信,不管说什么,那诸葛孔明总能……却又戛然止住,指节也从鲁肃衣襟倏然松开,冷冷说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去吧。
  第014章
  鲁肃便熟门熟路入了荆州。
  一路上还在思索着不知孔明此次又会扯出什么样的借口,又当如何应对,心下暗暗决心今次不管他孔明舌灿莲花,只一口咬定——荆州,是必定要还的。他就不信孔明还能拐了他去。
  惴惴然进了府。不像是来讨债的,倒活脱脱是来借银的。
  刘备孔明依旧热络周到地迎将出来,一番客套各自落座。
  几番欲开口都被孔明热热切切劝说子敬喝茶,子敬尝尝这荆襄特产,子敬,子敬……三番五次地活活塞住了嘴。
  好容易找到空档开口,今奉吴侯之命,专为荆州而来。今两家已结亲,望皇叔看在亲情份上,早早交付。说得恳切悲痛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明明是债主,偏偏理不直气不壮仿佛欠了他的。
  却没想到一番酝酿已久的陈词还未说完,刘备就当场嚎啕大哭起来。
  鲁肃只好僵在那里。看着刘备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样不少,倒觉此人原来不是一无是处,起码他说哭就哭,也算一项才能。
  看着看着竟觉得很有乐趣,良久才想起来该问,皇叔何故如此?还要摆出一张慌张的脸,配合紧密把这出戏演下去,不然人人都下不了台。
  孔明便摇着鹅毛扇出了场,一副还沉浸在刘备精湛演出里的样子。
  子敬可知吾主公哭的缘故?透着股子做作的神秘。
  某实不知。
  有何难见?当初我主公借荆州时,许下取西川便还荆州。仔细想来,西川刘璋乃我主之弟,一般都是汉家骨肉,若要兴兵去取他城池,恐被外人唾骂,若要不取,还了荆州,何处安身?
  鲁肃待要驳时,刘备长出了一口气,哭得更加剧烈起来。鲁肃呆了一呆,便把好容易打叠起的辩词忘了个干净。
  孔明悲悲切切望了眼刘备,细长的眼睛垂了下去,声音都有些暗哑,鹅毛扇都合了起来,子敬,如此事出两难,委实……声音细微得几近悲凉,鲁肃这才发觉,这个男人低下眼去的时候,眼底浓重的青色阴影映在接近苍白的脸上,是有几分脆弱的错觉的。
  他只想过如若孔明怎么怎么雄辩诡辩终究是不理他的,却没想到这次孔明并无那么多话说。也只得安慰道且休烦恼,容从长计议。
  孔明便是长长一揖,一脸恳切,有劳子敬将此烦恼情节恳告吴侯,再容几时。言中自然就带着几分送客之意,鲁肃顺势就只能往门外走,还顺嘴就说了不劳远送。
  孔明竟就真的不远送了。
  出得门外还听见刘备的哭声,这人做戏倒也做得实在。
  莫名其妙地就已站在回柴桑的船上。自己也心知一不小心又中了孔明圈套去。当真是防不胜防。也不消再去考虑该如何向周瑜孙权复命,估计他们也都习惯了。左右这荆州,讨怕是讨不回来了的,连鲁肃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
  果然。
  周瑜只是淡淡说,亏他想出这借口。当初刘备依刘表时,都常有吞并之意,何况西川刘彰?
  鲁肃只好嗫嚅称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