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节
作者:
雨来不躲 更新:2021-02-17 02:03 字数:4780
所以渐渐把这门技艺搁下了。
父亲走后,母亲重拾制蜡术,以此来打发因思念父亲而变得极其难熬的时光。仆役们的离去,蜃中楼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得不到照顾,于是母亲干脆用蜡塑来代替它们。院子尽管少了灵气,却也齐齐整整,而且秋冬之际也没有落叶败枝,根本就不必去修剪收拾了。如此一来,倒也省事不少。
也因为仆役的相继离去,蜃中楼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甚至是阴森森的,几乎就是一个偌大的坟场,有时候我不敢独处。母亲也感觉到蜃中楼缺少人气,于是不再塑造花草树木,桌椅板凳,而把全部心思投入到塑造仆役上面。她几乎记得每个仆役的模样,塑造出来的蜡人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与原型唯一的差别仅仅是不会活动而已。
母亲将它们摆放在仆役们原先所待的地方,就像仆役们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有了这些熟悉面孔的陪伴,我们再也不那么害怕了。
母亲本意是用这些劳作去化解对父亲的思念之苦,可到了后来,她是全心全意喜欢上了成功塑造某种物事后的那种满足感。除了吃喝睡觉,她每时每刻都泡在制蜡作坊里,揉揉搓搓,剔剔挑挑,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完全走火入魔了。
我们兄妹也知道这样下去对她不利,却也劝止不了。
花草树木塑造过了,仆役们也塑造过了,母亲又开始摆弄白蜡,塑造我们兄妹了。
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蜡像,我感觉怪怪的,心里拿不定我和它到底谁才是虚家的女儿。因为有了这种印象,我心里又隐隐约约觉得,兴许有朝一日这两个蜡像会取代我们兄妹。
这不仅仅是指在母亲的眼里蜡像会取代我们,而且也意味着我们兄妹会最终消失,只留下蜡像陪伴母亲。
不久,母亲又给自己塑了蜡像,而且不止一个。她在每间屋子里都摆放自己的蜡像,粗略统计一下,她的蜡像至少有一百五六十个。她跟我们说,有她的蜡像陪伴,我们兄妹就不必去打扰她了。
无论那些蜡像和母亲如何相似,它们毕竟是死物,怎么可能替代母亲呢?每每看到它们,我就不自觉地涌起一阵阵的厌恶。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也罢了,我们可以容忍。偏偏母亲变本加厉,竟然塑起父亲的蜡像,而且比母亲的蜡像还多了数倍。不过,父亲的蜡像不是散放着,而是集中放置在蜡殿里。从此以后,母亲就不再从事蜡塑,她就住在蜡殿里,镇日看着父亲的蜡像出神。
我们兄妹知道,母亲已经彻彻底底走火入魔了。她活在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父亲并没有和母亲分离。在母亲眼里,只有父亲的蜡像,或许她已经把蜡像当成父亲本人。不仅我们兄妹在母亲眼里不存在,即便是父亲回来,站在母亲面前,她也可能否认父亲这个真人。
常言道,如果事情已经很坏,那么就一定会变得更糟。到后来,母亲完全自我封闭起来,她说蜡殿是她和父亲的天地,根本不让我们踏进半步。她这种做法无疑是画地为牢,把自己囚禁起来。对她来说,没有寒暑的变化,没有昼夜的交替,蜡殿的时光就那么昏天黑地流淌着。
由于相处的时间太长,母亲和蜡像都?收彼此的气息。蜡像沾染了母亲的灵气,越来越鲜活,只差开口说话和举步行走了。而母亲仿佛被蜡浸染过,脸色惨白,眼神呆滞,话语失常,举止僵硬。长此以往,母亲和蜡像兴许会交换生命,蜡像成为活人,而母亲则成为蜡人。”虚子莹说到这里,脸上呈现出既担心又畏惧的神色。
空雨花听得入神,没留意虚子莹神情的变化,见她住口不言,大为不解,“这就讲完了吗?好像还没说到鹊巢鸠占这件事呢。”
“你这人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啊?这种事情我一想起就觉得锥心般疼痛,你倒好,听得兴趣盎然。”
“你得明白,在事情还没有完全明朗之前,盲目地同情或者厌恶是不足取的。我正在积蓄力量,等你把故事讲完后,如果遭遇确实悲惨,我就全身心投入地同情你一回,绝不会吝啬自己的同情心。”空雨花轻轻咳了几声,“就目前你所说的情况而言,我初步断定你值得同情。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的亲人变成蜡人,那的确是悲剧。如果蜡人活蹦乱跳那就很恐怖了。”
虚子莹本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嘴皮子利得很,但不知为什么,一遇上空雨花,就说不过了,当下对空雨花的这番话无可奈何,继续述说:“当初母亲刚为我们兄妹塑造蜡像时,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蜡人会取代自己。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预感并不是毫无来由。
母亲和哥哥最终被蜡像取代,蜃中楼不再属于虚家,物是人非呀。”
“花草树木有假货,桌椅房舍也有假货,如今的蜃中楼岂止物是人非,简直就是人也非物也非。你那位冒名顶替的母亲大概也担心被人戳穿了这一切,所以你们才再三嘱咐我们不要随意触摸蜃中楼的东西。
说到这里,我有个疑问,既然你已经知道母亲和兄长都是蜡像变化而来,那为何不当着羽警烛的面予以揭穿,以求得他的帮助?你应该知道,羽警烛能耐大得很,绝对有把握帮你夺回蜃中楼。”
“你也看见了,当时我那所谓的兄长监视着我。只要我表露出一丁点求助于羽先生的意思,他就会加害于我。”
“他们到底有什么手段,使得你如此畏惧?”
“任何人都怕死,我不否认自己惧怕死亡。但当时我的主要顾虑不在于自己的性命是否得保,而是担心母亲和哥哥的安危。”
“安危?这么说,令堂和令兄还活着?”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在目前,我只能说,母亲和哥哥也许还活着。”
“既然你不能确定令堂和令兄已经死亡,那么你又凭什么认定这些日子与你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是蜡人呢?”
“他们就是蜡人,这毋庸置疑。首先,他们害怕火。冬天的红泥沟非常寒冷,以往母亲和哥哥冬天都喜欢烤火,而最近一年来,即使是一丁点火星也让他们退避三舍。其次,他们不吃饭。再次,他们身上没有人气。人气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你能真真切切感受到。”
空雨花连连点头,“其实,有了第二条就够了。任何人都得进食,如果他们不吃东西,那至少表明他们不是人。”
虚子莹接着说:“至于说到羽先生的能耐,那些关于他传说中我倒是听了不少,却没有亲眼目睹过他的手段。并且,他和家父的那番争斗,最终落败的也是他。所以,我并不能肯定他能帮助我。
当你们来到红泥沟,冒充我母亲的蜡人立刻知晓了,并立刻做出安排。我也想趁机见识见识羽先生的本领,所以附和它们,将羽先生诱进蜃中楼来。我希望羽先生名副其实,有非凡的表现。
羽先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在猝然受袭之下,竟能全身而退。以羽先生的个性,当然不会就此罢手。这一点确定无疑,问题是他到底会采取怎样的手段。
倘若他施展霹雳手段,将蜃中楼整个儿毁了,那么我的母亲和哥哥或许真的就魂赴魂渊了。所以我急急忙忙追上来,要将蜃中楼的真相给他说清楚。结果你们果然没走远,不言而喻,你们准备大动干戈了。但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羽先生竟酣然大睡。”
空雨花笑了笑,“我不是说过吗,羽警烛已经全权委讬我处理一切示意。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归结为一句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就放心好了。顺便问一下,那两个蜡人除了用魔镜复制品来对付羽警烛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花招?”
“用魔镜对付羽先生,这是家父离家时就安排好了的。母亲早些年也向我们兄妹提到过这件事,并说即使魔镜的复制品伤不了羽先生,我们也有其他办法让羽先生知难而退。至于到底是什么良策,我就不清楚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蜡人虽然取代我母亲,但它并非就是我母亲。许多属于我和母亲之间的秘密它并不知道,因此我就猜想,母亲的记忆没有完全转移给它,它也就有可能不知道家父当初设下了怎样的必胜之策。倘若事情真是这样,那么羽先生的胜算就多了几分。
”
“虚姑娘不必担忧!其实羽警烛也明白令尊必定留下针对他的办法,所以想出一个权宜之计。既然令尊是针对他的,那么只要他不亲自出手,那些办法就自然失去效力了。基于这种想法,羽警烛才把部分功夫转移到我身上来。”这番谎言空雨话不假思索,张嘴就来。
虚子莹信以为真,“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了。”
“不忙,我还有问题要请教你。既然蜡人取代了令堂令兄,那么令堂令兄如今在什么地方呢?听你话里的意思,他们还活着。”
“我只是猜想他们还活着,我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既然令堂令兄都被蜡人取代了,为什么你一点事情也没有呢?”
“我也一直纳闷呢,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比母亲和哥哥幸运,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是活生生的人。你要是怀疑,不妨用火来烘烤烘烤我。”
“令堂塑造那么多蜡像,如今都怎样了呢?”
“都集中到蜡殿去了。幸好它们没得到生命,否则整个蜃中楼都是蜡人跑来跑去,那我岂不要被逼疯了。”
连续三个问题,空雨花问得十分直接,虚子莹也回答得异常干脆。
虚子莹说:“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你该出手了吧?”
空雨花突然一乐,暗想:羽警烛本意是用水钟囚禁自身的复制品,顺便用星星之火烘烤一下蜃中楼,结果却阴差阳错解决冒牌的虚夫人和虚树滋。这倒方便了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功劳据为己有。哈哈!
空雨花对虚子莹说:“现在根本用不着我出手了!蜃中楼里的所有蜡制品,无论是花草树木,桌椅板凳,还是鸡犬人物,都已经稀里哗啦,完全被熔化了。”
“这么说,羽先生早就知道蜃中楼有许多蜡制品?”
“这都是托你们刻意提醒的福,羽警烛离开时顺手摘了一片树叶,这才搞清楚蜃中楼是假货的聚集地。不过,他万万没有想到虚家竟有两位蜡人。还是那句话,是我们走运,而活该那两位蜡人遭殃。现在,我们应该额手称庆了。”
不料虚子莹却大惊失色,“它们也熔化了?这可糟糕了。没有了它们,我就无法知晓母亲和兄长的下落了。”
虚子莹的反应大出空雨花意外,他略微思索,“如果你昨日一见面就将蜃中楼的变故告知羽警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
“是我害了他们。”虚子莹深深自责。
空雨花安慰道:“你犯不着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那于事无补。只要令堂令兄还在红泥沟,那么即使掘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救出来。”
这种安慰对虚子莹不起作用,她茫然失措,隔着雪月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家园。
空雨花心想:父亲远离,母亲兄长失踪,三人都是生死未卜,虚姑娘孤伶伶孤一个年轻女子,的确够伤心了。此时,最好的安慰方式不是言语,陪着她黯然神伤吧。
于是,他也面朝北岸,静静地站立着。
虚子莹却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指着对岸道:“你看,它们没有熔化!”
空雨花心想:我还没进入黯然神伤的状态呢!可惜了我的一番苦心。
随着虚子莹所正指方向瞧去,他一下就看见了虚夫人和虚树滋。
~第三十九章蜡之染~
准确地说,那两个人影是虚夫人和虚树滋的替身,是两尊活生生的蜡人。它们没有跨过蜃中楼的篱笆,而是在园子里跑来跑去。
由于脚下满是花草树木熔化后留下的蜡汁,为了保持身子的平衡,它们跑动时前仰后合,左偏右倒,举止十分滑稽。
它们一边跑,一边对南岸指指点点,还在说话,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它们在说什么?
虚子莹非常疑惑地问:“你不是说蜃中楼里所有的蜡制物都熔化了吗?”
“这得问羽警烛了,也许是他故意的。”空雨花这样说的目的不是推卸责任,而是不知道如何解释,所以搬出羽警烛来作挡箭牌。
虚子莹趁机说道:“那就赶紧唤醒羽先生来问问!”
“反正对岸的两个蜡人对我们构不成任何威胁,暂时就不必打扰羽警烛的酣梦了。
”
“你有什么根据说它们威胁不了我们?”
“你瞧,它们出不了蜃中楼,一定是被什么牵制住了。只要我们不送上门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