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0 04:26      字数:4792
  “走,出去一下。”
  麦夫顺从地跟着三良走到外面,原来他裤子上的扣子没系。他把裤扣系好,又穿上了三良给他拿来的棉袄。他听见三良在屋里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
  穿戴整齐后听见三良叫他进屋,他就进屋了。刚刚坐下的尾奇顺二马上站起来。三良看了他一眼明白了,伸手拽拽麦夫的胳膊,“坐,你不坐他也不坐。”
  三良把麦夫安排坐在炕头,自己上炕坐到里面。尾奇也学他的样子爬到炕上坐下,三良看着挺乐,“你们日本有炕吗?”他问。
  尾奇顺二看着他不出声。三良就用手拍着土炕:“炕!就是这!有没有的八格丫路?”
  尾奇顺二犹豫地摇摇头。陈希天告诉三良他不大会说中国话,就会那么几句。三良理解了,立刻有种得意的感觉,“嘿,老麦头儿,丫听不懂中国话。”
  麦夫刚刚洗过的脸紧绷着,毫无反应。一时间小屋里没人说话,寂静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现在麦夫看清了那个日本人的脸,那张脸真年轻,还很英俊,脸上有种独特的专注的神情突然使他心惊肉跳起来。这是个日本人呀!他摘下眼镜,用手抹了抹面颊,下意识地希望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
  三良兴味盎然地看着尾奇,又看看麦夫,他对陈希天不感兴趣。“说吧,有什么事说。”
  “你是……?”陈希天询问地望着三良。
  “我是……”三良想告诉他自己是谁,可一下卡住了,奇怪,他是谁呀?这问题他从未想过,突然冒出来简直让他惊讶。
  “他叫李三良,木子李,一二三的三,优良的良,是知青,也是我的朋友。”麦夫的声音低低的但很清楚,说的时候向三良看着。三良的心感到一阵满意的熨贴。对,说得好,他是他的朋友,要是说哥们儿就不如朋友。他想拍拍麦夫的肩膀,手伸到半空却停住,他看见日本人正瞧着他,就转回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陈希天微微侧着身和尾奇顺二用日语交谈了几句,然后转过头,并不看麦夫,用一种安静的毫无感情的声调说:“吴先生,尾奇想要告诉你,他热爱你的作品,他决定这一生要做一件事,就是让你的诗被世界上更多的人传诵。他相信人们会因此感谢他的,因为他让人们认识了一位真正的大师。”
  尾奇听着自己的话轻轻微笑,当他开口说话时好像为了弥补陈希天的冷静语气很热烈,他的论文已经引起人们的关注,因为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他一样崇拜麦夫,被他的诗篇打动;崇拜二字使麦夫一惊,头垂得更低了;他为什么要费尽周折来到这里呢,这是他平生的心愿,亲眼见到伟大的诗人。陈希天给予他的帮助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美好的东西不会混灭,会发出永恒之光。
  麦夫的头垂在胸前,眼镜攥在手里,身体一动不动;仿佛这些话不是在说他,或者他根本没听见什么。可这不是事实。他认识那个人,那个诗人和他是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多少年以来他都在为他而生,可他没有为他而死。他没有。他们分开了,分开时一点没有痛苦,害怕比任何的麻醉药都厉害。他觉得自已获得了另一种天性。可现在他的心感到疼痛,而这疼痛正是那个人所需要的疼痛。
  陈希天说完了,屋子里一片寂静。日本青年激动的声音仍然在屋子里回响。
  三良轻轻碰了碰麦夫,麦夫艰难地抬起头。
  尾奇望着他问了一个问题。
  “他想知道‘原野之声’是在什么情形下写的?他说那是他最喜爱的一首诗。”陈希天转向尾奇,“我也是,我就是因为读了这首诗才决定学文学的,吴先生,我第一次上你的课就和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麦夫默默摇头。
  “那时候你老爱说一句话,诗人是天之骄子,是自由的儿子……”
  突然间,麦夫的眼睛里现出惶恐之光,“你不要说了。你也不要叫我先生,我不是先生,不配做人的先生。”他垂下眼帘,“我只是个反动文人。我的东负都是毒草,是的,拿来批判可以,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价值。请你告诉他。”
  麦夫说完抬起脸,眼神干爽,他已经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刚刚那种阴暗不明的模糊的感觉使他后怕。
  陈希天有点发愣,“吴先生……”
  “你不要说了。你根本不该带他来。”
  “喔,吴先生,我不认为你是……”
  “我就是!”麦夫嚷了一声,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三良瞪着麦夫,带着一丝嫌厌,“你就是啥?”
  骤然间麦夫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甚至弄不清身在何处,他恍恍惚惚看着周围有三张面孔,心隐隐作痛。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我很后悔我这辈子写了那些文字,要知道那是最最愚蠢的事。我现在才明白,我应该生下来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种地,靠劳动吃饭。对不起,对不起了。”
  看着麦夫的可怜相,听着他连续地道对不起,三良的脸色变了,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望,其实他完全弄不清自己希望过什么。
  “对不起,我,我想,想……”尾奇顺二吃力地想要说话,可说不出,他转向陈希天用日语说了几句。
  三良阴森地瞪着他们,“嘿,他说什么?”
  “不要问了。”麦夫猛地伸出一只手,手掌向外像是要推开面前的东西,“我不想知道他说什么。请你们走吧,可不可以?离开这儿吧。”
  “你说啥?”三良简直不能明白。
  麦夫横下一条心,他站了起来,不看李三良也不看任何人,“他是日本人,我不和他打任何交道。没有别的了。”说完他想走出去,陈希天叫住他:“吴先生,没人知道他是日本人,谁也不知道。”
  “那好,”麦夫迷糊激动地转向陈希天,“那我恳求你们,我是接受劳动改造的,别让我罪上加罪吧。”
  片刻的沉寂,陈希天难过地把麦夫的话向尾奇说了。一种严酷的沉默压上来,让人觉得透不过气。三良也沉默着,可是他简直想大骂一场,他的嘴里已经感到即将吐出的话语的恶毒滋味;他之所以沉默是不能决定把愤怒发泄到谁的头上!
  这时尾奇顺二开口了,脸因痛苦而微微拉长,他头一低,下巴紧贴住喉咙,“我有罪,我不该来,请先生原谅我。”他的声音听着就像要哭了似的,陈希天直接翻过来。尾奇转身从一个黑包里拿出两本书。“这是您的诗集,他翻译成日文了,一本送给您留念,还有一本请您为他签个名,他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书引起了三良的注意,使他忘记了其他,这样好看的书是他以前从没见过的,那书皮儿一点不像书皮儿,像缎于,也许就是缎子。
  “让我看看。”他不等人答应就拿过书。尾奇顺二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三良抬眼看他,看到他死盯着自己的手,那目光在说他的手太脏了,指甲盖里全是黑泥。怒火霎时又燃烧起来。
  三良歪头瞪着日本人,把书在手上掂着,不说话。陈希天试探地想拿回书:“就写个名字吧,不用写日期……”
  “写个鸡巴!”三良猛地缩回手,跳起来蹿下炕,“你们小心着点儿,你们丫这帮王八蛋牛鬼蛇神。”
  他逐个盯住他们的脸,麦夫难过地望着他,陈希天和尾奇顺二也都不安地对他看着。一股邪火猛冲头顶,三良把书用力扔出去,“去你妈的吧!”
  书撞到墙上,又从炕沿滚落到地下,三良转身就往外走,陈希天惊慌叫道,“你别,你等等……,我们走!马上!”
  三良下意识站住,怀着一股残忍的心情等待结局。
  麦夫忽然移动脚步,弯下腰捡起了被三良扔到地上的书,大家的目光都跟着他;他的手很软,可还是把书稳稳地拿住了,手掌轻轻拂去封面的尘土,像是在抚摸那本书,然后把书翻开。纸发出光滑的幽光,不是雪白的颜色,微微带点米黄,他看了看那一行行的很好看的字,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晰,清晰得像是微微鼓起来;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笔,找到书的扉页,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笔停留了一下,接着写下年、月,拉连河。
  写完这些字麦夫才觉得自己的心在发抖,他意识到他做了诗人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他突然有点想哭,但没有眼泪;他的眼睛干巴巴视而不见地看着。
  冬天的黑夜眨眼间就降临了大地。吆喝铺马椿才的家里点着好几盏油灯,很亮堂。一晚上屯子里许多人都到他家帮忙凑热闹,他家屋里屋外堆满炕桌,灶上摞着高高的碗和碟子,到处是笸箩,里面装着蒸好的馒头、粘豆包、擀好的面条,猪肉炖在锅里,满屋飘香。
  整个晚上三良泡在马椿才家。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想和这些忙活的人呆在一起,听他们大呼小叫的声音,他心情混乱,很想把自己忘了。他和来帮忙的人一起议论新媳妇的长相,他的嘴太损,说得马椿才都有点挂不住了。满屋的人哈哈大笑,这一会儿三良觉得痛快极了。
  他从身后搂住马椿才的脖子问结婚送他件什么东西好,其实马椿才心里知道他是开玩笑,可还是忍不住说:“你就把头上这顶帽子借我戴一天就成。”
  三良的眼睛一亮:“晴喝,你还挺识货!”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是那顶压舌帽,厚实的呢子在灯光下发出墨绿的光泽,他用手捋捋帽檐儿,又把它戴上,把帽檐压到眉梢,“看,像不像日本人?”
  “啥日本人?”
  三良张了张嘴,他几乎说出这帽子就是他从日本人头上摘下来的。可他终于没说。马椿才当真被这顶新奇的帽子吸引,连着问三良能不能让他戴。三良胡噜胡噜他的头,“这帽子是你戴的?”
  “咋的?我咋就不能戴?”
  三良仰起脸,帽檐下眼睛闪亮:“嘿,听着!”他微微思索了一下,“撒一欧拉那!哭都一妈斯!”他冲口说出两句日语脸上一喜,接着大声问:“懂吗你?你要能说上来这帽子就归你了!说呀!”
  “鸡八毛说啥?”马椿才一点都不明白。
  “这叫日语,日本人说的话。”
  “操,哪来的日本人?”马椿才气呼呼地说,“不叫戴就说不叫戴,扯啥扯!”
  一时间三良觉得憋得厉害,这些人啥都不知道,连做梦也想不出刚刚就有个日本人到了吆喝铺了,更不知道吆喝铺藏着个老麦头儿;他们不明白什么叫诗,也不懂世界是怎么回事儿;想到这儿三良的心微微鼓动起来,耳畔响起来自世界的遥远的回声。可他听见的只是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计算着八碟八碗一桌席花费多少,又能收回多少份子钱,没完没了;三良突然腻烦之极,大喝一声:算个鸡巴毛呀!满屋的人惊得一哆嗦。
  后来三良又开始和人逗嘴,但他心里像是睁开了一只眼睛,老想找什么。屋子里闹哄哄的,可三良却觉得很寂寞,他发觉他需要什么东西可这儿没有,那他还躲在这儿干吗呢!这会儿那俩家伙八成已经上了火车了,他思忖着,他把他们送到公路上,临走把这顶帽子要下来了。他说他戴着这帽子不像中国人,还是别戴了。看来他这一手真对,这帽子确实份儿,也许明天就让马椿才戴上它成亲。哦,该让老表头儿也看看,看他戴这帽子像不像小日本,神气不神气。老麦头儿呀老麦头儿,你居然把鬼子都招到吆喝铺了,你够横的。
  离开小屋的时候老麦头儿转过身去没朝他们看,他的背影儿让人很难受,日本人哭了,那个姓陈的也流眼泪了。这些老麦头儿都不知道,应该告诉他。他们说好多国家都有他的书,苏修美帝都服他,可他呢,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
  三良越想越觉得有一肚子的话,再也忍不住了,他蹿下炕和人说解手去,就离开了马椿才家。
  外面天可真冷,寒冷的空气洁净刺鼻。李三良哆嗦着,嘴上不由吹起口哨。他穿过黑暗中的屯子,欣赏着自己吹出来的美妙的声音,美妙,这个词儿头一回跑到他脑子里来了。他觉得有点小意思。吹口哨使三良的心绪简单起来,老麦头儿就是老麦头儿,是他认识的“那孩子”,想到他把老麦头儿叫成“那孩子”,他心里觉得挺得意。
  远远地他看见麦夫的窗子亮着灯,悄悄走到窗根儿底下听听,没有声音。他心里已经想好了要吓他一下,说是公社来的人,他大声咳了两嗓子,话已经到了舌头尖儿上硬被他憋住了,他想到老麦头儿不禁吓。
  门发出“吱嘎”一声响,三良看见里屋的灯光在灶前画出一个昏黄的方块。他迈过门槛儿,下意识等待麦夫问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