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0 04:26      字数:4884
  的大炕上追逐起来。三良一把揪住麦夫,板住脸说:“没人逗你,虱子跳蚤全藏毛儿里了,真的!”说着非要胡噜胡噜他的那些毛儿不可,麦夫用衣服使劲捂着,恳求道,“别,不要闹了,让我穿上衣服好吧,求求你了。”
  三良咯儿咯儿笑得要死,终于放开了手。麦夫却心跳不已。接下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儿,三良的衣服不见了,包括麦夫睡觉时一直枕着的那顶羊剪绒皮帽也没了,叫人偷了。麦夫呆呆望着光溜溜的三良,突然想笑,但没敢笑出来。三良“呼”地揪起被子往身上一披,跳下炕就跑出去了。
  麦夫在屋里听到他凶恶难听的叫骂声,等他穿好衣服来到院子时,看见三良正揪着大车店老板儿要揍呢。
  老板儿被三良卡住脖于,皱皱巴巴阴黑的小脸又害怕又凶狠,他啥也不承认。看样子他确实不知道谁拿了呢子制服和帽子。但三良一口恶气出不去。
  “你个三八犊子龟孙子,你瞎眼啦!敢动大爷我的东西,我砸了你这狗鸡巴破窝!你信不信!”
  老板儿眼睛眨巴眨巴不出声儿;三良松开他的衣领,顺手抄起一把又子冲到窗前一阵乱捅,窗纸发出噗噗的空洞的声响,破成一个个黑窟窿。三良又要拿叉子又要揪住被子有些狼狈,手一松被子从身上滑下来掉到地上,这时挤在院里的一大堆大人小孩又惊又喜,吃吃笑起来。一时间三良的脸胀得和红布一样,他凶猛地转过身,挥动又子“哇呀呀”吼叫着向他们冲过去,人群四散奔逃;三良意犹未尽,又冲到草垛前乱掀,草料满院飞舞,在朝霞中金光四撒。麦夫惊诧地站在一边,在他眼里光着屁股的李三良简直像个哪吒,挥舞刀叉,光头闪亮,离奇得不可思议。
  麦夫害怕事情无法收场,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让三良穿上,三良愤怒地用叉子一挑,把衣服挑到房顶上去了,自己趁势怒气冲冲地进了屋。麦夫为他能摆脱赤身裸体的窘境而松了口气。三良喝斥老板儿赔他衣服,自己躺到炕上,盖好被子抽起烟来。
  大车店人声雀跃,几个孩子爬到房上把麦夫的外衣扔下来,又跳到草垛上翻跟头打滚;大人喜气洋洋地大声斥责着;有人已经知道了李三良是何许人,立刻传开了。老板儿找来一身旧棉袄和一条黑布裤子,虽然都是旧的可他也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做到的;三良还想说不成,非让他买新的不可,麦夫觉出那根本没有可能,劝他凑合了吧。三良斜着眼狠狠瞟着他,“怎么着,你来凑合!”
  到这时麦夫的心中一亮,明白麻烦终究可以过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三良和麦夫告别了围观的群众。三良穿着那身“新装”,腰上扎了根草绳,头上带着他的黑礼帽,这顶帽子没人看上真是怪事,他的打扮不伦不类让人一看就不是好人。身后的人群里有人大叫一声:“李三良!”三良高兴地回头看了看;又走出一段距离,那人又叫了一声:“杀人犯!”三良连头都没回,高声喊道:“你爷爷!”人群爆发出会意的快活的大笑。
  旷野上流动着清冽的气流,广阔的寂静中充满辛劳的人们所发出的模糊的嘈杂声。三良抄着棉袄袖子颠儿颠儿地朝前走,迎着朝阳的两眼眯缝着,呼出的哈气把红界头弄得湿漉漉的。看上去他好像把一早上的事全忘了。
  8
  麦夫却一直被一种奇妙的困惑所笼罩。昨夜和今晨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吗?怎么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呢?可事实上它确是发生了,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不,准确地说他也被牵连进去了。昨夜他不是和三良靠在墙跟儿下大吐特吐吗?他还戴着一顶很重的帽子在大街上走了很久,想到这儿麦夫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帽子没有了,可昨天它是在这儿的。不知不觉间麦夫笑了。
  “笑什么你!”三良斜了他一眼。
  麦夫没说话,收起脸上的笑容,可他心里还在笑,这真是多久没有过的感觉了。所以麦夫有点儿认不出自己了。他感到生命里加进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活跃的东西,像个秘密让人不得其解……啊,这旷野的早晨多好哇!
  冷冰冰的空气明亮地闪耀着,麦夫擤了擤鼻涕,把手塞进袖筒,抄得紧紧的。一辆大车克啷克啷响着从身后赶上来,车上的人告诉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和吆喝铺正拧个儿,吆喝铺是往南而他们是在往北去……
  “走你的吧!”三良挥挥手。他呵儿咋咳了两嗓子,一口唾沫啐出去,有力地飞向田埂,舌尖唰地舔舔上嘴唇,吹起口哨来。三良吹的曲调真美,像一缕缕颤动的阳光,又像银雀在空中柔声歌唱,麦夫忍不住想要知道歌词儿的内容。
  三良唱道:“柳围花屏骂声儿娇,春色又向人间来报到,山眉水眼盈盈地笑,我也投入爱的怀抱……”
  好,麦夫想,多好的词儿呀,我也投入爱的怀抱。这怀抱里闪烁着树叶间朝阳的光芒,充满着从锋利的禾茬地里吹来生殖与腐败的气息,使他感到一种婴儿般的迷们,激动的迷们。
  麦夫并不知觉,就咏出声来:
  “光明的孩儿!你的四肢在发放火光,
  衣衫遮不住你的身体……”
  三良倏地转过身,“念叨什么呢?”
  麦夫冲着他笑了,心里是一片寂静的喜悦,“我在说你,你不就是光明的孩儿嘛。”
  “什么孩儿?我是什么?”
  “听着,三良,好好听着就知道了。”
  “听啥呀,你个老麦头儿!”三良咧开嘴傻里傻气地笑着,太阳在他的身后迸射出一派光芒。一瞬间麦夫的两眼迷糊起来,他深深吸了口气,镜片闪烁金光。
  “光明的孩儿!你的四肢在发放火光,
  衣衫这不住你的身体,
  好像晨曦一丝丝的光芒,
  不待云散就送来了消息;
  无论你照到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就有仙气飘荡。”
  麦夫的声音缓慢明亮,有一点颤抖。三良已经不笑了,怀疑地望着他。
  “美人有的是;可是没人见过你,
  只听见你的声音又轻又软,
  你该是最美的美人——用
  清脆的妙乐把自己裹缠……”
  三良扑哧笑出声,“谁是美人儿?你逗谁呀!”
  麦夫的心被一股激情蛊动,急切地咏诵下去。
  “无论你走到哪里,
  黑暗就穿上了光明的衣裳,
  谁要是取得了你的欢喜,
  立刻会飘飘然在风中徜徉,
  直到他精疲力尽,可心甘情愿,
  头昏眼花,像我一样。”
  三良紧紧盯住老麦头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而麦夫也同样深深地望着三良,用眼神制止他发问。
  “啊!这里原是人间的天堂,
  这里的人周身发出灿烂夺目的金光,
  走在海上,轻歌婉唱,和你有些相像;
  我不敢对他们看,看了就会心迷神荡。”
  麦夫的脸上闪射着孩童般清晰的光辉,照得三良眼都花了。他怔怔地看着老麦头儿,终于发出惊愕的大笑,“你丫疯了,老麦头儿,真疯了。”
  “不,不不,”麦夫连连摇头,“这多么真实,完完全全和真的一样,你不觉得吗?”
  “你说的这一套一套的到底是什么?”三良有点认真地问。
  “诗。是一首诗。”
  三良的小眼睛瞪圆了,“你就写这玩艺儿?”
  “不,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
  “是,雪莱。”
  “姓雪?”三良脑子一转,“中国人吗?”
  “不,英国人。你觉得如何?”
  三良想着说:“够能蒙人的。”
  这回轮到麦夫笑了,笑着笑着他咳嗽起来,最后呛得连气都上不来了。
  从长岭回来麦夫和三良之间真的有了一种互相喜欢的关系。过了些天麦夫想道:蒋非为什么不再来看他了呢?他把自己的疑问和三良说了,还给他讲了自己发烧以后怎么认识蒋非的过程。
  “你们俩还挺有的聊是吧?”三良嘲讽地说。
  “还可以,和你不一样。”
  “操,别埋汰我了,我能和他一样吗,丫傻逼呵呵的也叫个玩艺儿!公的跟鸡巴母儿的似的。”
  看到三良的情绪这么激烈,麦夫就不再提蒋非了。
  有一天在公社街上麦夫看见一个赶车的很像蒋非,就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果然蒋非就把车停住了。
  麦夫跑得呼哧呼哧直喘:“你好吗?好久看不见你了,小蒙古好吗?”
  蒋非说还那样,他今天到公社粮站拉粮食来了。
  “就你一个人!你都能赶车了?”麦夫佩服地说。蒋非的脸上掩饰不住地浮起得意的神色。“你回去吗?我能捎你一段。”
  拉车的是一匹老马,老得都快走不动了,不管蒋非怎么用鞭子抽它屁股,它也就那么咔哒咔哒慢吞吞地走。
  “坏蛋,懒惰的老东西!”蒋非不甘心,加劲地抽,还一边“驾驾”地叫个没完,麦夫忽然想起三良对他的评价,但马上排除了这念头,劝慰说。“算了吧,这比走快得多了,很好了。”
  透过一层薄云,阳光白蒙蒙地撒下来,四野里气息柔和;麦夫问蒋非小蒙古是不是他的婆子了?蒋非的脸一红,解释说是小蒙古非要和他交朋友。
  “你觉得她咋样?”他问麦夫。
  麦夫说他觉得小蒙古很好看,人也很机灵。
  蒋非笑了,“她对我是挺不错的,现在我都不用洗衣服了。”
  麦夫说那太好了,他还得自己洗衣服,没法子。
  蒋非愣了一下,麦夫连忙说:开玩笑开玩笑。
  从公社到太平就五里地,在村边的叉路口麦夫下车了,他向蒋非道谢,夸奖车老板儿车赶得真稳当,又说有时间到他那儿玩吧,这时他感觉蒋非的脸阴了一下,可他没多想。蒋非说了声再见就拉拉缰绳,老马挣扎着迈出前腿。
  麦夫退后两步看着艰难起步的马车,他想等他们先走,可蒋非又让马站住了。
  “怎么啦?”麦夫问。
  蒋非扭过脸望着麦夫,轻轻咬咬嘴唇。
  “有事儿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麦夫向马车靠近。
  “你别跟李三良说。”
  “说什么?”
  “别说咱们今天的事儿。”
  “今天?今天怎么啦?”麦夫不懂。
  “反正你就别提咱们见面了。”
  “为啥?”
  蒋非不回答。
  “你告诉我怎么了,蒋非,出什么事儿了?”麦夫觉得他一定得知道。
  蒋非告诉麦夫的话是他绝没有想到的。蒋非说那次在吆喝铺遇到李三良以后他到太平来找过他,和他说以后不许再去吆喝铺,不许去看麦夫。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麦夫吃了一惊,感到不安。
  “我也不知道。”
  “他只说不许你找我,没说原因,没说为了什么吗?”
  望着麦夫直瞪瞪的大眼睛,蒋非有点为他难过,“也说了。”
  “说什么?你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
  “他说你是他的人。”
  “我是……”,麦夫顿住了。
  “他说你是他的人,归他管,我觉得他不愿意你和别人来往,反正他说让我别去我就没去。你就别提咱们见面了,明白吧。”
  “你,他威胁你了?”
  蒋非低了低头,“也没什么。”
  “他打你了吗?”
  “没。”蒋非果断地摇摇头。他的脸微微胀红了,眼睛有一点湿润,“他没动手,真的。不过还是不惹他的好。”
  “当然,那当然,对不起,真是对不起。”麦夫喃喃地说。
  就剩下麦夫一个人的时候,他沿着田埂慢慢向前走,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自己发出“扑哧”一声笑,不由吓了一跳,但立刻明白自己确实是笑了。他笑什么呢?他笑的是三良的那句话:他是他的人。
  当然,麦夫是李三良的人,这话一点不假。有许多事实可以证明这点。但问题不在这儿,真正的根源要追溯起来很扑朔迷离。麦夫觉得他和李三良变成两个很小很小的小人儿,也许还不是人,只是胚胎,能够孕育生命的胚胎,因此上又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物质。他们一声不响地被孕育着……;忽然麦夫心灵中的眼睛看见三良长出了一对小翅膀,围绕着自己在空中像蜜蜂一样上上下下地飞舞,天哪,这想象太可笑了。笑容铺满麦夫的面庞。
  可它可笑吗?也许它并不可笑。千真万确它没有一点可笑,这里面没有一点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