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0 04:26      字数:4764
  “咱们不谈我,谈的是你……”
  “没什么可谈的。”
  “麦麦,那会害了你自己,爸爸是为你……”
  “得了吧,你才害了我呢!”
  麦夫望着女儿,她的面容红润可爱,简直像是在微笑。不,她就是在微笑。
  “那你走吧,麦麦,回去吧。”
  麦子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我不。”
  “为什么?你恨我为什么还要在这呆着。”
  “我愿意。”
  “我不愿意。”
  “你?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你爸爸。凭我爱你。”
  “我不需要!”麦子的心在发抖,但还是极力微笑着。昨夜那种痛恨的感觉又死死抓住她。她是多么痛恨啊!
  麦夫低了一下头又抬起来,一瞬间他觉得看到了自己的鬼影,是的,他们是彼此的鬼影,没有什么比这再可怕了。他抬起手臂,指向门口:“你走,给我走。”
  麦子迷惑地看着他。
  麦夫脸色发青,重复道:“你听见吗,我让你走,咱们永远不要再见面。”
  麦子惊愕地瞪住麦夫,在一阵可怕的静默中,她就要放声大哭了。麦夫知道他就要和女儿共同哭泣,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准备着,嗦嗦发抖。
  在麦子的眼泪后面渐渐燃起一股清冽的像刀锋一样的火焰,抖动着,越来越稳定,压倒了一切。
  “麦麦……”
  麦子退后一步,一转身跑出去。
  麦子去找三良了,麦夫没有去找她。下午她回到麦夫的小屋,什么也不说开始收拾她的东西,一边唱着歌。
  “天上的星星追白云,天边的麻雀追鹌鹑,梁上的猫儿追老鼠,年轻的妹妹她哪一个不多情……”麦子心想三良教她唱的这些歌真好听,她要把它们都记下来,记到一个小本子上。三良答应明天来送她,还答应给她写信。麦子说她一回到北京就会给他写信的。
  麦子又开始想象在北京见到三良的情景,他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还可以去北海公园划船,她已经在心里盼望着了。而另一方面她的心已经开始遗忘,拉连河对于她来说渐渐消失。上午的怒气也无处可寻了。
  “白兰白兰朵朵儿香,人们的青春和花儿一样,错过了无情的青春日,待等到头白就空悲伤……”
  麦子悠扬地唱着。
  第二天早上三良来到麦夫的小屋门外,他不愿进去,大声叫道:“嘿,我来了啊!”很快麦子就拿着提包走出来,麦夫跟在她身后。三良一点儿不想看见麦夫,可他还是看出老麦头儿的样子很怪,像让梦魇住了,迈门槛时差点儿绊个跟头。他神色慌乱地四下看了看,看见了三良却没有任何表示。一时间李三良发觉在他憎恨的人当中,最最憎恨的就是这个麦夫。
  麦子的脸那么白,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这使她的脸变得难看了。她一直朝着三良走过来,但在最后一分钟还是向麦夫转回身去。三良扭过头不看他们。他讨厌他们父女那种难分难舍的样子,说心里话他连麦子都看不起,可他不能不按她的要求行动,送她去车站。
  大路上阳光初现,被露水洗过的石子亮晶晶的。三良和麦子走在田野上,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灵魂这时候开始各行其事了。麦子提议唱歌,她唱的都是外国歌,“山楂树”、“红河村”、“深深的海洋”,她唱得很动听,仿佛凭着她的感情就能决定一切美好如初。轮到三良唱了,麦子安静地侧头望着他,三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拉开嗓门儿,直通通地吼起来:“离别了挚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是四十五天,望了又望眼前还是这扇铁门和铁窗……”
  麦子走了。汽车慢腾腾地开始,麦子的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挥呀挥,似一团白晃晃的小影子,三良的心忽然很不是滋味。他背过身就走,不再向汽车望。当他走出一段路再回头,汽车已经不见了。尘土静悄悄地落定,路两旁的杨树那么高大,公路躺在树影下像睡着了。李三良继续朝前走,那雪白的小手在他心上轻轻挠着,没有人这样和他告别,他也没有和什么人告别过。也许他应该到北京去找她,他当然可以找她去,可那不一样。他们再也不能像那天在拉连河边那样了,而那会儿多好。他尽情地回想,想起他们一起掉进河里就笑了,那天他真傻得够呛,就像在他和麦子以外还有一个人,傻事儿都是他干的,你管不了他也不想管。现在那个人不见了,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也许再也找不回他。一股愤恨之情在三良的胸中弥漫开来。这时阳光不再普照大地,从头顶上飞越而过的云团把大地分割成一块块的光明与阴影,三良的感觉阴暗极了,他越想越气,气得两眼发黑,他妈的老东西,多管闲事儿的老畜生!给脸不要脸,就该拿小刀儿把丫骗了。他在脑子里想尽各种狠毒的方法折磨麦夫,突然,他想他要回北京去,要和麦子干那事儿,把她操了,对,操了她!非操她不可。
  李三良在心里决定下来,这件事就这么解决。
  以后的几天他从早到晚在屯子里闲逛,和男人推推搡搡地摔跤玩儿,和女人逗嘴取乐,他情绪高涨,脑子里一无所思,好像生来就为了在吆喝铺这么胡混似的。偶尔远远看见麦夫,他马上背过脸去。他才不惜得报复他呢,连看他一眼都是对自己的侮辱,他始终记得自己要去干他的宝贝女儿。现在在三良的心里他将要去干掉的女孩已经根本不是麦于,麦子是那个和他到过拉连河边的姑娘,而另一女孩他则不认识。
  终于有一天早上,三良一睁眼决定今天就走。穿衣服时他想到该去见见麦夫,告诉他自己要干什么去,看他会什么德行。他一面想着一面在小背心上套了件蓝褂子,揣上自己所有不多的钱,向麦夫的小屋走去。
  一路上他的心沉重起来,有人和他打招呼他一概不理,要不就说操你妈,少废话!他变得越来越凶狠,在他的感觉里有个力量正在阻挠他,他只想把它打个稀八烂。直到从屋后绕出来,看到麦夫的屋门锁着,他才透出一口气。
  三良抬起脚踹了踹门,屋门发出哐哐的声响,这声音一霎时激发了他的怒火,他用力狠端,感觉无比痛快。猛然锁被端断,门一下子敞开。三良走进屋,看见灶上的饭碗,抄起来摔到地上,炕上的被子乱糟糟地堆着,他揪起被子扔到地下跺了两脚,他撕了两本书,撅折了一支铅笔,之后扬长而去。
  半个小时以后三良来到公路上,天在刮风,路边两排绿叶葱宠的杨树被刮得倒向一边,每一根纤维在风中都显得那么强劲有力。三良的心渐渐畅快起来。长途车来了,他上了车,眼望着无边的庄稼在风中如波涛奔涌起伏,三良感到一阵解放了的狂喜,他就是李三良,不是任何别的人,世上的一切都不在话下。后来他蹬上了北去的火车,谁也不知道这个光着脑袋,两手空空的少年要上哪去,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北京在相反的方向,他没有回北京,他不想回北京了。
  小屋里的一片狼藉使麦夫万分震惊,好一会儿他才从抄家的幻像中解脱出来。当他知道了这是李三良所为,屯子里有小孩儿看见了,他的感觉就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似的,又庆幸又欣慰,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想过三良上哪儿去了的问题,他只知道他离开吆喝铺走了。
  晚上,麦夫躺在炕上,三良去了什么地方的念头冒出来,急速膨胀,变得清晰具体。他甚至看到麦子参加了流氓组织,跟着干了坏事,被抓起来。一夜间麦夫在各种离奇可怕的景象中辗转反侧。以后的许多天他一直为忧虑所煎熬。他连发了四封信,半个月后钟函的回信到了,信上说麦子平安到家,这星期上夜班,觉不够睡挺辛苦的,知道了他的生活情况,希望多保重。麦夫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在一段时间里,吆喝铺好像把李三良忘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麦夫身上化脓的地方都结痴了,他觉得他的皮肤终于在经受锻炼后变得不那么怕咬了。白天依然很长,太阳要到七八点钟才落下去,麦夫拖着毫无生气的身体从地里往家走,现在他已经有点掌握了尽力而为的学问,所以不会累得走不动了。吆喝铺的人对他的兴趣也逐渐减弱,麦夫走在收工的人们后面,听着他们彼此大呼小叫,他感到这些人身上的力量真是了不得,他们一天天从早到晚地劳动,简直和土地一样无条件地接受自然的安排,这就是劳动人民的可贵,而他还需要脱胎换骨的改造。远远的,屯子上空弥漫着一层层炊烟,像飘渺的仙境,麦夫被疲倦所麻醉,感到一切都离他很远地存在着,不仅是他,晴朗的黄昏也被麻醉了,明亮的夜色也被麻醉了。这种不叫日子的日子也许就是真正的日子吧。望着深蓝的夜空中一道道乳白色的光环,麦夫的耳朵里充满星河的低语,声音越来越大,轰轰作响。
  在耳鸣的陪伴下他终于入睡了,这时黎明的微风已经从东方吹过来。
  那天天空阴沉,低垂的云层预示着要下雨了。雷声轰隆作响,雨撒大地。麦夫一个人坐在小屋里,望着窗外灰茫茫的田野,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巨大的空虚使他觉得自己病了,病得很重。他说不出哪儿难受,但是他感到他的病痛中存在着一种极深的无法改变的懊丧。一个人的身影从雨中跑过,麦夫的心一紧,他以为那是三良,天哪,原来他希望那是李三良!
  可三良沓无音信。
  夏天就要过去了,开始割高粱了。麦夫像往常一样听到庞队长的怪叫就到村头集合。他忆起最初老庞头儿的叫声怎样使他毛骨悚然,他完全不懂那样地嚎叫是什么意思,以为是个疯子在极度的痛苦与欢乐中分裂了。现在他完全习惯了这声音,觉得很有趣。他体味到一个人在新鲜的黎明,发现了天地万物的存在,感觉到一股生殖之力,这时生命骤然大放光彩变为一种声音,要惊醒昏睡的人们。
  晨风中潮湿的高粱沉重地摇曳,仿佛它们知道生命的茎就要被割断而哀叹。割高粱的人每人包六条垅,麦夫从田埂上跨下两步,鼻子闻到庄稼那清香苦涩的气味,他还不知该怎样动手,耳畔就响起一阵奇异的像微脆的物质在空气中连续断裂的响声。
  麦夫不由转过头,吃惊地呆住了。晨光像一道清焰在镰刀的刀刃上闪过,马椿才那敦实的身躯俯向黑沉沉的庄稼,他左臂向后压住第一棵高粱,右手上的镰刀低低地飞出去,划出一明亮的小圆弧,麦夫听到的就是镰刀砍进高粱,亿万颗汁液迸裂飞溅的声音。这些都是在麦夫几乎没有看清时就过去了,他看见的是成片的高粱在马椿才的臂膀间摇动挣扎,变为结结实实的一束沉重地在他身后倒下,密实的高粱地里已经有了第一块敞亮的空间。在马椿才面前高粱一片片躺倒,他不像是在割高粱,简直像是在打开头顶的天空。麦夫眼睁睁看着精灵一般的马椿才,看着他高昂地起舞,内心感到激动。
  7
  轮到他干的时候一切就全不是这样了。他只能一棵棵地对付。很快麦夫就被甩在后面,他的六条垅可怜地孤立在洒满朝阳的空旷的田野上,这种彻彻底底的暴露使他极为不安,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可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和他作对,手臂太僵硬,气息混乱异常,一瞬间有样东西在小腿上轻快地一磕,麦夫低头去看,看见裤子被割破了。开始他没有感觉,等他发现一条殷红的细线顺着脚腕流进鞋里,就提起裤脚管;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小嘴,血似小溪流旧旧地涌出,麦夫呆住了;疼痛感开始出现,它轻轻弥漫,接着搏动起来,然后无比剧烈地持续地抽搐不停。
  麦夫抬起脸,高粱叶粗砺地划过他的面颊,四周充满强烈的颤抖的寂静,麦夫向后移动了一下,头一晕身体倾斜着摔倒在地里。
  麦夫的伤血流不止,老庞头儿叫人用大把的灶灰糊住伤口,用布裹起来,布上很快洇出黑乎乎的一块。入夜,疼痛丝毫未减轻反而加倍地折磨人。麦夫觉得自己在发抖,像一件被敲打的东西,马上就要破碎了。后来他的思想,他的知觉渐渐融化成一块黑暗,向黑夜滑去。黑夜密不透风,某一时间意识的微光轻轻闪现,然后逝去。
  第二天老庞头儿又来了,看见麦夫迷迷糊糊躺在炕上,脸色灰黄毫无生气,只有肚子像条鱼那样急促地一鼓一瘪一鼓一瘪。他伸手摸摸麦夫的脑门儿,吓了一跳。有人提议去公社卫生院,有人想起弓棚子的赤脚医生,老庞头儿想了想说,麻利去太平,找他们知青来给看看,他们带着药。
  太平集体户的蒋非和一个胖女孩儿一块来的,给麦夫吃了阿斯匹林,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