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0 04:26      字数:4874
  三良怔怔地又站了一会儿,“走,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麦子的情绪越来越欢快,她告诉三良她在麻纺厂匝的麻袋是出口到非洲去的,机器隆隆响,一进工厂人就成了聋子,她还告诉他她师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的,还没对象,挺可怜的……
  拉连河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成了一条寂静地闪烁着的光带。有一会儿麦子回过身,蹦蹦跳跳倒退着走路,一边欢叫:哦,多好哇!多自由哇!我要飞起来了。
  “叫你到这儿你来吗?”三良忽然问。
  “当然了,可我爸不会同意。”麦子自自然然地说。
  “你爸,别扯蛋了。”三良冷笑了一声。他咬住嘴唇/怕自己说出难听的话来。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了,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麦子故意四下张望,不时也瞟瞟三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三良生气的样子挺有趣儿。
  “你是生气了吗?三良,”她轻悄悄地问,“为什么生气呀?”
  “没”
  “那你没生气?”
  三良不出声。
  “那你吹个口哨吧。”
  三良还是不出声。
  “求求你了,吹一个吧,我觉得你吹的特好听。真的,向毛主席保证。”
  三良终于看了看麦子,白皙的脸庞衬托着会说话的眼睛,期待地向他忽闪忽闪。他的心松开了,一股活力重新回到身上,他笑了一下,“有那么好听吗?”
  “就是,比什么都好听,好听得要命。”
  李三良抬起头朝天空望了望,天蓝得发紫,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像天空一样明亮,于是他吹起了一支最好听的歌儿。麦子陶醉了,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在胸中荡漾,那样轻柔,那样得意,生活中还没有比这一刻更使她愉快的时刻呢。她觉得自己都想亲亲三良了。
  可是她当然没有这么做,她不敢。为了她的不敢,这一刻更显得甜美无比。
  相隔很远很远的距离,站在村头的麦夫忽然发现了三良和麦子的身影。他望着从天边走来的两个孩子,望得出了神,后来他开始呼喊他们的名字。可他的气力太小,他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他抬起手臂挥舞,他们也看不见,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世上还有那样一个世界吗?麦夫心惊地想。
  麦子住了两天以后,麦夫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麦子眯起眼睛想了想说再住几天吧。“那你妈会不会担心呢?”麦夫试探地问。
  “担心什么?有什么可担心的!”麦子的口气很强硬,麦夫不说话了。
  在这段时间里真正担心的是麦夫。只要麦子和李三良一出门他就开始不安,一直到她回来了他仍然被忧虑深深困扰着。他暗暗地观察女儿,知道不能表现出什么。三良什么也没觉得,每天都来。
  一早李三良走进屋,闲聊几句,忽然说:“要不,今儿咱们去太平串门儿。”麦子立刻欢欣鼓舞:“好哇,爸,那我们走啦。”
  他们总是说走就走。在他们这样做的时候麦夫懂得他是没有发言权的,除了表示赞同,然后就只能等待。
  从心里讲他完全理解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他看得很清楚,可当他想到他们可能的将来时就吓坏了。他们如何谋生呢?李三良会不会把麦子出卖给那些更大的流氓?他们会糟蹋她,把她毁了。他明知他们根本没想那么远,也不可能想,可麦夫还是受着种种可怕思虑的折磨。
  麦夫的心渐渐对三良感到厌恶,那张平板的脸,两只小眼睛,浑噩无知的笑声,完全没有一点教养,越来越猛烈的敌意使麦夫惊醒,天哪,他糊涂了,他的仇恨、恐惧到底是从哪来的?是什么可恶的魔鬼附到他身上了?他多么希望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麦子根本就没有来看他。他生活在吆喝铺的小屋里,这是他灵魂和身体的栖息之处;而现在他像是被赶了出来,心力交瘁,无处安身。
  这些天麦夫都没有出工,留在家里,希望能多和女儿呆呆。可现在他一次次走出屋子向远方眺望。太阳的影子充实饱满,投在大地上。麦夫感到莫名的心慌。他回到屋里躺下,听到寂静中回响着从宇宙光明的中心发出的声音,这声音使知觉麻木,渐渐地他迷糊过去。
  麦夫被一阵纷乱的窟咚窟咚的响声惊醒,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梦,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见三良和麦子跑进屋里。
  他们张着嘴大口喘气,脸色惊慌,三良把一个口袋扔在地上。
  “快,藏哪儿呀?”麦子急急地说。三良四下扫了一眼,“等会儿,我去看看。”
  三良一转身出去了。麦子绊红的脸上热汗直流,眼睛兴奋得发光,她用紧张的压低的声音告诉麦夫,他们偷了太平老乡的一只大鹅,被人家发现追来了。“真险哪,就差一点点儿,要不是三良扔了块石头就让人抓住了,太惊险啦!”
  三良跑回屋来,麦子紧张地问追来了吗,三良说影儿也没有。
  麦子冲动地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老太太这样跑。”说着她用脚后跟点着地,在屋里转了半圈。
  “操,让丫颠儿颠儿的一跟头栽沟里。”
  两个人哏儿哏儿笑起来。
  那是只大白鹅,脖子被拧断了。麦夫看着那团没有生命的灰乎乎的东西,感到难受。不过他知道他的感觉没有价值。
  三良把鹅放进烧开的水里褪了毛,开膛剁成块,他干得很利索。麦子一直在他旁边插手帮忙,一会儿胸前的衣服就弄得湿乎乎油腻腻的,辫子也散开了,蓬松地耷拉在脸庞四周。麦夫不出声地看着女儿,注视着从她身体里为别人而发出的美丽快活的光芒,不由有些心酸。
  三良让他去抱些柴火,他去了。
  “你爸怎么了?”趁麦夫出去的工夫三良问,这几天他已经不叫麦夫老麦头儿了。
  麦子朝门口扫了一眼,“没怎么呀。”等麦夫把柴火放到灶旁,麦子叫了他一声:“爸,你来烧火吧。”
  “不用。”三良说。
  “让他烧,要不他也没事儿。”
  天光渐渐暗下来,门外暮色清朗。麦夫蹲坐在灶前,注视着一缕缕红红的火舌轻柔地舔着灶口。他听见麦子和三良在里面聊天,聊他们吃过的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锅里炖着的鹅咕咕响,泡泡儿冒到上面发出香味,麦夫的知觉迷失在眼前这种离奇的气氛里。一种温柔的幻灭感浸润着他的心灵,生命落在了把柴塞进灶坑的动作上。一只鹅死了,两个孩子愉快地交谈着,灶火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这就是世界。
  这个世界还有一些别的事情,他的女儿今天偷了东西,为此她是怎样地激动欢欣啊。她是多么纯洁无辜,在巨大虚空的罪恶面前优美地摇摆,像一束花朵。
  6
  三良走过来了,麦子跟在后面。他打开锅盖,在灶火映照下一团团黄色的热气直冲屋顶。麦子笑嘻嘻地夹起一块肉放进三良嘴里,这景象在漆黑的背景里显得不很真实。麦子又夹了一块鹅肉让麦夫也尝尝,麦夫说他咬不动。他的内心拒绝吃这只鹅。
  肉虽然还硬,可三良和麦子都饿得不行了,他们一人端了一个碗站在灶边吃起来。
  “熟啦,吃吧。”三良真心劝麦夫。
  他摇摇头,“我牙不行。”
  “别管他,我爸不敢吃。”
  “不敢?啥意思?”三良不明白。
  麦子的眼神亮亮的,飘忽不定。“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听不听?”
  “啥事儿?”
  “有个人天天给我家打电话。”
  “谁?”
  “你听着嘛。”
  “好,你说。”
  麦子咬了一嘴唇,“你猜他打电话来干什么?”三良没敢再说话,“他打电话没别的,就是骂我爸,骂各种各样难听的话。他说你要放下电话就砸烂你的狗头,还说你小心点儿,我能看见你,你这个老混蛋。”麦子感到麦夫的目光,干脆转向他,“对不对,爸?”
  麦夫没有回答。
  “他就一直听着,听了一个多钟头,以后那人天天来电话骂他,我让他别接他不敢,他非接。”
  “那后来呢?”
  “后来那人骂烦了,不来电话了。”
  三良没想到这个结果,笑了,“操,真的吗?”
  “爸,我没骗人吧。”麦子再次直接问麦夫。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满面春风,是的,他根本不该管她的事,他没有权力,他自己那么可怜,还要把她也拉到他那种可怜的境地,她受够了,绝不再忍受。
  “为什么,你干吗呀?”三良笑呵呵地问。
  麦夫的心沉重极了,“你不懂。”
  “对,你不懂,三良。”麦子声音尖利地附合道。
  “你懂?”
  “我,我当然懂啦,所以我知道我妈为什么和我爸离婚。”
  “为什么?”
  “你怎么老问为什么,你不觉得自己傻呀!”
  “就你不傻,你比谁都精。”
  “我不傻也不精,我就这样儿。”
  “哪样儿呀?”
  麦子和三良开始逗嘴了,麦子的笑声压过三良,像旧旧暗流在旋转。麦夫继续一捧捧地把环秸放进灶坑,他始终望着火光,内心深处浮现出裂火灼身的景象,然而丝毫没有疼痛。很好,他想,没有什么可怕的,一切都是事实,是发生过的事情,没有缘由也没有结果,大家都是瞎子,任何人也不能看见他不想看的东西,这是对的。
  看见麦夫的眼泪,三良吓了一跳。
  “哟,怎么啦你?”
  一阵挣扎之后,麦夫终于说出话来:“烟,是烟。”
  “得,别烧了,你就凑合吃吧。”
  “谢谢你,我不饿。”
  “你为什么不吃!”麦子怀着使她心疼的仇恨高声问。
  麦夫站起身,他的眼里已经又积满了泪水。现在麦子也忍不住要哭了,她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用力吸气,在一口气之间猛地松开:“我问你呢,你干吗不吃,有毒吗?”
  “我说不吃就是不吃!”麦夫突然高声喊,脸上的肉急剧地哆嗦了两下。
  所有的眼泪在刹那间烧干了,强烈的痛恨感像黑暗的海涌动倾斜,又像一根针刺着麦夫的心脏。
  三良的小眼睛在麦子和麦夫的脸上迅疾地看来看去,目光茫然不知所措。
  “你先走吧,三良,我要和麦子谈谈。”麦夫的声音顷刻间恢复到平静状态让人觉得害怕。
  三良不能理解,可他能感到这一切和他是有关的。他不想走,但脚步却在移动。
  他走到门口时听到麦子叫他:“等等,那我也走。”麦子说着朝三良走近。
  “你敢!你可以走出这个门……”麦夫的声音更然而上,仿佛被黑夜猛地吸干。他张着嘴,嘴的四周向里紧缩,他小心地伸出一只手去扶灶台,似乎怕把自己碰碎。
  麦子惊恐地瞪着他,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
  “别,不要动我。”麦夫无力地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三良走了,麦子留下来。灶人渐渐熄灭,锅里的鹅凝结成油汪汪的一坨。麦夫和麦子没有谈话,他们完全了解对方,几乎像了解自己一样。麦子拉着麦夫的手哭了,她哭得很轻柔,很沉醉,像个小姑娘舒适地抽泣着,哭过之后她似乎进入一种晕眩的状态,默默地睡下了。
  后来心脏的疼痛彻底缓解下来,麦夫清醒地躺在黑暗中。巨大的疲乏像海浪托着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一点点被浸透,无声地下沉,沉入阴冷的水底,他等待着接触到最深的底部,可那一刻总不来临。他隐隐感觉紧张,恐惧,伸出手摸索,摸到麦子的身体,那身体发散着热气,那张可爱的脸埋在温暖的枕头里,噢,他的骨肉,睡梦中的亲热可爱的女儿,可她的身体躲开了他,翻转过去。麦夫的手留在女儿的枕头上,他可以触摸到那一丝丝柔滑的头发,黑夜变得温柔了,那样温柔,沉入了最深的奇妙的泥沼之中。
  第二天三良没来,麦子醒来后发现麦夫把鹅都倒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她睁着一双睡眠充足的清亮的眼睛望着麦夫。麦夫无法回答,他确实说不出这么做的意义。
  “那我们再去偷一只,一会儿就去。”麦子轻快地说。
  “你不能偷东西。”
  “谁说的?”
  “你知道李三良是什么人吗?”
  “我当然知道。”
  “他是个小偷,是流氓。你难道要和一个流氓交朋友?”
  麦子看着爸爸,从鼻孔里冒出一股冷笑:“那你是什么?”
  “咱们不谈我,谈的是你……”
  “没什么可谈的。”
  “麦麦,那会害了你自己,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