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0 04:26      字数:4872
  三良一屁股坐到炕上,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支。他眯着眼睛看着麦夫。
  “婚都离了,还装什么孙子呀!”
  麦夫无话可说,移开目光。
  三良噘起嘴,吐出一个蓝幽幽的烟圈儿,看着它向空中扩大,飘散。他微笑着。
  “对不起。”麦夫说。
  三良斜了他一眼,“得,不管你丫这屁事。”
  麦夫看他没有真生气,就说吃瓜吧。
  两个人吃了香瓜,也吃了糖,三良抓了一把糖放进口袋里,麦夫让他多拿点儿,他说装不下了。那我给你留着,麦夫把包裹又小心收好。
  三良变得高兴起来,他觉出这老头儿对他的感激之情。以前他还没体验过这样一种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的一个依靠似的。可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老麦头儿,那天把你吓得够呛吧,我直怕你尿了。”
  麦夫并不想谈那天的事情,他只想忘掉它,只希望生活中再不要有那样的事发生。但这些天他也在思索。
  “三良,我想请教你一件事。”他认真地说,“你真的就一点不害怕吗?”
  “怕管个球,我李三良从来就不信那个。”
  “你要是真把人扎死了呢?”
  三良呵呵一笑,“别逗了,人贱着哪,哪儿就那么好死呀。再说啦,我是想留他一条命才照屁股上扎的。他奶奶个腿的,扎出一兜子肥油。”
  事情让三良一说就全变了,变得丝毫不值得思索,麦夫随着他笑起来。
  “那小子就关我旁边,后来先放了他,丫一劲儿跟我认(尸从),叫我大哥,我说你丫以后别穿那么花哨好不好,弄得我跟着丢人现眼。”
  看到麦夫笑,三良讲得更来劲了。
  “丫被揍体当了。”
  “谁?”
  “那小子。丫那么雏,不揍他揍谁。”
  麦夫脑子里忽然冒出另一个场景,“有一回造反派让我背语录,我背了三遍都没背对,我就把眼镜摘下来。”
  “干吗?”
  “我想他要打我嘴巴,我就等着,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没打我。”
  “你丫认(尸从)了,打你多没劲呀。”
  “可你不是说那个孩子就该挨打吗?”
  “那不一样,你多老了,要我我也不惜得打你,真的。”
  “哦,那我谢谢你了。”麦夫很认真地幽默了一句。
  “甭客气。”三良应和他,小眼睛发出得意洋洋的光彩。
  麦夫发自内心地说,“你很了不起,三良子。”
  “说不上。到后来谁都不理我了,真他妈憋得慌。”李三良脸上现出真心的苦恼。
  “你也感到孤独?”
  三良想了想,点点头,“对,孤独。”
  外面天已经黑了,暮色浸透了屋子,屋里的气氛似乎非常开阔。
  “你觉得吗,往往就是这种时候。”
  “啥时候?”
  “白日将尽,暮色降临,让人难过不已。”
  “没错儿,就跟要死似的。”
  “你说得对,黄昏是最叫人难过的,一切都在死去。”麦夫一动没动,目光向三良闪了闪,“光明越来越远,四周的东西一点点隐没,大水静静上涨……”
  “什么呀?哪来的水呀?”
  “你不觉得吗,黑暗那么沉重,那么汹涌,把你打倒,你在黑色的水上飘浮,你不感觉吗?”
  李三良没回答,他既觉得又不觉得,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袋瓜儿里活动。
  麦夫向他转过脸来,清晰诚挚的眼神像一个孩子。三良的一对小眼睛冲他眨巴眨巴,突然喜滋滋地说,“老麦头儿,要是你也关在一块就好了,咱俩就有话儿说了。早知道我干吗说那刀子不是你的。”
  麦夫迷惑了,似乎没懂三良的意思,接着他一下明白过来。
  “就是呀,你说得太对了。那刀子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给你的!是我啊!”麦夫的声音又高又亮,带着一股不可思议的骄傲的情绪。
  三良被逗得大笑起来。老麦头儿身上的那股劲儿,又傻又聪明的劲儿,真使他觉得可乐,自己叫他“那孩子”真是叫对了。
  事实上,在吆喝铺,夏天的黄昏并不会让人心里难过,因为根本顾不上。黄昏是千百万只蚊子狂欢的时候,它们细小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密密麻麻地舞动,一团团的嗡嗡声在空气中游移,时远时近,永无宁日。麦夫极端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在自然界里的可怜位置,有时一阵激烈的愤怒猛冲上来,恨不得毁灭一切。他把自己抓得鲜血淋淋,身上有好几处化了脓,和衣服沾在一起。
  肉体上的痛苦变得高于一切,麦夫时时在想办法对付蚊子,他写信给钟函,希望她给他寄些清凉油或者花露水,他把肥皂弄湿涂在腿上胳膊上,还照老乡的话弄了许多草来烧。暮色来临,他坐在浓烟之中,被熏得泪流满面,三良看到他那副痛苦的样子笑得差点一跟头栽到地上。
  麦夫请教三良有什么办法能把衣服和肉分开,三良说太有辙了,叫麦夫闭上眼。麦夫紧紧咬住牙,等待着,三良揪住他的衣服故意拖延时间。
  “不要再折磨我啦。”麦夫愤怒地乞求道。三良狠劲一扯,果断为他解决了问题。
  就在这难熬的夏天一点点过去时,麦子突然来了。
  看到女儿,麦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一阵紧张的眩晕。麦子也有点紧张,但比麦夫要镇静,有把握控制自己的感情。
  从外面走到屋里很阴凉,麦子用手把汗潮的头发往上撩了撩,露出雪白的前额。
  “你怎么来啦?麦麦……”麦夫轻声问,似乎怕把梦惊醒。麦子的目光在小屋里转了一圈,然后冲麦夫笑笑:“我来啦,妈妈让我来看你,看你过得怎么样。”
  她把旅行包放到炕上,拿出白糖,榨菜,饼干,还有几盒蚊香和三大瓶花露水。
  麦夫还是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麦子看他两眼:“怎么,不欢迎吗?”
  麦夫连忙问她为什么不事先写信告诉他,让他去接。麦子说用不着,我这不是已经到了嘛。麦夫望着女儿,终于笑了:你真有本事,真了不起。
  女儿的脸圆乎乎的,那么可爱,散发着粉红的光彩,一股直透心窝的柔情使麦夫四肢发软。麦子张罗着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好,忽然停住手说:“爸,看什么呀你!”麦夫马上移开目光,去看麦子带来的每一样东西,看了又看,弄得麦子都烦了。
  “别看了,都是你的,跑不了。”麦子的口气像个小大人儿,麦夫觉得陌生又有意思。
  “你镜子在哪儿?”
  “我没镜子。”
  “真够呛。”麦子皱了皱眉头,“你得洗头了,脏死了。你自己看不见。你洗头我洗被子。”
  “你要干什么?”麦夫以为自己听错了。
  “拆被子呀!你瞧瞧有多恶心。”麦子拉开炕上的被子让麦夫看,麦夫并不觉得脏到那种程度,他更不相信他的小女儿会拆洗被子。可他什么也没说。他觉得看着女儿,听着她的声音就足够了。
  水缸里只剩下一个底儿了,麦子探头看了看决定去挑水,麦夫这才想起阻拦她。
  “不,你挑不了。”
  “谁说我挑不了。”
  麦夫让她先休息先不要干活,麦子横了他一眼,说自己不是来休息的。麦夫于是要和她一起去,帮助她,麦子发火了:“你管那么多干吗!去去去,靠边儿。”
  麦子挑起水桶晃晃荡荡地走了。望着女儿的背影,一种惊异的不真实感使麦夫直发呆。看到她拐弯不见了,麦夫惊醒过来,拔脚往队部跑。在牲口棚那儿找到了正在铡草的李三良。他面色发白气喘嘘嘘,请求三良快去井边上帮帮他女儿。三良听明白后扔下铡刀就去了。
  隔老远李三良就看见井台四周围着些人,像看戏似的看那个打水的女孩儿。三良放慢脚步,他也想看看。那女孩儿用钩子挂住水桶,磕磕碰碰放进井里,一只手抓住轳辘,上身向井里探了探。谁“嗷”地叫了一声,她猛地缩回身子。人们哄地笑了,三良扑哧也笑了。女孩儿朝人抬起脸,三良忽然吃了一惊,人怎么能长得这么白呢?
  麦子的脸由于紧张和气恼布满红晕,眼里发射着鄙夷的怒火,她扫视着围观她的人,三良大步蹦跶着蹿上井台。
  “给我吧。”他说,只这三个字麦子就听出他是北京来的。“你是北京的,是吗?”麦子的声音很小,三良说:“是,我来吧。”不等麦子再说话他就抓住轳辘把儿摇开了,麦子也在同时松开手。她退到一边看着三良,李三良结实的手臂一张一弛,像上了油的机器,双脚牢牢地站在井台上,又稳重又有力量,他收敛地喘着气,身体保持着一种激越的节奏,他简直是在表演打水。麦子被吸引住了。
  四面围观的人嘻嘻哈哈笑个不停。麦子飞快扫了他们一眼,“有什么可笑的,讨厌。”
  三良趁吸气的工夫,大喊一声:“看什么看!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大家伙儿笑得更欢了。两个装得满满的水桶并排放在了井沿,水花荡漾。人们为三良于欢呼起来。在一片哄笑声里,李三良灵巧地挑起水桶,身子晃了两晃,轻快地迈下井台。麦子紧紧跟在他后面。等到走出一段距离,人群被甩在身后,麦子才快走两步赶上他,“你真棒。”
  三良觉得脸一热,“别逗了。”
  快到麦夫小屋的时候麦子要求三良停下,她想试试。三良顺从地放下水桶,把扁担小心地在她的小肩膀上摆正,“你行吗?沉着哪。”
  麦子明亮的眼睛向上瞟了他一眼,一使劲,脸胀得通红,站起来了。她像喝醉了酒似地挑着两桶水一直坚持到小屋门口,欢快地叫着:爸!爸爸!我挑回来了!
  晚饭麦夫熬了红枣小米粥,放了很多糖。三良也来了,拿来好几个咸鸭蛋。吃饭的时候三良大讲特讲水果刀和花裤衩的故事,可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敢看麦子,只对着麦夫说,其实麦夫啥都知道。讲到老麦头儿被押进屋来,三良停住,他很想形容一下当时老麦头儿吓成什么样儿,却想不出词儿。他转转眼珠,忽然扫见麦子伸出一只手摸摸麦夫的脸。麦夫立刻摸住女儿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三良愣住了。
  屋子里很安静,三良圆睁着他的小眼睛,糊里糊涂地阴郁地望着他们俩。他不能相信父女之间的这种感情,这样的表达方式,他感到说不出的难受,只好把脸扭向窗子。
  半天了也没有声音,李三良真想跳下炕一走了之,可手脚像被捆住了动弹不得。
  “麦麦,你怎么了?哭了吗?”麦夫看着低下头去的女儿,颤巍巍地问。
  没等三良转回头,只听麦子一连串地说:“谁哭了,干吗哭啊!我最讨厌哭了,我才不哭呢!”
  三良看见麦子黑白分明的眼仁儿干干的,松了口气。同时他感到麦子好像生气了。
  “麦麦,要是爸爸死了呢?你也不哭吗?”
  麦子连眼都没眨:“你死就死吧,哭干吗,反正你也听不见了。”
  听到麦子这么回答三良乐坏了,一时间他真希望麦子更厉害点儿。他冲麦子喜盈盈地笑着,“成,你够狠的。”
  麦子没笑,清冷的目光很快瞟了他一下。
  “哦,你不知道,她就是嘴上这么说,心里绝不是这样,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向毛主席保证。”麦子脸微微有点发红,她看看麦夫又看看三良,眼里有一种逼人的光泽。
  三良的心跳得快了一点儿,生出一股挑衅的冲动,“你真能有这本事儿?你爸死了你能不哭?”
  “不信,他死一个试试。”
  “废话!”
  “怎么废话,他没死怎么办,我怎么向你证明……”
  “对对对,三良子,我又没死,没有死嘛。”麦夫情急地说。三良朝他看看,麦夫眼里有种奇异的颤颤抖抖的光亮。
  三良转向麦子,玩笑地说:“你呀,你的良心大大地坏了。”
  麦子的嘴角慢慢弯起来,浮出鄙夷的笑纹,“哟,你怎么也来资产阶级这套,还良心呢。”
  “那你有心没心?”
  “当然,我有一颗无产阶级的红心。”麦子语气生硬。
  三良嬉皮笑脸地看着她,这时他一点也不惧怕看她了,“我说,我还真没见过无产阶级的红心是什么样儿!”
  “要看吗?拿刀来我就挖给你看!”
  “胡扯!”麦夫断然喊道。
  三良望望麦夫又瞧瞧麦子,然后他假装认真地四下睃望。
  “你要找什么?”麦夫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