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
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0 04:26 字数:4800
饩淇诤拧! ?br />
到了晚上,礼堂里的气氛再次热烈起来,头顶上有好几盏灯照着,光线很亮,给人一种欢聚的感觉,大家都压低声音聊天,一些知青偷偷打起牌来。
麦夫始终坐在一个靠墙的地方,眼睛被烟熏得很难受。他观察出没有人注意他,就垂下头闭起眼睛。有一阵他听见李三良的声音,不由扭头向后看了看,三良和几个穿黄军装的男孩扎在一堆,好像正为谁出了什么牌在争执。休息了,礼堂里乱成一锅粥,麦夫坐在那儿没动。他不动的原因是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今天就要过去了,还有一天他就安全了,就可以回到吆喝铺他的小屋。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小屋原来很可爱。
有人重重地拍他的肩膀,麦夫吃惊地扭过头,看见李三良站在身后。
“快,借我刀子使使。”三良口气很急。
“什么刀子?”麦夫茫然地问。
“水果刀。快点儿!”三良张开的手掌村在他面前,“拿来呀!”
四周的人在说话,有个女孩儿回头望了他们两眼,麦夫从裤兜里摸出钥匙链,上面有两把钥匙和一个削水果的折刀。三良一把抓过钥匙链扭身就走,麦夫想叫他可没叫出声。他望着三良的背影,只见他急步往外走,快到大门了忽然回过身,“那孩子!接着!”
钥匙链飞了过来,差点儿砸着麦夫身边的人,吓得他一阵嗵嗵的心跳,赶快捡起钥匙链,水果刀当然不在上面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奇怪,麦夫渐渐感到礼堂里有些混乱,许多人都向门口涌去,开始他并不想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一种熟捻的惶恐的感觉渐渐抓住了他,他终于站起来,看见礼堂的灯光照出门外你推我搡的人影,虽然礼堂里还有不少人,可麦夫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他忽然那么希望李三良能在他身边,那样他就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是的,他应该等三良来告诉他。
但是李三良没有来告诉麦夫,他不可能那么做,他和另外两个知青被公社的人捆起来抓走了。
大会中断了。晚上麦夫和四个下放干部分住到一个老乡家,听他们议论麦夫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其实非常简单,李三良和几个知青打牌为了悔牌争吵起来,其中一个说:走,外边说去。李三良立刻同意。虽然对方人多,而他只是一个人,可他有把刀子,当他们动起手来,他就用刀子扎了人。
刀子!麦夫的脑袋骤然轰鸣起来,会不会是他的刀子?可那只是一把水果刀,怎么能扎死人呢?!他极力使自己的声音不发抖,问:那孩子死了吗?人家告诉他不知道,反正流了一地的血,够呛。
入夜,麦夫躺在黑暗中,身边的人酣声大作,像打雷一样,但麦夫听不见,他的脑子里充斥着自责的声音。他为什么会有水果刀呢?难道他有水果可吃吗?李三良来找他要水果刀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问一问?他可以说没有。是的是的,他可以不给他,正如他可以不写诗!根本不写任何文字!可现在晚了。一切都晚了,连死都来不及了。他试过以死这种方式逃脱,可失败了。他怕死,他一点也不坚决。那个知青死了吗?不,他万万不能死,老天爷没让自己死也不该让他死。可万一他死了呢?
窗户纸一点点发白,麦夫置身于一个灰色的混沌空间,他茫然四顾,发现是在一张大嘴里,哈气声如海潮起落,他惊恐地悬浮着。
在上午的大会上,李三良五花大绑地出现了,四个人推着他把他押上台,那场面的粗暴使人震惊。台下一片死寂,所有的眼睛都瞪得亮亮的。三良的头被压得几乎抵到地上,他想抬一抬,但做不到。有人宣布严惩杀人凶手李三良大会开始,公社武装部长走到台前,带领大家高呼口号。这时三良的光脑袋被猛地扳起来,那张脸在抬起的一瞬间非常难看,令人恶心,接着麦夫吃惊地看到那对小眼睛闪烁着,嘴歪了歪笑了。一些手猛力把他的头打下去。武装部长的大嗓门儿振聋发聩:看!这就是李三良行凶杀人的罪证!
麦夫极力想弄清被举得高高的抖索着的那样东西是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敢确定那是一条花格子大裤衩。看!大伙看看这上面的血迹!武装部长神开裤衩:看见了吗?
看不见!台下有人喊。于是裤衩交给一个人送到台下传看。
部长开始讲话,昨天发生的行凶杀人事件是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伟大号召的罪行,是对抗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罪大恶极,广大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绝不能轻饶了这个反动流氓!要揭露他的罪行,让他和他的同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这时裤衩传到一个女生手上,她手一松捂住鼻子,裤衩掉到地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短促的哄笑。李三良梗起脖子,他的脸扭歪着,邪恶的目光胡乱扫过场里,也扫过麦夫的脸,但没有认出他来。
动,敢动就揍他!武装部长大吼一声。四个人一齐使狠劲儿,三良趔趄了两步扑通摔倒在台上,身体被压得匍匐在地。武装部长扭回头,目光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在会场上扫了几个来回,似乎在掂量谁还敢动一动。“有人,”他爆出一句话,“给李三良提供凶器,”说完这句他停了一会儿,目光威慑全场,“是谁麻溜快坦白,想蒙混过关那是做梦!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口号声在礼堂里轰轰作响,一股冷冰冰的规模很大的东西在麦夫的胸口向上翻,他拼命忍着忍着,终于忍不住了,苦涩的汁液充满他的嘴,麦夫只来得及抓住头上的帽子,捂到嘴上。
散会的人群从麦夫身边走过,有个人在他旁边站住,麦夫听到他的声音在问:怎么了,你病了吗?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但叫不上名字。又有人凑过来,他们都是知道麦夫的。麦夫紧张得不能自己,他眼里闪烁着泪光,痛苦地摇着头,不,不,没事,你们走吧,不要管我,快走吧。
他的紧张感染了那几人,他们互相看了看,走开了。礼堂里渐渐空了,烟气一层层地悬浮着,麦夫站在可怕的混沌中,脑子在嘣嘣嘣地跳,坦白,坦白,只有去坦白……
在公社礼堂门前,麦夫刚刚说出要见武装部长,胳膊就被扭住,三四个人簇拥着他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脚下的砖地坑凹不平,麦夫几次要摔倒,但始终被人拉扯着没有倒下去。然后他被拥进一间屋子。
恐惧使麦夫的视力有些模糊,在一片黑乎乎的面孔之中他总算认出了武装部长的脸。那张脸咧嘴一笑,露出烟熏的黄牙:“哟嘿,来啦,找我啥事儿?”
麦夫张开嘴但发不出声音。突然他感到一下打击,很重,来自他的后脑勺,麦夫懵了,他挨打了吗?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垂下去又弹回来,紧接着一股力量迫使他双膝朝前一弯,他什么都没弄清已经跪到地上。
屋里的人发出快活的哄笑。
一个声音从笑声中冲出:我就操你们姥姥,刀是我的!王八蛋你们听见没有……
空气中爆发出一阵“哪僻啪啪”异常清脆的响声,在离麦夫不远的地方,许多手眼花缭乱地扬起落下,吼声四起:小兔崽子工八犊子,低头!低不低头!狗鸡巴操的!
麦夫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片带电的黑暗里,在黑暗的中心他看见李三良的光头,在每一下打击之后那个头都立刻抬起来,似乎它不是肉体,而是钢铁机器,做着不可摧毁的机械动作。
那些手犹豫着慢下来,最后所有的手都停止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屋子里空气污浊。
武装部长朝三良走近两步,站到他面前。李三良直直地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肿胀的脸丑得叫人害怕。
“你老实儿说,凶器是谁的?”
没有回答。
“啪”地一声,三良的头又被打了一下,凶狠的阴影从他脸庞上飕过。
“你会不会说话?啊!”
“我操你妈!”李三良干巴巴地说。
麦夫的心脏在极度恐惧的刺激之下裂开了,锥心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
“我告诉你们,有本事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我就烧了你们的房,剁了你们!你们丫的要是不打死我都不是人揍的,老子今天豁了,操你们奶奶操你们八辈儿祖宗!”
李三良的嘴唇哆嗦着,凶狠的小眼睛视而不见地瞪着。这一刻他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同类,他要吃了他们。
麦夫不知不觉地合上了眼睛,听到一片漆黑的寂静。这寂静是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惊愕地发出来的。麦夫不了解这点,他还没有经验。
“把他关起来。”武装部长哑然地说。
李三良又开始叫骂,在他被揪着拉出屋子时反复地骂着那几句话,平直的音调让人感到难以理解也难以承受。屋子里忽然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麦夫孤零零地跪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自己的手在嗦嗦发抖,他扭头望着空洞的屋门,很利索地就站起来了,原来自己的腿脚没问题。他站着听了一会儿,人声混乱,但都不像是针对他的。他试探着往门口走,脚步直僵僵的,他看到走廊里有人来往,却没人注意他。他停了一会儿,开始沿走廊走,一直走到公社的大门,没有人阻拦。他走出了公社。
后来麦夫走在田野上,他的嘴发干,晴朗的空气像尘土一样粗糙,使他感到呼吸困难。他走进林带,用手扶住一棵树,身子一软坐到地上。麦夫长久地坐在树荫里没有动。
4
以后的日子李三良成了吆喝铺的人们议论的中心。从四处传来的话都说李三良忒厉害了,真格的是吃了豹子胆的人物。他被关在公社后院一间房内,睁眼就嚷嚷饿,一顿吃七个大贴饼干,高粱米饭吃六大碗。公社食堂的老白毛儿直犯愁,这么个吃法谁供得起呀?
有天傍晚马椿才带着几个小伙子到麦夫的小屋来,说要看看麦夫箱子里的长刀,他比划着有一尺多长,说那刀上带着三条棱子,又尖又亮,非让麦夫拿出来给他们看看不可。麦夫很紧张,说他没有刀,真的不知道什么刀,马椿才急了,虎着脸叫麦夫把箱子打开。麦夫顺从地打开箱子,结果当然没有那么把刀。马椿才对麦夫的一件白衬衫很感兴趣,拿在手上抖索着,“这褂子没见你穿过。”
麦夫说是。马椿才问为啥不穿?麦夫说太淡了,容易脏,送给你吧。
马椿才满意地走后,麦夫爬上炕掀开被子,里面夹着一个包裹,包裹没有被发现使他感到庆幸,里面是钟函寄来的牛奶糖和一些红枣。麦夫只吃了一块糖,他舍不得多吃,要好好留着。
许多天以来他始终有种离奇的恍惚感,仿佛脱离了真实的存在,漂浮着。他一直以为自己在水中只会一种姿势,然而他像是错了,他在用另外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姿势浮水,他预感到的危险并没有到来。他仰望天空,时间安静地不可思议地从身边流过。
在睡梦里他又见到三良,光光的脑袋,一脸喜滋滋的神情。醒来后他想这个孩子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儿呢?他想不出来。但是正因为没有任何快乐的理由他的快乐才显得珍贵,给人温暖。
一天麦夫正在地里干活,忽听有人“哦哦”地高声叫喊,他猛地回过头,是李三良!地里的老少爷们儿齐声回应,欢叫声此起彼伏。麦夫的心一阵激动,眼睛不由湿润了。
三良被放回来了。他说这二十几天里没人碰他一手指头,每天三顿饭地伺候着,前天武装部长来看他,夸他是条好汉,要和他交个朋友,让老白毛儿给炒了一桌子菜,哥儿几个喝了三斤高粱酒。三良说着,两眼闪着得意而活现的光。女人们的舌头发出一片“滋滋”的赞叹,马椿才他们更是喜气洋洋的。麦夫始终注意地听着三良的讲述,可他并不真的听懂了,他只是有种愉快的感觉。
地里的香瓜已经熟了,晚上三良来到麦夫的小屋,掏出四个香瓜摆到炕上,小屋里顿时清香弥漫。麦夫一时不知说什么,忽然想起他一直留着的奶糖,连忙拿出包裹。
李三良接过包裹里外看了看,又扔回炕上。
“这是糖。”麦夫告诉他。
“操,我还看不出是糖,你可真有起子。”他嘟囔了一句。
麦夫不大明白三良的意思,“怎么?”
三良一屁股坐到炕上,摸出一包烟点上一支。他眯着眼睛看着麦夫。
“婚都离了,还装什么孙子呀!”
麦夫无话可说,移开目光。
三良噘起嘴,吐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