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0 04:22      字数: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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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生堂 第三章(32)
  汪洋点点头。家慧说:“她就有这么聪明。她嫁到我们屋里,给我们汪家所有人都争了脸面。算一算,她去世都二十多年了。如果活到今天,也还不到五十岁。没病没灾的,她走得也真是怪。”
  汪洋联想到自己梦境中出现的小城,小城里的街巷,街巷里的白衣女子,桩桩件件,也都是非真非幻,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人生的不可捉摸。
  魏晨在门口探了下头,见屋里正说话,乖巧地正要退回去,家慧指指橱柜。“你把那杯水递给我。”魏晨拿起茶杯,发现水已经凉了,说道:“我去换点热的。”家慧说:“不换,我就想喝凉的,心里总像火烧一样。”魏晨扶着她喝完水,把她身下的枕头挪挪,让她躺得更舒服些。家慧说:“你去买点菜,叫你姐回来给洋洋做点好吃的。”
  魏晨走了,家慧接着对汪洋说:“这几天我总梦见你妈,样子一点没变,还跟从前那样好看,就是不见她笑,总是拉着我说想儿子,看见儿子过得不好,心里难受。还说来一次不容易,路远迢迢的。我说你来了为啥不多住几天?她说我没地方住啊,说着说着就哭。她一哭,我就跟着哭。我一哭,再也睡不着了。”
  汪洋坐在床边儿,把家慧的手已经握疼了。家慧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也感觉不到。“有天我梦见她穿着结婚的衣服,就是那婚纱吧。我问她,你咋穿着这衣服呢?她说这衣服好看,是她最喜欢的衣服。我说那也不能总穿着呀!她说好看就穿呗,家廉还要娶我呢!”家慧拍拍汪洋的手,“你这次回来,一定去你妈的坟上给她烧点纸钱。她在那边大概是缺衣少食了。顺便把你大学要毕业的事也跟她说说,让她高兴高兴。她这辈子高兴的日子太短了。”
  汪洋依旧机械地点着头。家慧说:“我要不是病成这样,也跟你一起去。我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呀。你爸是我最小的弟弟,他不在了,我连他的媳妇都没照顾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不起他。”家慧语气平缓地说着。她的目光向前,却又不在墙上,似乎穿透贴满旧报纸的墙壁,到了一个虚无的地方,一个在她的意识里活跃着的地方。汪洋几乎从未听家慧说过这么长的话。这个女人正在回顾她一生的缺憾。她在这种回顾中几乎不谈自己,让她无法释怀的竟然都是对于别人的亏欠。
  汪洋说:“妈,你躺下睡会吧。”
  家慧摇摇头,继续说:“你二舅前几天跟我商量,想把你爸你妈的坟迁在一起。我若不是病成这样,他们大概已经办了。”说到这儿,她恳求地看着汪洋。“洋洋,有些话我一直放在心里,没跟你说。你爹妈死后,虽说一直把你放在大伯和我这儿养着,可你二舅隔三差五没少给过钱。平常有啥难处,找到他,也都是他去跑路求人。远的不说,就你这回上大学,也多亏了他,是不?他这辈子不容易,你对他别太苛刻。”
  汪洋低着头,不知如何言对,心里有些发窘。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堵墙,这些墙把他的心禁锢在里面。虽然已经推倒了一些,但还有许多残留着。和家义之间,就残留着这样一堵墙。
  家慧说:“我死之前,就希望看见你们叔侄和好,这样我心里才能踏实!”汪洋觉得喉头处紧得生疼,为了掩饰,虚张声势地大着嗓门儿说:“妈,谁说你要死了?”家慧好脾气地笑笑,说:“人哪有不死的。前人得给后人腾地方。”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即使屋里光线很暗,汪洋也能感觉到这种苍白。
  这个垂危的母亲讲着另一个已逝的母亲的故事,汪洋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未像这样丰厚,也从未像这样具有了一种痛苦的张力。他是那个女人孕育的,而由这一个女人抚养。他连接了两个同样善良,同样美丽的女人之间的关系。这两个女人,生命中只要有其中一个,就算得上丰厚,他却拥有两个。这是他的幸运。可是,现在连这唯一的一个,他也要失去了。那个离他很远的生母一天天变得生动起来,这个活生生的养母却眼看着要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曾经站在生父坟前,无奈地面对另一个世界关闭的大门,体会到一黄土和几块石头就把最亲近的人隔开是一件何等痛苦的事情。他不能失去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很多人生命中的支柱。
  正说着话,魏学贤带着一股寒气从门外进来。他头上戴着顶大大的军用棉帽子,两侧的护耳放下来盖住耳朵,更显得一张脸瘦得像个枣核儿。脱了帽子,汪洋惊讶地发现,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腰也略有些佝偻。家慧说:“你儿子回来了。”魏学贤在火上搓着手说:“你不天天想他吗?现在回来了,你的病就该好了。”家慧笑着说:“我已经好了一半了。”
  魏晨和魏昊一起回来了。汪洋问魏昊生意咋样。魏昊说:“还行。上学时没读到书,现在也只能做这个了。”汪洋很认真地说:“干个体也是光荣的。”魏昊淡淡地一笑。“我还是喜欢读书。我从小的愿望是长大当个医生,可是你看看这双手。”她把手伸出来,汪洋看见每只掌心都有好几大块黄|色的硬茧。魏昊又把手翻过来,手背上还有几处伤痕。“搬砖搬成这样,哪还能做医生?”
  汪洋也承认这双手和魏昊娟秀的容貌、温婉的性格有些不协调。以她的品行和个性,做医生确实是个最好的职业。他说:“姐,你才二十多岁,还可以学。”魏昊摇摇头。“不行了,我连小学都没毕业,拿到中学课本像看天书一样。你替姐多读点书。要是缺钱,姐支持你。”家慧歉疚地说:“三个孩子,就把你给耽误了。”魏昊忙说:“我耽误啥了?那时候读不成书的又不是我一个。”
  益生堂 第三章(33)
  她的性格很像家慧,习惯了把一切都憋在心里,所有的苦恼和烦闷从不流露出来使人不安,好像时时都提防着,不要把周围不能惊动的什么东西惊动了。她们柔弱的身体里蕴含着某种魔力,能使每一个接近的人,都暗暗折服。偏偏她的丈夫陈鹏不能明白这种恬静,反而在魏昊温顺的沉默面前觉得压抑和无所适从。和这种难以摸透深浅的含蓄相比,他更喜欢那种一眼就能见底的简单。两人的婚姻,已经像一锅夹生饭,怎么焖也焖不熟了。陈鹏控制了小店的一切收入,他的母亲和姐姐对小店的关注和干预都远远超过魏昊。魏昊有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店的老板娘了,而只是一个被提供饮食和住所的雇工。
  晚上,魏晨帮汪洋打扫了后面的偏厦,又把自己屋里的台灯拿过去让他看书。天气又干又冷,风不大,却像刀子一样割人。魏学贤手里提着一只烘炉子进来,说:“看你屋里亮着灯,晓得你还没睡,给你送点火来。”汪洋站起来,把凳子让给魏学贤坐,自己坐在床上,有意把自己隐在弱光里。
  男人之间的交流总是比女人困难,特别是与感情有关的。两人都有许多话想说,但想说的话又都是两人的伤痛,所以各自都把话锋隐在鞘里。
  魏学贤侧身靠着桌子,一只手撑着额头,中山装上掉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的黑布棉袄。汪洋从没见过魏学贤这样萎靡和绝望,他突然意识到这个既是姑父又是养父的男人老了,所有的屈辱和苦难,虽然没有摧垮他的意志,却在他的身体和心理上都留下明显的伤痕。家慧即将撒手而去的现实,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棵草。
  魏学贤问:“毕业后你有啥打算?”汪洋说:“还没想好。学校里有公派出国的名额,我想争取。”魏学贤兴奋地欠起身子,说:“那就好好争取,我支持你!”汪洋不点头,也不摇头。主意他已经拿定了,可是有太多的头绪还没有理清。自己就像一只风筝,如果不理清线头在哪里,一旦放出去,就会断了线,忽忽悠悠地,不知会在什么地方落地。他看着魏学贤,说:“我要真走了,你们咋办?”
  魏学贤说:“你走你的,不要管我们。我们还有昊昊和晨晨。”说完这话,他不敢看汪洋的眼睛,他的鼻子酸得很厉害,他想哭。这么多天,他一直隐忍着,害怕让人看出他的恐惧。现在,在另一个已经长大的男人面前,他无需再去隐藏,他被深藏的痛苦、绝望、孤独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旦家慧撒手而去,生活留给他的,还有什么呢?他不敢正视这个将要到来的现实。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么多年,真正支撑这个家,支撑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家慧。
  炭火烧得很旺。汪洋听见火里劈啪一声,那是木炭里潜藏的水汽爆裂了。他发现魏学贤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的眼泪,他默默地看着他,悲哀也在自己身体里一波一波地弥漫。
  魏晨一头从外面撞进来,说:“三姨来了。”魏学贤慌乱地用手抹抹脸,问道:“在哪儿?”魏晨说:“在妈那儿。”魏学贤和汪洋便起身往家慧的屋里去了。
  家瑛坐在火盆边儿烤火,手里夹着一支烟在抽。见了汪洋,打趣道:“哟,大学生回来了。”接着问了些学校的情况,汪洋都一一答了。坐了一会儿,家瑛给魏学贤递个眼色,说是要走,魏学贤会意地送她出来。
  家瑛悄声问:“东西都备齐了?”魏学贤说:“没有。”家瑛嗔怪道:“我就怕这个。人已经这样了,临时临危的咋来得及。赶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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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学贤哑着嗓子说:“你就替我做主弄吧,我是一点儿方寸也没了。”家瑛说:“寿衣,寿房( 棺材 ),铺的,盖的,置办起来也快,就是一样样儿都要人去跑。这两天睡觉,你要惊醒点儿。”
  魏学贤哭丧着脸,痛苦地点点头。这些东西,那么真切地把将要来临的死亡和分离推到他面前,使他无处可逃。
  第二天一大早,刚吃过早饭,家慧嘱咐汪洋去家礼和家义那儿走走,又要魏晨把别人来探她时送的礼品收拾两包让汪洋拿过去。
  家礼人不在。士林和一个找来打下手的乡下姑娘在蒸包子。姑娘手里捏着包子,士林站在姑娘身后,却将两手伸进衣服里搋着两个面团似的软东西来回揉搓。姑娘说:“你再光顾着玩,三姐那儿怕不赶趟了。”士林嬉闹着说:“不还蒸着两笼屉吗?刚玩一会儿你就要说话。”姑娘扭捏着身子,回头让士林嘬了一口,说:“我倒是想叫你玩一辈子,可你那几个姐没一个待见我,巴不得早一天把我赶回乡下去。”士林孔武地说:“她们管不了我的事儿,我想咋的就咋的。”姑娘两手沾着面粉,忽一下撩起衣服,就把一个雪白丰硕的奶子抵进士林嘴里,咝咝哈哈喘着气说:“好人,你要说话算数,就是把我剥了喂给你吃我也愿意。”
  士林像掉进一锅热水,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吱吱往外冒着蒸气。舌头在嘴里毫无章法地动着,两手又迷乱又清醒地想要撕扯点儿什么。锅里的开水扑突扑突响着,跟两人咿咿啊啊的呻唤交汇在一起。直到听见汪洋在棚屋外面喊大伯,两人才慌乱地分开。姑娘羞得不敢抬头,赶紧抓起一团面揿在案板上拼命地揉捏。
  士林被搅了好事,颇为扫兴,态度不冷不热地说:“我伯出去了,你改天再来吧。”虽说是堂兄弟,相互却有隔阂,站着说了两句话,汪洋就告辞出来。姑娘余悸未消地捂着胸脯说:“我的天爷,差点儿叫他看见。”士林满不在乎地说:“看见咋?看见了白看。”
  益生堂 第三章(34)
  士兰收摊回来,士林告诉她汪洋来过了。士兰问:“他说啥了?”士林不阴不阳地说:“他能跟我说啥?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卖馍的。”士兰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说他:“叫读书时你不读书,这会儿又来说这话。”士林也不示弱,呛道:“该我读书的时候,有读书的地方没?都来怪我,我去怪谁?”
  士林下放前,在街上的民办小学念了个二年级。到青峪河,先在家呆了半年,后来入学到公社小学又从一年级念起。去一个星期,有三天在队里劳动。念到二年级结束,士林不想念了。士兰哭着说:“我们大房,就你这一个儿子,咋的也要供你把书念完吧。”士林拗不过,就背着书包去学校点个卯,然后偷偷溜出来,玩到吃饭时回家。士兰哭着喊:“伯,你就这样由着他?”
  青峪河的青石寨上有一座文峰塔,是嘉庆皇帝当朝的一八○九年,茅山城一帮缙绅为勉励后辈向学自发集资修建的。家礼专程领士林去看砖塔,要他在砖塔底下给自己起誓,一定好好念书。士林却说:“念书有啥用,我不念了。再过两年我要去挣工分,换口粮吃。”家礼哀叹一声,抚着塔上的青砖,感觉到一股潮湿的凉意从掌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