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0 04:22      字数:4725
  家义那边拿了挽联送过去。冉老师儿子念完,当即给家义作一个揖,流着泪说:“汪老师,谢谢你!我父亲有你这副挽联,多少也能走得踏实点了。”
  家义在心里说:这不是我写的,我写不出这样的东西。只有跟你父亲一样,在地狱里走过一遭的人,才能这样去理解生死和荣辱。
  出殡那天,大儿子捧着冉老师的遗像走在最前面。照片上的冉老师比自己的儿子还显年轻,浓密的黑发丝毫不见岁月的痕迹,眉宇间带着笑意,从中山装领口处露出的一圈白衬衣领子,格外醒目。
  送完冉老师从山上回来,家义就想做一件事,一件从来不曾做过的事。很快等来了清明。家义没等天亮就起来了。李兰茹问他:“今天不上班,咋不多睡会儿?”家义支支吾吾说:“有事。”李兰茹不高兴地絮叨着:“星期天总是忙,屋里一点指望不上你。”家义说:“我真有事脱不开身。”
  出了门,在街巷里三拐两拐,他一个人悄悄踱出城外,过了花溪河往东,一口气直奔家廉的坟上。天色尚早,路上只有几个进城卖菜的男人,挑着沉甸甸的担子与他擦肩而过。
  家廉的坟前没有立碑,低卧在一面裸露着黄土的阳坡地里。因为常年无人培土,探视,掩埋时又不敢过于细致,坟茔已颓败得几乎难以辨认。家义环顾四周,见不远处散落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便跑过去一一拣拾过来,堆积在坟头,然后一块一块向上垒砌。垒完了,退后几步看看,心情略感宽慰些。
  寂静的山里杳无人踪,只偶尔能闻见几声鸟叫。他从怀里摸出一双老鞋,一沓草纸。先把草纸点燃,等火舌一点点舔上来,开始充分燃烧时,再把鞋也凑在火上点燃了,一缕缕的青烟盘旋着融入早春清冷的空气里。
  就在升腾的烟雾中,他在心里跟家廉说:“三弟,这么多年,我总梦见你没有鞋穿。今天带了一双来,不知合不合你的脚。”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清风在回应着他内心的声音。他像一个隔着木窗,正在对神父忏悔的教徒,毫无保留地把内心的隐忧倾吐出来。“当年跟你一起戴了帽子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有些人还向我问起你。我原来总怪你糊涂,遇事不知道拐弯儿,总以为人家都错了,就我是对的。可是地主摘帽了,右派平反了,过去铁板钉钉的事现在都翻过来了。你说到底哪个是对的,哪个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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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益生堂 第三章(19)
  鞋子在火里烧不透,冒出一股青烟。他用袖子抹抹眼睛,转过身想找根草棍把纸堆划拉划拉,却骇然发现家廉在十几步外的地方怔怔地站着,一时张嘴瞪眼,竟呆住了,活像见了从坟墓里跳出来的死人。仔细再看,才认出是汪洋。父子俩长得太像,知情的都说是跟家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汪洋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脸上也带着意外的惊愕、狐疑,和进退两难的尴尬。两个在血缘上是叔侄,实际却以舅甥相称的男人,在这个特殊的地方相见,都有一种想要立刻逃跑的紧张和别扭。
  家义一时无法断定汪洋来此的目的,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坟头快要燃成灰烬的火纸,问他:“你咋跑这儿来了?”汪洋不回话,瞥见还没烧完的半只鞋跟,嘴角泛起一丝不屑。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知道真相,其实他连真相以外的东西都知道了。他上学的名字是魏洋,可他在街上走,会有人在背后指着他说:“这是汪家的后人。”姓氏的不确定,意味着身份的错乱。他朦朦胧胧感觉到自己的身世隐藏着某种惊人的秘密。他去问家瑛,家瑛骂他:“你吃了两天饱饭嫌舒坦了?再问,小心我抽你的筋。”他还问过士霞,可是士霞什么都跟他说,唯独在这件事上滴水不漏。
  每一个亲近的人对此都讳莫如深,就像所有人都站在亮处,独把他一个人撇在黑暗里。他只能像一个蛰伏很深的窃贼,沉默而又固执地从周围人的表情和言谈中捕捉蛛丝马迹,然后把一个个零碎的片断连接起来,从中判断真伪。为了报复,他在学校里给自己改名魏人民,把所有作业本上的魏洋都涂成黑色。
  最终为他揭开谜底的是皮蛋。皮蛋把他带到这里,让他第一次和自己的生父站在了一起。从那以后,他小心谨慎、不露声色地固守着这个秘密,隔三差五往家廉的坟茔上跑。想不到今天到这儿来,会遇见家义。他的秘密,像所有的秘密一样,在认为最不必防范的地方败露了。他赌气似的走到坟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烤饼搁在泥地上。
  家义惊诧不已地看着他,弄不清他究竟是从哪儿得知了家廉的墓地。汪洋眼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回去跟谁也别说你在这儿见过我。”这话等于告诉家义:你不用再撒谎,我什么都知道了。
  家义眼盯着他,还在徒劳地掩饰。“你说的啥意思?我听不明白。”汪洋冷笑一声。“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半都是装糊涂装出来的。”家义瞪着眼,没想到汪洋嘴里会说出这样老辣的语言,内心真是又恼怒又震惊,不由得脸都涨红了。
  汪洋看见自己的话刺伤了家义,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家义毕竟经见得多些,很快镇定下来,问道:“谁告诉你的?”汪洋愣了愣神,反问道:“告诉我啥了?”家义看看坟前放的烤饼,说:“这是送给谁的?”汪洋说:“我愿给谁给谁。”两人说来说去,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却都不把关键的字说出来。家义一时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山下就是花溪河。碧绿的河水急速向下游流去。河滩上的蒿草在风中摇曳,像河水一样一轮一轮波动着,空气里飘散着若有若无的水藻的腥气。坟茔不远处是一片花栗树林子,枯干的花栗树叶在风中翩翩翻飞。家义问:“你是现在走,还是再呆会儿?”汪洋脸朝向一边儿,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沉默着。家义看他一眼,不等他回话,转身走了。
  6
  魏学贤摘帽一年,张有泉也得到一张地富反坏分子摘帽通知书,编号是04591。通知书全文如下。
  姓名:张有泉。性别:男。现住红日公社莲花大队8生产队。经群众评议,能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接受改造,现批准摘掉地主分子帽子。此通知。
  茅山县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八日
  (本人收执)
  得到消息没几天,家慧和魏学贤带着礼物赶到莲花池。两个摘去帽子的分子和分子家属,见了面自然都喜极而泣。
  吃过饭,家贞牵着家慧走到山上的树丛里,远远看了莲花池过去的老屋。小时她们来莲花池避暑,常和舅表姊妹们,推窗对月,品味清风中的荷香。如今房子颓败得厉害,临水的窗户,有好几扇已经不翼而飞,用几块竹席遮挡着。那株丹桂依然挺拔,树下的院落却面目全非。家慧悄声说:“我还记得后院儿有个石门,上头刻着麒麟、狮子、老虎、蝙蝠,咋没见呢?”家贞说:“六六年红卫兵上山来破四旧,一顿刀斧都给毁了,只剩了两个石头桩桩。”家慧连叹“可惜”。
  两人顺着小路慢慢往回走。家贞顺手把路边的猪草扯起来,团成把子捏着。家慧说:“我原打算约家义一起来,不巧他单位有事,脱不开身。”
  家贞扯起一把猪草,把草根上沾的土坷垃放在树上磕掉,扯着长腔说:“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叫花子姐哟。”家慧把她手里的草把子要过来替她拿着,委婉地说:“家义早晚要来的。政策都变了,他还能不变?”家贞伤感地说:“爹妈在还能把人拢在一堆,爹妈一过世,也就各是各了。”
  端午节那天,家贞说要进城,有泉有些犹豫,说:“如今两手空空,进城咋见人。”家贞说:“我去看我姐,哪怕带根针,也是个心意。”有泉却非要把家里一只正下蛋的鸡捉了,几个孩子在屋前把只老母鸡撵得咯咯直跳。家贞说:“你把它捉了,盐钱从哪儿来?”阻拦着坚决不让抓。有泉说:“宁顾脸不顾嘴。你要不同意捉鸡,就你一个人去。”家贞赌气说:“一个人就一个人,谁还稀罕你了。”
  益生堂 第三章(20)
  茅山城里,家家大门两侧插放菖蒲、艾蒿,满街都是艾蒿辛辣的苦味。家贞路过益生堂,见外面的街墙上斜斜地贴着两块红纸标语——万里河山红旗展,八亿神州尽开颜!打倒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标语鲜红的颜色已经退成橙黄,字迹却依然清晰。房子几年前由街道出租给了好几户居民,入住的人各据需要把一进三重的房子切成一个个豆腐块,连天井里都起了房子。家贞侧头向门里扫了一眼。几个站在街沿下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眼瞅着她,流露出似曾相识的疑惑。家贞走过去,听见她们在背后悄悄说:“好像是益生堂二姑娘。”家贞身体紧绷着,连头都不敢回。
  家慧的门口也摆着两把艾蒿,家贞把自己带来的摆在一起靠着。端午节的艾蒿是好东西。节过完了,把艾蒿往哪个角落里一靠,等它自己慢慢地干去水分。小孩子吃了油腻的东西,积食,可以将干艾叶搓成团,用水直接送下去,消食解毒。茅山还有个习俗,婴儿出生三天要“洗三”,特别是女婴,要用干艾煮水清洗下部,据说可免除终身龌龊。
  家慧正在屋里包粽子,面前反向摆着把椅子,椅背上拴着一束白线绳,几只包好的粽子像出水的菱角一样精巧好看。看见家贞,家慧又惊又喜,湿着两手就把她的手抓住了,问道:“有泉呢?咋没一起来?”家贞笑着把行前的波折学说了一遍。家慧说:“他也真是,讲礼也要看人嘛。”家贞看看屋里,问道:“姐夫呢?”家慧把沏好的茶水递给家贞,说:“上课去了。他现在官复原职,当了个教导主任,天天泡在学校里。”
  家贞把袖子三下两下挽到胳膊肘上,说:“我跟你一起包,两人做事快。”家慧把挂着粽子的椅子朝她跟前挪挪,两人并排坐着,边干活边唠家常。
  家贞说:“一晃快三十年,城里好多人我都不认得了。”家慧说:“不说你不认得,连我都不认得了。新出来的这一茬,又都该成家了。”
  家贞说:“昊昊咋样?时常回来不?”家慧说:“回来得少。小两口盘了个铺子,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她把一只装满米的叶包缠上线绳,用力抽紧,再挽上一个死扣,把湿手在围腰上擦擦,起身说:“还剩几个你替我包了,我先把锅里添上水。学贤说声就回来了。”
  家贞见她起身时腿脚有点儿不灵便,问道:“你这腿咋了?”家慧揉揉膝盖,说:“屋子太潮,我两个关节都落了病。”家贞问:“没去找人看看?”家慧笑着说:“一把老骨头了,有啥好看的。”
  粽子煮下锅,魏学贤正好回家,汪洋和魏晨随后也都进了屋。家贞一见魏晨就笑起来,说:“晨晨,你的叫花子五姨又来了。”魏晨面带羞惭地做了个鬼脸,说:“五姨,你就别引我妈再打我了。”
  饭菜上桌,一个煎豆腐,一个炒黄豆芽,一个青椒炒鸡蛋,一个油炸花生米,外加一盘热粽子。魏学贤对家慧说:“家贞难得上门,你咋就弄这两个菜?”没等家慧解释,家贞抢着说:“她要去买,是我拽着没叫去。”魏学贤从柜里找出半瓶酒和两个酒盅,对家贞说:“没菜我俩也喝两盅,等明儿把家义找来再好好喝。”
  一听要找家义,家贞的脸挂下来,语气含糊地说:“他工作忙,我住两天就走,不必惊动他。”魏学贤看了家慧一眼,说:“再忙,姐姐来了,他也不会说不来。”
  第二天,魏晨看家慧兴师动众地买回好多菜,高兴地说:“五姨来了,我们都跟着沾光。”家慧说:“你以为这是给你买的?”她把菜一样样往外拣拾,说道:“今儿客多,屋里坐不开,你跟洋洋都到姐那儿吃饭去。”魏晨撅着嘴说:“一有好吃的就把人往外撵。”
  临近中午,家慧已红红绿绿拼出五六个盘子,只等客人进门炒菜。正忙着,家贞只觉眼前光线一暗,抬起头,见门外台阶上站着个人。门框太矮,来人不得不局促地弯着腰。因为逆光,她看不清来人的脸,但她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身影相距二十多年,像是从遥远的历史最深处走过来,触击到她内心最隐秘的伤痛,使得她神情恍惚地眯着两眼,无法正常思维。家慧在旁边推推她。“老二来了,你洗洗手,过去陪他喝茶。”又大声招呼魏学贤:“你陪他们坐,余下的事我来。”
  魏学贤把两人让到另一间屋坐下,又端着茶壶出去沏茶。他一走,屋里立刻安静下来,两个人心里都扭成一团麻。
  家义先开口问:“五姐,家里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