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0 04:22      字数:4715
  具的木楔子,离床有半人高。玉芝半跪着将自己挂在这根木楔子上。大概为了拉断脖子,她的身体保持着向前用力的姿势。
  家礼站在那儿,嘴里啊啊着,像被人掐住了喉咙。士兰嘶叫一声扑上去,将蚊帐一把从帐竿上扯下来。棉线撕断的声音如玉石碎裂。从玉芝脖子上拽下来的绳结,像一个大大的恐怖的句号。
  家礼到队里报告,队里派了两个地主分子来帮忙料理后事。士林当天赶到城里给士云和士霞送信。家礼特意交代不要告诉家义和家慧。
  士云、士霞傍晚就赶到了,一进屋,三姊妹就抱在一起痛哭。士云说:“到底为啥?咋奔六十的人了还走这条路?”士兰抽泣着把头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细述一遍。士云不由得怪她:“你也是,说话只图嘴皮子痛快。妈比不得农村做惯了的,她在城里就已经百病缠身,你说她不该做净面吃,不等于说她有病拖累了你们。”士兰本就内疚得不行,现在又受了责备,索性放开嗓子大哭。
  家礼坐在一边儿有些不忍,从中调和说:“你们当姐的别怪她了,这多年我们都是靠了她撑着。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士兰听了这话,更是哭得凄楚。士云和士霞想到自己一年到头对家里少有过问,也不好意思再多说啥了。士云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她的丈夫谋了多少年的官职,现在好不容易坐上个副局长的位置,比原来更神气些。士霞的丈夫还在铁业社打铁,两人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她的婆婆一直觉得娶士霞是自己对汪家的一种恩赐,所以容不得士霞有一点儿怠慢,心里一不痛快了,就在儿子和媳妇之间挑些是非,似乎看见他们吵骂,自己可以趁机出口恶气。士霞这边儿却觉得自己一个初中生,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怎么会找你一个没文化的。两下里都觉得吃了亏,吵架自然是谁也不让谁。到士霞头胎生了儿子,丈夫看重些了,婆婆的威风才略有收敛。
  当晚,有个女人提着一篮子新麦面馍馍来家吊丧。家礼不认识她,士兰却一眼就认出是给自己煮荷包蛋的女人。她在玉芝的棺材前鞠了两个躬,连筐带馍一起搁下就走了。
  4
  士霞回城,胳膊上戴着黑孝去上工。魏昊见了,惊愕地问她:“谁咋了?”士霞说:“我妈过世了。”魏昊说:“咋没听你说一声?连我妈都不知道。”士霞说:“士林来送信,我伯叫不要跟你们说。”魏昊糊涂了,问她:“为啥?”士霞抹着泪,悄声说:“我妈是吊死的。”
  魏昊回去跟家慧和魏学贤一说,家慧当晚就跑到士霞这儿问情况。姑侄俩坐着说了半天话,抹了半天眼泪。家慧问:“你们也没告诉二叔?”士霞说:“跟他说干啥?他对我们,还不如对三姑屋里的儿子姑娘好。”家慧说:“你这么说二叔不合适,他是你的长辈。”士霞说:“他这个长辈啥时候管过我们?”家慧说:“他小时候管你们,你忘了。”
  过了些日子,家慧在路上碰到汪苏,悄悄跟她说:“回去给你爸说,大妈过世了。”汪苏问:“哪个大妈?”家慧说:“你爸知道。”汪苏回去说:“我今儿在路上碰到四姑,她说大妈过世了。是不是下放的那个大妈?”家义说:“是她。”李兰茹问:“咋过世的?”汪苏摇头说:“四姑没说。看上去她挺难过的。”家义说:“她咋会不难过?她俩年龄差不多。”家义不知道家慧是从士霞那儿得到消息的,还以为大哥只给她送了凶信,唯独瞒着自己。如果是在六六年以前,他会暗自庆幸这种区别,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以后,这种不同只会让他感到失落和疚悔。
  汪苏说:“爸,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家义说:“啥事儿?说得这么正式。”汪苏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表格递给他。家义先看见表格上几个黑体大字,高兴地叫起来:“哟,我们汪苏要入团了。”等接着往下再看,脸色骤然变了。“你这填的是些啥?乱七八糟的!”他指着出身一栏里触目惊心的六七个“地主”,高声问:“谁叫你这样填的?不是跟你说过家庭出身填‘革干’吗?”汪苏紧张地红着脸,辩解说:“我原来填的是‘革干’,岳老师说不行。”家义问:“哪个岳老师?”汪苏说:“政教处的岳老师。”家义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是她呀。”李兰茹问:“啥样一个人?为啥非把一锅清水搅成混汤?”汪苏在旁边,家义没敢细说。他不想让孩子知道那些过于复杂、似是而非的往事。他问:“岳老师还说了啥?”汪苏看看李兰茹,战战兢兢地说:“她说我还有个叔爹,五九年死的。叫我也填上。”
  益生堂 第三章(15)
  李兰茹正在缝汪萱衣服上挂破的口子,气得跳起来骂了句:“放屁!”她从家义手里接过表格,看见家礼、家义、家慧和三个孩子名字后面全都填的是“地主”,只有自己是个“贫农”,一下就炸了。“一个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旧社会啥样儿都没见过,咋都成地主了?”一边说,一边把表格嚓嚓几下撕成碎片。
  汪苏白天在学校受了岳老师一顿奚落,特别是岳老师眼里那种冷漠和讥讽,已经让她羞辱难当,本以为回家能了断此事,没曾想家义和李兰茹的反应如此强烈。眼看入团要成为泡影,不由委屈得眼泪刷刷往下直淌。
  家义见她伤心的样子,口气缓和下来,说:“别哭了,爸爸知道不是你的错。”汪苏边哭边说:“老师……明天……就要我……交去。”李兰茹瞪着眼睛喊:“她叫你交,你就交啦?她要你吃屎,你吃不吃?”家义推着汪苏说:“走吧,走吧,别惹你妈生气。”汪苏走到桌前,不敢大声哭,憋气得用圆规在课本上密密麻麻扎出一片洞眼。
  晚上睡下了,李兰茹脸朝墙,把背对着家义,不说话。家义小声说:“小孩子都有个上进心,你不该发这么大脾气。”李兰茹冷笑一声。“孩子有上进心,我就没有了?我自己的组织问题这么多年解决不了,都是因为啥?”她家里世代为农,组织上审查来审查去审查不出问题,就因为家义的社会关系,再加上六六年的固执,被人咬着不愿松口,入党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怨忿就慢慢在心里积郁成了气候。
  家义不好再说什么,气恼地嘟噜道:“你怪我,我怪谁?当初你嫁给我,我啥也没瞒你。这会儿又后悔了?”李兰茹声音大起来。“咋了?我不该后悔?吃苦受冤一辈子,连委屈都不让人说说?”家义息事宁人地说:“好了,好了,算我对不起你们,都是我的错,行了吧?”顿一顿,又说:“难道我愿意这样?我受的委屈比你们少了?”李兰茹听到这句,不敢吱声了。两人背对背躺着,再也无话。
  过了好久,家义以为李兰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突然又冒出一句:“我也就气头上说了两句狠话,你就这样忍不下?”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背着身子干脆装睡。
  第一批团员宣誓,汪苏被关在大门外面。晚上到家她只说肚子不舒服,不想吃饭。李兰茹喊她洗碗,她坐着不动,说:“汪若不能洗呀?我又没吃饭。”李兰茹说:“汪若的手破了,不能沾水。”汪苏说:“那叫汪萱洗。”李兰茹声音高了起来。“汪萱啥时候洗过碗?你赶紧给我出来。”汪苏一听这话,干脆上床躺着,赌气说:“我就是不洗。”
  李兰茹从外屋跑进来,站在床边儿,嘶着嗓子喊:“你是真不洗还是假不洗?”汪苏脸冲墙,纹丝不动。
  李兰茹四下一看,顺手在桌上操起一根鸡毛掸子,照着她的屁股狠命抽下去。汪苏疼得身体一抖,本能地用手去挡。鸡毛掸子再抽下去,就抽在手上,她立刻觉得每一个关节都碎裂了。
  李兰茹一边抽一边骂:“今儿又是谁惹你了,你跟我这样犟?”汪苏躺在床上,无处可躲,屁股上、手上火辣辣地疼着。她已经很久没有挨过家义和李兰茹的打。李兰茹打她的屁股,更使她羞辱难当。她不知哪来的一股狠劲儿,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劈手夺下鸡毛掸子,两手向内一用力,咔嚓一声,掸子断成两截。她狂乱地撕扯着上面的鸡毛,脸上带着一种失去理智的狂野。屋里立刻扬起一片鸡毛。
  李兰茹被彻底激怒了,左右看看,见窗台上有一只墨水瓶,想也不想,抓在手里就朝汪苏砸过去。汪苏闪身躲开。墨水瓶砸在墙上,绽开一朵深蓝色的花,四溅的墨水飞洒在床单上,墙上,桌上,和两个人的身上,这个局面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汪苏吓得怔在那儿不说话,一片鸡毛挂在鬓边,在她愤怒和惊愕的表情里掺进一丝戏谑的味道。
  李兰茹红着两眼,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屋里左转右转,想再找个东西打汪苏,嘴里疯了似的喊:“我今儿非打死你不可!我要你这个冤家有啥用?”汪若和汪萱闻声跑进来,吓得在一边儿哇哇大哭。李兰茹嘶着嗓子吼:“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在这儿哭丧。都给我滚出去。”
  家义晚上回来,发现一屋子大大小小都不说话。汪苏面朝墙在床上躺着,好像在哭。问汪若墙上的墨水是谁弄的,汪若直拿眼睛看李兰茹。问李兰茹怎么回事儿,李兰茹垂着眼,也不吱声。愤怒平息过后,她意识到自己对汪苏下手太重,分明是把无名火烧在了孩子身上。
  家义找头不找尾的,不好说啥,便去看汪苏。汪苏面朝墙躺着,一直在流泪。听到家义进来,身子更朝墙里挪挪,表示什么也不想跟人说。家义坐在床边儿,瞥见汪苏胳膊上有两道鲜红的血痕,想拉过来看看,被汪苏一甩手闪开。家义问:“又咋惹你妈怄气了?”汪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想死。”家义惊得一怔,没料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等极端的话。正要说她,李兰茹在外屋发话了:“你想死?你知道你妈都想死过多少回了。”
  一个个死字从李兰茹嘴里迸出来,听得家义心惊肉跳,在屋里虚张声势地吼道:“少说两句行不行?你现在咋变成这样?”
  书包 网 87book。com 想看书来
  益生堂 第三章(16)
  李兰茹在屋外反问:“我变成啥样了?”因为太瘦,她的两只大眼睛总像带着一丝惊恐和震怒。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在外面压抑着的情绪,往往就在几个孩子面前无所顾忌地发泄出来。发泄完了,要不一个人坐着发呆,要不就是向隅而泣。有时好几天跟谁都不说话。生汪萱以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原状,贫血像魔鬼一样纠缠着她。头晕,经血过量,经期过长,心慌发闷,人瘦得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到医院检查,又查不出具体得了什么病。白血球指数低得只有一千,来去都像驾云,根本不是用两条腿在走。晚上往床上一躺,屋顶就开始旋转。转着转着,沉重的大木床变成一片树叶,轻飘飘地向着屋顶浮动。在床和屋顶之间,她自己的身体更轻薄得如一团柳絮,渐渐变轻,变轻,直到变成一缕烟飘出去。
  医生看不出的病,她自己心里却很清楚。虚弱和晕眩,都是因为身体的过度消耗和严重的营养不良。家里每一点好吃的东西,她都留给了家义和孩子,自己长期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没有外在的补充,她只能靠消耗自己来维持生命。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又逼使她像一架永动机一样不停地旋转。她的语言随着她恶劣的心情变得越来越具有杀伤力。她学会了城里骂人的一套话,“短阳寿的”,“砍头的”,“讨债的”,一串接着一串往外跳,直到自己所有的怒气发泄完为止。
  5
  一九七六年是个多事之秋,满目疮痍的国家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弄得老百姓简直有点儿目不暇接,悲喜交集之余,一时颇有些不知魏晋的迷惘。而且,震荡之后,一切归于平静时,人们发现庙堂与乡野间,还是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久积的冰雪,仅靠一日的阳光难以消融。但人们晦暗的内心,就像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子,微微开启了一扇窗户,尽管在明亮的光线里飘浮着雾一样的尘埃,但毕竟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光照亮了。
  两年之后,魏学贤摘了右派帽子。茅山去农场劳改的右派,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许多过去的熟人,出去时是一个老师,再回来,却俨然一副老农的打扮和神态。
  宣布决定那天,家慧问该穿什么衣服。魏学贤说:“穿啥都行,只要干净。”家慧说:“穿补丁衣服总归不大好。”可是找了半天,找不出一件囫囵像样的。家慧说:“实在不行,找人借一件。”魏学贤说:“我又不是唱戏的,穿人家衣服干啥?我不穿。”家慧拗不过他,只好拣最囫囵的衣服洗干净,叠好放在枕头底下压着睡一晚,第二天叫他穿了去开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