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0 04:22      字数:4717
  跑。呆一会儿又出来,进坑里再吃一气。这么来回两三次,它的朋党才会放心地出来。这时把绳子一拉,侧门关闭,猴子一只都跑不出去。”说到这儿,他看看魏学贤。“你以为这时候猴子就听你捉了吧?才不呢。它们一个个在坑里跟人挤眉弄眼,一点儿不惧乎。这时就得杀只鸡,把鸡头剁下来,血哧呼啦地丢进去。鸡在坑里一扑腾,猴子个个吓得用爪子捂着脸,不敢动弹。这时候,想咋捉咋捉。”
  益生堂 第二章(9)
  魏学贤听得入了神,说道:“这就叫杀鸡给猴看。”老农笑着说:“这回你明白为啥叫鸡猴岭了吧?”魏学贤说:“我明白了。”心里又说一句:“我就是一只猴子。可是我不怕血。”
  两人正聊着,远远一个年轻人扛着锄头过来,跟老农打招呼:“五爹,还没拢屋啊?”老农说:“肚子饥荒得很,坐在这儿歇歇。”
  他们说话时,魏学贤低了头坐着,眼睛望着地,啃了两口的馍馍悄悄笼在袖子里。年轻人看看他,问道:“你是城里来的?”魏学贤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脸上尽力赔着笑。
  年轻人从他闪避的眼神里看出异常,陡然警惕起来,追着问:“你是分子吧?”魏学贤又点点头。年轻人说:“你跑到我们这儿做啥?到大队去了没?”
  魏学贤正不知如何应对,老农出来打圆场说:“你这个民兵队长也太巴事儿了。人家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到你大队去做啥?要不是陪我坐这儿说两句话,人家早走了。”
  年轻人还是半信半疑,问道:“你亲戚姓啥?”魏学贤脑子嗡地一响,正在想词儿,老农又把话接过去。“你刚才不说姓侯吗?”魏学贤忙说:“是,是姓侯。”年轻人说:“我们这儿是徐家庄,没有姓侯的。”老农说:“人家本来就是走亲戚路过,歇个脚就走。”
  魏学贤意会到这两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赶紧站起来默默朝一边儿走开。听见年轻人在背后说:“五爹,对分子可别心软。他跟你说是走亲戚,实际咋回事儿,你知道?”魏学贤虽然肚子饿得瘪瘪的,手里剩下的冷馍却再也没胃口吃。
  天黑赶到家,家慧问他:“咋样?”他说:“我绝不做猴子。”家慧被他说得一头雾水,纳罕地问:“啥猴子?”
  魏学贤不好跟她解释,但自此抱定宁死不下乡的念头。街道催得太紧了,就到望夫山跑一趟,躲避一天,回城再心怀忐忑地拖延一段时间。
  家慧说:“还是走吧,哪里黄土不埋人。你不去,人家能放过你?”魏学贤坚定地说:“下去就是死路。为了几个孩子,只能硬扛,不能听命。人到了这一步,拼的就是个韧性。”家慧说:“我听你的可以,就怕人家不听你的。”
  这天,两人下工刚到家,正在忙着晚饭,门外突然有人叫:“魏老右在吗?出来有话说。”家慧听出是街道干部,赶紧起身迎出去。
  街道干部问:“咋又是你?魏老右不在?”魏学贤一听躲不过,默默从屋里出来,示意家慧进去。街道干部站在台阶上,魏学贤站在台阶下,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魏学贤需得仰着头听他说话。街道干部说:“第三批下放名单已经报乡里了,一两天就要动身。你这回再不许泼皮耍赖了。”魏学贤说:“能不能再缓缓?这屋里病的病,小的小,下乡哪有活路?”街道干部眼一瞪,说道:“人家贫下中农能活,你就不能活了?到一边儿撒泡尿照照,一个分子,有什么资格跟公家讲条件。”
  魏学贤知道争辩无益,索性沉默。街道干部拿手指着他鼻子,不耐烦地喊道:“该咋弄你快表个态,我可没时间站在这儿跟你磨牙巴骨。”魏学贤低头站着,把自己变成一个石人,刀枪不入。街道干部火了,提高声音吼道:“你魏学贤真是挑粪的不怕臭,做贼的不怕咒。我告诉你,这回再不下,就把户口给你销了,看你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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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慧在屋里实在听不下去,出来赔着笑脸打圆场说:“我们也没说不下,他一个分子,哪敢跟公家讲条件。”街道干部说:“你说了不算,我要听他说。”他把家慧往旁边一推,三步两步冲进屋,叉腰站在屋当间,说道:“魏老右,你今儿无论如何给我个明白话。下,还是不下?”
  家慧赶紧给魏昊递个眼色。魏昊乖巧地把汪洋和魏晨领到外边去了。家慧挪过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用袖子抹抹灰,放在街道干部腿跟前,说:“你快坐,快坐。”街道干部瞥了一眼,抬脚把椅子踢出去。
  一个竹壳热水瓶靠在墙边,被飞出的椅子碰倒在地,嘭一声巨响,开水淌了一地。这是家里唯一一只热水瓶。家慧心疼得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却不敢上前去扶。
  街道干部见弄坏了东西,有点儿心虚,虚张声势地大吼起来:“你们跟我这儿软磨硬泡是不是?妈的个×,把老子惹翻了,老子连你祖宗十八代一起骂。”
  魏学贤两眼看着地,不说话,也不动。家慧脸上赔着笑,赶紧到枕头底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干部。干部手一挥,烟飞出去掉在地上。家慧一时愣在那儿,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脑袋里嗡嗡响着,浑身打颤,瘦削的脸上因为愤怒和羞辱泛起一层红晕。她克制着情绪,语调轻缓地说:“打碗说碗,打碟说碟,你别扯到祖宗上去。谁屋里没个老的。”街道干部说:“老的咋了?老的算个球?谁叫你们给脸不要脸。”他看魏学贤还是不吱声,扑上去扯着他的袖子往外拽,说道:“走,跟我到街道去。我今儿非叫你来个魏旷臣上街——点点头,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家慧知道一出这个门,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赶紧上前来拦,被干部用肘子一挡,推出去好远。魏学贤横她一眼,三步两步就上了门前的台阶。干部骂骂咧咧地跟在后面,出门时,拿脚把门踢得咣当一响。
  益生堂 第二章(10)
  家慧一个人坐在屋里,六神无主,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有,一会儿怕魏学贤跟别人硬顶,一会儿又怕他被人打。心急如焚地等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魏学贤终于回来了。家慧抓着他的衣袖上下打量,怕他在外面受了欺负。“天天这样逼,到底咋弄啊?屋里就这一个开水瓶,喝水、待客都靠着它。这日子简直快过不下去了。”
  魏学贤梗着脖子,瞪着两眼说:“你去找他呀。你不是还在给他上烟吗?”魏学贤平时很少发火,甚至连重话都很少说。家慧委屈得眼泪直流,想要反驳两句,心里明白他也是被人逼急了,没地方发泄,就将火气压下去,走到墙角,一个人默默坐着流泪。
  魏学贤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原以为家慧会争辩几句,自己好在争辩中找个台阶下来,没想到家慧一句话不说。他一时没了辙,上前劝不好意思,不去劝,又于心不忍。想了想,抬腿又往外走。家慧在背后喊:“你又去做啥?”魏学贤说:“我去买个瓶胆。”家慧说:“你也不看看日头,都啥时候了?”魏学贤折身回来,在屋里转了转,问:“昊昊他们去哪儿了?”家慧说:“叫我支出去了,我不想叫他们看见你挨骂。”魏学贤说:“明天我不去上工了,再到望夫山跑一趟。”家慧说:“这么跑来跑去,何年何月才算个头?”
  第二天,家慧还没起床,魏学贤就动身走了。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饿的,走到一个深潭边,竟然找不到前路。潭里的水如镜面一样平静。潭边的悬崖陡峭直立,倒映在绿得发蓝的水面上,和蓝天白云一起,构成一幅宁静的、浓淡相宜的画面。崖壁的石缝里长出几棵松树,倾斜地拼命向空中伸展着虬枝。他在潭边的大石上,找到一处平坦的地方坐下,从兜里摸出一撮烟丝,一块裁成巴掌大小的旧课本纸,把烟丝摊在纸面上,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捋成细细的一条,四指并拢,在左手掌心熟练地将纸搓成一个小卷,再把留出的纸边放在口里舔湿,抿一抿,一支烟就卷成了。
  烟丝是汪洋到处拣的烟屁股,拿回家一个个剥开,晾干,慢慢积攒下来的。因为是在山里,又在水边,身上的汗慢慢干了。找不到前路,魏学贤索性在大石上安然地坐着抽烟。
  中国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他写过绝命书和绝命诗,可是最终却没有把这件事做彻底。活下来的理由很多:孩子的生计,美满婚姻,对事态的冷静观察,还有多数知识分子受苦在心理上形成的“我并不孤独”的归属感。既然大家都是罪人,罪名也都莫须有地相似,挨骂挨批已经成了一种集体受难行为,自己活着,就不孤立。
  可是今天,他再也不想走了。澄澈的水面罩着一层诱人的宁静。他看着面前的深潭,想到自己只需朝前迈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心里非但不害怕,甚至有一种渴望。能把自己永远托付给一汪清水,远甚于日日在污浊的世间挣扎。庄周梦蝶,似我非我,非我似我。肉身与灵魂,究竟哪一个更真实呢?一支烟抽完,再卷上一支。他面前的大石上,横七竖八地丢的都是烟蒂。抽完最后一撮烟丝,他平静地拍拍手站起来。
  灼人的太阳在天当中成了一个不能仰视的白点儿,四周的一切都被太阳炙烤得昏昏欲睡。魏学贤从大石上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水边。因为没有风,水面平静得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在阳光下碧绿剔透,像一块翡翠。他穿着鞋把脚探进水里,水立刻浸透鞋帮,接触到肌肤。在感觉到水的凉爽的刹那间,他的脑子陡然清醒了。但那股凉爽宜人的感觉,诱惑着他一步步继续向前走。一个安宁清净的世界,正温柔地张开双臂等待着他。
  “嗨!嗨!”他恍惚听见山上有人在疾呼,但却像魔怔了一样继续往前走。水已经没到腰部。“嗨!嗨!”山上人更锐利地叫着。魏学贤抬头四周看看,发现一个人绕过灌木和山石,像猿猴一样身手敏捷地急速朝自己跑来。到了跟前,哗哗啦啦趟下水,扯着魏学贤就往岸上拽。“我在山上盯你半天了,看你在石头上抽烟,还以为你歇歇脚就走。”
  魏学贤机械地被他从水里扯上岸,颓然坐在地上。从裤腿和鞋上流下来的水,很快在岩石上汪了一大片,然后顺着岩石的细小纹路向低处流淌。男人俯下身问他:“你有啥事儿想不开?”魏学贤低着头,心里有些沮丧,有些感动,又有点儿难为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人用右手指指一处背阴的地方,扯着他的湿衣服说:“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坐会儿。”魏学贤就湿着两只脚,被他扯着,走到潭边不远的林子里,找了块石头坐下。
  魏学贤清醒过来,就看清他左边一只袖筒是空的。那人从裤腰背后抽出一只旱烟袋,夹在两腿中间,动作熟练地摸出烟丝装上,把火柴踩在脚底,喳一声点燃,凑近烟袋锅,把烟吸燃,然后递过来。魏学贤看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平和,但里面包含着友善的试探。魏学贤默默接过烟袋抽了一口,一股辛辣的味道冲进他的咽喉。
  山里,只要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很凉爽。两人无言地坐着,一袋烟抽完,魏学贤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看独臂人左边那只空空的衣袖,由衷地赞叹道:“我看你一只手,做事还怪利索。”
  独臂人笑笑,说道:“我这胳膊,是年轻时砍柴摔的。”他用剩余的一只右手比画着。“骨头从这儿支出来,把人都吓坏了。正是伏天里,没养好,只有截了。”他指指搁在一边的砍刀,“你别看我这样,一天还能砍百十斤柴。”
  益生堂 第二章(11)
  他给自己又燃上一袋烟,问道:“你有啥事想不开,非要跳潭?”魏学贤就把街上逼自己下放的事说了。独臂人吧嗒吧嗒抽着烟,说:“兄弟,人活着就像熬灯油,啥时候油干了,啥时候才算完。灯里还有油,你为啥要叫它灭了?我断胳膊那年,还没成家。好多人都说我连媳妇都娶不成。谁知我不光娶了媳妇,媳妇还给我生了五个儿子。”他骄傲地将烟袋在空中一举。“大儿子都有这高了。”
  这番话把魏学贤听得呆了,恍觉已经死过一次,又活转过来。
  独臂人看看太阳,把烟袋往石头上一磕。“走,跟我回去吃饭。”魏学贤再三推辞,他就是不依。路上,他挑着柴担疾步如飞,如果不是左边空出的一根袖管,你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有着残疾的人。魏学贤走在后面,需要带点小跑,才能跟上他的速度。
  翻过几架山,远远看见半山腰有两间干打垒的房子,伸向空中的烟囱里袅袅地冒着炊烟。独臂人兴奋地说:“回来得正好,我媳妇正在做饭。”他媳妇见了魏学贤,因为不认识,表情有些惊讶和拘谨,但待客很热情,特意为魏学贤下了一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