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0 04:22      字数: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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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汪洋生日还有几天,孟繁荣从四川来了封信,还有一张汇单。家礼一看信封上写着“孟繁丽( 妹妹 )收”,眼睛不由得就湿了。他把信拆开。信上写着:
  小妹:还有几天外甥就要过周岁,母亲嘱我汇点钱来,算是尽个心意。她至今不知妹夫辞世的消息。我想她年龄大了,还是让她快活一天算一天吧。我本想从四川过来看看,无奈合营以后走动十分不便。希望外甥过生那天,你能抱着他照张相寄回来,好让母亲和我高兴高兴。
  你一个人带个孩子,我做大哥的总也放心不下。你要是能回来,还是带着孩子回来看看,哪怕小住几日也可。母亲见了你,一定会很高兴。你是她的独女,又是幺女,她对你十分想念。
  你要同意回来,就把行期告我,我去码头接你。
  家礼看完信,只觉满腹憋闷,一个人躲进房里,无声地哭了很久,在繁丽丧事上隐忍未流的泪,都在那一刻宣泄出来。他觉得家廉一去,把他一半的胆子带走了。繁丽再一死,又把益生堂的生气带走了一半。他生活中最好的东西,一点点像抽丝一样,变得越来越少。十年前那件难以启齿的事情,正一步步把益生堂的人拖向纠缠不清的麻烦之中。
  第二天,他让玉芝给洋洋梳洗了,自己抱着去照相馆照相。也是奇怪,孩子那天任大人怎么逗都不笑,急得摄影师直喊:“笑一下,笑一下。这孩子咋不会笑呢?”家礼无奈地说:“不笑就不笑吧,孩子刚死了妈。”摄影师哦一声,不再坚持非让孩子笑了。他让家礼蹲着,隐在椅子后面,两手揪住孩子衣服的后摆,以免跌倒。家礼说:“别把我照进去。”摄影师说:“人是照不进去,手怕是漏不掉。”
  等照片洗出来,家礼提笔给孟繁荣写了回信,报告繁丽的死讯,向从未见过面的亲家舅道歉,说没能把他的妹妹照顾好。照片上,洋洋戴着虎头帽,衣服前面罩着一块白布兜兜,兜兜上用红丝线绣的“幸福”二字清晰可见,脸上却偏是一副欲哭无泪的委屈样儿。玉芝说:“寄这么一张哭相回去,叫舅舅见了,该要说我们不待见他。”家礼说:“人家是通情达理的人,哪会像你。”
  益生堂 第一章(64)
  24
  一九五九年一过,人们一直害怕的事终于来了。全国出现前所未有的粮食饥荒。人们惊慌地发现,手里拿着粮本,凭计划在粮食局也难买到粮食。家里的米缸面罐都空了,肠胃空得更加厉害。从五五年开始,国家在城镇实行计划供应。那一年的《 人民日报 》等各大报纸上,登的消息都是《 北京、上海、天津、沈阳、武汉、重庆等城市人民拥护粮食定量供应暂行办法 》、《 事实证明我国的粮食是够吃够用的 》。大家看了报纸,觉得心里踏实,再看每人得到的计划,又不免忐忑。城镇人口人均一月二两菜油,二两猪油。成年人每月二十七斤口粮,未成年人十岁以下每月十七斤,十岁以上、十七岁以下每月二十二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见了面,问候的第一句话总是:“吃了吗?”回答总是:“还没呢。你吃了吗?”“也没呢。”
  五八、五九两年,一个小小的茅山,就办了两千多个公共食堂,一千多家托儿所,三十多家幸福院。人们在食堂可以吃饭不花钱。家贞他们天天不用烧火,到了吃饭时间,人手一只大碗,走好远的路到食堂用餐,个个都像机关干部,享受供给制,只是菜得各家自带。每人每月二两油都交了食堂,炒菜很少有家庭能放油,多半是水煮咸菜。只有极少数路子广的人,能在炒菜时,在锅底抹点油花。有泉悄悄嘀咕:“这不是捏着鼻子哄眼睛嘛。”家贞吓得直骂他:“你又过得不自在了。叫人听见,连食堂你都别想吃了。”
  为了弥补粮食的不足,食堂大师傅发明一种办法:将米反复蒸煮,提高出饭率,一斤米可以做出一大锅饭,看着很是诱人。报纸上还专门登了文章,推广这一先进经验。可是敞开肚皮吃这样的饭,人会一天天吃得泛出菜色,皮肉里也像掺了过量的水一样膨胀起来。负责人说:“路远的,年纪大的,再是遇上下雨天不愿意跑路的,可以把粮食称回去自己做,不消得再到食堂来了。看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自然是同意的。食堂就这样悄悄地散了,跟兴办时的隆重热闹截然不同。再到后来,家家的烟囱里都寂然无声地没有了袅袅炊烟的影子,只留下一截黑黢黢的泥柱子,在苍茫的天空中静默着。
  家贞的八字是置地,置稞,六点子( 六个孩子 ),这一点很得婆婆的喜欢。嫁到莲花池第二年,她就生了来顺。紧接着又是来利、来娟、来秀、来珍出世。先是高兴人丁兴旺,这会儿,却为了填满这几张肚皮,恨不得到阎王爷手里去讨饭食。
  来顺最大,一早就领着来利、来娟跑出去找吃的。就像饿着肚子的野兽总是在外游荡一样,几个孩子在家里找不到一点吃的,自然把希望放在外面。可是,外面又能有什么吃呢,能吃的东西早就被大大小小的人找遍吃光了。人们把榆树的老皮去掉,把贴着树心的一层嫩皮揭下来,回家磨碎了煮着吃。煮熟的榆树皮变成丝丝缕缕不断线的一盆糨糊,筷子伸进去一挑,能把一盆皮子都挑起来。地木耳席地而生,人们席卷而食。吃多了,拉出的粪便都是黑的。
  有一种观音土,细软如面,吃在嘴里毫不牙碜,但进了皮囊一经发胀就不易出来,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里,汹汹作法。那些蹲在野地里拉屎的人,皱眉,挤眼,咧嘴,龇牙,个个变成面目狰狞的恶鬼。还有一种野生草果,茅山人叫它胖婆娘腿。囫囵吞枣还无妨,一旦嚼碎,就会中毒。不少人带着拼死吃河豚的勇敢送了命。人们从未像现在这样,为胃肠苦恼,甚至疯狂。肚子却仍像一个漏斗,永远是无底的。
  最小的来珍天天跟在家贞后面,鼻子底下挂着两道清鼻涕,不住声地哭着喊:“妈,我饿。妈,我饿呀。”来秀坐在门口,软软的小身体无力地靠在墙上,不哭也不叫。她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可是她性情乖巧,从不哭闹,家贞心里对她总有一种不安的情绪。
  来顺空手回来了,进门就稀瘫地歪在地上,发牢骚说:“转了半天,连狗屎都找不到一泡。”
  来利干脆在屋中间的地上躺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屋梁上吊着的蜘蛛网。网是空的,织网的主人不在,大概也是去找食了。他说:“这蜘蛛要是掉下来,我就活吃了它。”
  家贞说:“爹出去借粮了,等他回来,我给你们煮米汤喝。”来利一听,说声:“我去接他。”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一步就蹿了出去。不一会儿,听见他在场院里锐声高喊:“爹,爹!”
  家贞到门口去看,有泉已到了屋前,手里拎个空袋子,蔫头耷脑地,脸上一层菜色,两只颧骨高高地突出来,边缘像刀削似的锐利,面颊成了两个深坑,一双眼睛大得像受惊的牛一样。来利跟在后面,也是一脸菜色,两个眼窝深深地眍下去,四周一圈黑晕。
  家贞问:“转了一早上,连草根都没扯点回来?”有泉低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去,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别说借,就是抢,都找不到东西下手。”家贞看看几个饿得眼睛发绿的孩子,绝望地说:“再找不到东西下肚,他们就该吃人了。”来珍又开始叫:“妈,我饿,我饿啊。”
  家贞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呜呜地哭开了。她觉得天和地成了一体,将她挤压在中间不能呼吸,什么都在转、转,连她自己都跟着一起在转,转得她心里一阵阵地发颤,颤得她连抬起手臂的力量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慢慢变成了一滴水,被蒸发成一团雾气,轻飘飘地向上,向上,一直向上。
  益生堂 第一章(65)
  “爹,爹,妈,妈。”孩子们突然一片锐声叫喊。家贞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上半身被有泉抱着。几个孩子头挨头围在四周。有泉叫来顺:“快帮我把你妈扶到床上去。”他觉得自己两只胳膊像没有骨头一样绵软无力。来顺和来利一起帮忙,总算半扶半拖地把家贞弄到床上。来珍也不叫了,惊恐使她连饥饿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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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老狗黑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没声地钻进来。有好长时间了,它白天从不在家呆,它和它的同伴也跟人一样在满世界寻东西吃。人的粪便只要一入它们的眼,片刻便无影无踪。可是没有东西吃的人类,连这点糟粕都不能太多地给它们了。黑子已是好几天没有吃到东西,今天又是无功而返。它饿得只剩了一副高高的身架,肚皮松松地下垂着像一只空布袋。毛色黯淡无光,而且显得稀拉。它的眼睛却因为时时在寻找,变得从未有过的锐利。它每次回家,总是喜欢趴在来秀旁边,和她一起静静地忍受着饥饿。今天回来,发现几个小主人不像平日安静,又哭又叫地,像是出了什么事。若在过去,它会凑近跟前探个究竟,可是现在它已没有这个心情,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有泉看见它,心里突然一震,像是谁在黑暗中划了根火柴,骤然把眼前景物都照亮了。可是他的心,却被眼前浮现的东西深深地刺了一下,痛得浑身一颤。他急急地走出去,在外面找个什么塞进怀里,在门口叫道:“黑子,黑子。”
  黑子听见有泉唤它,以为能有吃的,用少见的敏捷翻身起来。有泉示意它跟着走,它就很顺从地跟着有泉远去了。
  等到夜幕四合,有泉一个人回来了。
  家贞坐在灶门口,灶洞里的火光将她的脸映出一层少见的红晕,浮肿也被火光夸大了,使她成了一个丰盈娇美却神色倦怠的怪异的女人。她问有泉:“你去哪儿了?”有泉说:“出去了。”家贞又问:“找到吃的没?”有泉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丢,问道:“锅里煮的是啥?”家贞说:“化的盐水。睡前叫他们一人喝一碗,免得饿醒。”有泉指指地上的东西说:“你赶紧把这个做了,叫他们吃了再睡。”家贞从灶后走出来,问道:“是吃的?”她的声音都变了。火光把她的影子放大,将她背后的整面墙都遮住了。有泉说:“省着点吃,对付一天算一天。”说完,怕家贞再七问八问的,一扭头赶紧出去了。
  家贞从灶洞里抽出根柴棍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点燃,举着到地上一看,差点没把灯吓得摔在地上。
  那是一只剥了皮的狗。血淋淋的身体蜷曲成一团,在饥饿的家贞面前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
  家贞颤着声音大叫:“有泉,有泉。”有泉并没有走开,一直站在灶屋门口。听见家贞叫,又走进来。家贞浑身瑟瑟抖着,上牙磕着下牙,指着那堆东西问:“你把黑子咋了?”有泉没头没脑地说道:“人命总比狗命贵重。”家贞说:“再没吃的,你不该在黑子身上打主意,它也是好多天没吃到东西。”有泉说:“你要不敢弄,我来弄。”他蹲下去,手刚一触到黑子血淋淋的、冰冷的身体,又像被针刺了一样站起来。
  在树林子里,他往树上拴绳子时,黑子就站在一边。绳圈套好了,他去抱它时,黑子也不跑,顺从地让有泉把自己从地上举起来。也许是因为饥饿,也许是因为不忍,好几次,有泉无法把黑子的脑袋塞进绳圈里去。试了几次,他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他决定再试最后一次,如果还不行,就只好听天由命。
  就在这时,黑子的身体在他怀里努力地向上挣了一下,就这一下,他终于将黑子的脑袋塞进了那个要命的绳套。
  他没有立即去实施自己的计划。不知是害怕,还是休息,他做了片刻的停顿。
  黑子吊在那个绳套里,随着绳子来回晃悠,像一个滞闷的快要停顿的钟摆。
  有泉不敢看它,他希望黑子自己从绳套里挣脱出来跑掉。如果那样,他就准备再一次地选择听天由命,可是黑子始终没有挣扎。有泉不禁略带诧异地看看它。
  黑子哀伤地、近乎怜悯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眼里满是泪水。有泉似乎听见它说:主人,我已经帮了你一次,剩下的,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快别犹豫了,除了我这条命,你的手里还有六条命啊。
  有泉把绳套收紧,颤抖着抓住黑子两只后腿,声泪俱下地在心里喊了声:“黑子,你别怪我。”然后开始用力向下拉。
  黑子因为疼痛,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呜声,凄切的叫声像一个婴儿的哭诉。
  似乎过了一个昼夜的时间,有泉终于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