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淋雨      更新:2021-02-20 04:22      字数:4717
  五四年冬,章达宣离开益生堂,回到家里给人看病。但在感情上,他和益生堂依然有着很深的牵连。家礼晚上关了铺子,也会隔三差五地揣上点酒,敲开他的门,两人就着一点花生米或是酸萝卜对饮。他一直住在祖上留下来的房子里。祖业在他手里没有得到拓展,也没有被他糟蹋。
  家贞进门,他正在堂屋给人看病。家贞虽然戴着草帽,却被他一眼认出来。他右手三个指头放在病人腕上,微合双目,对家贞不易觉察地点点头。家贞把草帽拉得更低些,扣在眉头上,在墙角找个凳子坐下。听见章达宣对病人说:“你这是因气温下降,上焦燥化,导致久咳不愈。”遂开了方子,交待如何用药。病人连声称谢走了。章达宣示意家贞随他进厢房说话。
  进了屋,章达宣对着门外喊:“倒杯茶来。”他指指靠门口的一把椅子说:“坐呀。”自己则坐在桌前的一只凳子上。家贞把草帽取下来搁在腿上,在椅子上落下半边屁股。
  章达宣发现,几年不见,家贞变了许多。皮肤粗糙,干涩,唇色发暗,眼睛下面明显地带着两块阴影。这是长期精神抑郁、睡眠不足的征象。章达宣问:“屋里都还好吗?”家贞说:“多谢你费心,屋里都还好。”章达宣又问:“没回益生堂看看?”家贞说:“还没顾上。”
  章达宣的小女儿国平端着一杯茶进来。家贞接了,也顾不得水烫不烫,端起来就是一大口,到了嘴里吸溜两下赶紧咽下去,舌头还是被烫木了,从嗓子到胃里也是热辣辣地。
  章达宣问:“找我有事儿?”他猜测家贞是为病而来,否则不会不去益生堂而贸然登他的家门。家贞说:“我们当家的屙血,吃了好些药都不见好,求你救他一命。”章达宣说:“咋不领来看看?”家贞说:“他病得走不动,我们也怕给人添累赘。我们如今……从老屋里搬出来了。”后一句话她说得很轻,章达宣装做没听见,问道:“他是屙完屎后屙血,还是屙屎前?”家贞说:“是在后。”
  益生堂 第一章(26)
  章达宣点点头,微合双目想了一会儿,就从抽屉里找出纸开方子。开完了,递给家贞。方子上有生地、甘草、白芍、当归、黄芩,还有其他几味药。家贞接在手里,看过了,想说什么,又犹豫着不能开口,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章达宣见她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儿,笑着问:“咋的?啥药用得不对?”他知道家贞在家时,有时也帮着制药,对药名药理都粗通一些。家贞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章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我连半个子儿都拿不出。”她窘得满脸通红,在家义那儿受到的羞辱还在心里压着没有消失,现在又不得不在从小熟悉的长辈面前露怯。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借以忍回快要冲出嗓子的哭声。
  章达宣立刻对着屋外喊:“倒水。”国平应声进来。章达宣把方子递给她,说道:“你去益生堂跑一趟,照这个方子抓五服药。就说是我要的,记上账,别的啥话不说,快去快回。”国平接了方子,二话不说就走了。
  不大会儿工夫,国平转回来,手里提着五服药。家贞一看,正是益生堂的药包子。方方正正,用麻线一摞扎着,不漏药,不散包。包药的纸拿回去,两折四层,用水浸湿了,扣在药罐口上,不大不小,代做盖子,煎煮时既能漏气,又不药水。她在家时,不知看过多少这样的药包子。万没料到有一天,她吃益生堂的药,会付不起钱。
  章达宣问国平:“谁给你抓的药?”国平瞟了家贞一眼,说道:“是汪大哥。”章达宣说:“他没问你啥?”国平说:“没有。我说是你要的,他啥也没问。”
  章达宣找出一张旧报纸,把药再包一层,这才递给家贞。“药拿回去按时吃,这五服药下去,他应该没事了。”
  家贞没想到柳暗花明,还能从章达宣这儿拿到救命的药,一时悲喜交加感激不尽。章达宣把她送到门口,说:“天凉了,你穿得太少。”家贞故作轻松地带泪一笑,说道:“春捂秋冻呗。”章达宣指指她脚下,叮嘱道:“有门槛,过细。”家贞的身影拐过街角不见了,章达宣突然一拍脑袋:“哎哟,看我这老糊涂!家贞大概还没吃饭呢。”
  家贞那边儿还没到家,这边儿学校已经沸沸扬扬传开她找家义的事情。话传到阚书记耳朵里,阚书记立刻把家义叫到自己办公室谈话。
  家义看见阚书记恨铁不成钢似的摇着头,脑袋嗡的一声,人就蒙了。
  阚书记摇了半天头,才言辞恳切地开口说道:“小汪老师,你真糊涂!我平常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打水漂了?”家义像学生似的坐着,不敢抬头,也不作辩解。阚书记说:“这样吧,我召集个会,你在会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这回能不能在群众面前过关,就看你自己的态度了。”
  会场设在文庙。阚书记讲完开场白,轮到家义自己起来做检查。中午从阚书记办公室出来,他脑袋一直蒙着还没清醒,又是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检讨错误,本来想好的词一下全忘了,憋了半天张不开口,一张口说的竟是:“我姐夫病了,我姐来找我是想借点钱……”
  他的话音还没落,岳老师就站起来,很干脆地打断他。“一个扫地出门的地主,你还叫他姐夫?说明你跟那个家庭还是藕断丝连嘛。”家义赶紧解释道:“口误,口误。”岳老师穷追不舍:“你真的没给她钱?亲姐姐上门要钱你会不给?”家义说:“对天发誓,我真的没给。我已经背叛了家庭,他们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有人就反驳:“没有关系你还让她进门?”家义辩解说:“进是进了,可我既没给钱,也没说别的,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发了。让她进门的事儿不对,阚书记已经批评我了。我作检讨。”岳老师尖着嗓子问:“你是新社会的人民教师,暗地里还在和地主婆来往。你的屁股坐到哪去了?”
  家义平常最不喜欢和她接近,觉得她表面正经,内里轻佻,对她总是退避三舍。这时听见她话说得不中听,忍不住小声顶她一句:“你说我屁股坐到哪儿了?除了坐在该坐的地方,我没往别的地方坐过。”
  岳老师气得两道眉毛直竖起来,指着家义说:“你、你、你太不像话!简直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地主阶级的本性一点儿没改。”
  阚书记一看局面有些像骂街了,赶紧出来圆场说:“汪家义同志在这件事儿上是非常糊涂,但是他今天的态度很好,对自己犯的错误没有遮遮掩掩,而且据我了解,他确实没有给姐姐钱。这说明啥问题?说明他还是有一定的觉悟。当然喽,我们也希望他吸取教训,今后再不犯类似的错误。”
  旁边有人一看书记明显在替家义说话,忙站起来说:“岳老师有些地方也需要注意,比如前两天她骂一个工农学生是猪,就说明她对贫下中农缺乏感情。”会议的矛头戏剧性地转向岳老师,家义悄悄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家义在街上碰到玉芝。玉芝问他:“五姑娘上街,到屋里来问起你,我说你搬到学校去住了,她没去找你吧?”家义假装糊涂,说道:“没有啊,她啥时候回来的?”玉芝说:“有些日子了。问她有啥事儿没,她说没有。那天正好你大哥又不在屋里,我留她吃饭,她也不留。”家义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不留就不留吧,总不是屋里有事儿,急着回去。”玉芝说:“造孽哟。那天进门,喊我半天,我都没敢认。又瘦又黑,老苍苍的,哪像三四十的人?”家义窘迫地岔开话,问道:“你这是去哪儿?”玉芝说:“弄点豆腐渣,你大哥要吃合渣汤。你也回来吃吧。”家义连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儿。”
  益生堂 第一章(27)
  10
  一九五六年的新年快要到了。一进腊月,人们都守着火盆不愿离开。腊月初八,玉芝凑齐了糯米、小米、黄豆、绿豆、红豆、花生、红枣、板栗、莲子等###样杂粮,煮了一大锅腊八粥。又去街上割了两斤肉,让士云去请家义回来吃饭。家义说学校有事,没有回来。转眼就到了二十三,过小年了。今年家家敬灶神都有些马虎。玉芝做了几样小菜,酌了一小壶酒,由家礼一个人侍奉灶王爷吃喝完毕,等着他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士云吃过饭,说是有事,独自出去了。士霞和士兰围着玉芝打转,等着吃灶饼。玉芝跟士霞说:“今天过小年,你去学校叫二爹回来吃饭。”士霞说:“叫士兰去吧,她最小,跑得快。”灶饼还没有吃到嘴,她不愿意离开。士兰赶紧说:“我才不去呢。你不就是想等我走了,一个人吃灶饼。”玉芝叨唠说:“大懒使小懒,使得翻白眼。一个个就会吃,啥事儿都指望不上。士霞明后年就要去中学念书,还指着二爹照顾呢,叫你喊他吃个饭都不愿意。”
  家礼正从阁楼上往下搬东西。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过完小年,就要开始打扫厅堂准备过年了。雕花高背靠椅和雕花茶几平常都在楼上堆着,现在要搬下来,擦洗干净后在堂屋里摆放整齐。这套家具,是汪耀宗在世时置办的。用的都是上好的红木,雕着寿桃、蝙蝠。蝙蝠嘴里叼有两枚铜钱,寓意福在眼前。家具很沉,搬动很是费力。过去都是家礼和家义两人做这件事,现在家义不回来,家礼只能找孩子打下手。正巧看见士云进门,就喊她过去帮忙。
  士云吃力地接过家礼从楼梯上递下来的椅子,不以为然地说:“这么重的东西,何苦要年年搬上搬下,不如放在楼下省事。”家礼说:“这是你爷爷留下的传家宝,天天摆着,还不两下就被你们弄坏了。”士云蹭了一身灰,不高兴地说:“我咋看不出是啥好东西。”用手在茶几上一抹,把手翻过来亮给家礼看,说:“都是灰。”
  玉芝过来说:“士云,还是你去喊二爹,两个小的,一个都使不动。”士云说:“他不是说了学校有食堂嘛。”家礼说:“他不回来就算了,何必跑一趟又一趟的。”玉芝说:“今儿不是过小年吗?”
  士云去了不大会儿,一个人回来了。玉芝问:“咋的,还是不回来?”士云说:“屋里没人,门锁了。”玉芝说:“学校放假了,他能去哪儿?”家礼说:“人家现如今是国家干部,去哪儿不一定要叫你知道。不用等他,吃了饭还有好些事儿要做呢。”士霞、士兰早已对灶饼垂涎欲滴,听了这句话,飞快跑到灶屋里,一人抢了一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因为有灶饼,特别得到孩子们的喜爱。
  一家人正吃着饭,章达宣一瘸一拐地从外头进来,笑着说:“哟,都在吃灶王爷的好东西。”玉芝起身说:“章伯,你吃了没?快来烤火。”她搬了把椅子,放在火盆边,请章达宣坐。
  家礼问:“年货都办齐了吧?”章达宣在椅子上坐下,脸上泛着一层微醺的红晕,说道:“都是他们在弄,我一概不管。只要不少了我的酒喝就行。”他把手上的纸包递给玉芝。“这是块腊肉,留着过年给孩子们打牙祭。”
  玉芝客套道:“你留着自己吃呀,有啥好东西都想着我们。”章达宣说:“前一阵子,紫云乡来个男人看病,说是天一黑,眼睛就看不清东西,吃了不少方子都不见好,进城找我开了十几服药。前两天来,说是好了,非要送两块腊肉谢我。”
  ()
  家礼一拍腿,像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这儿也有点好东西,一直给你留着,你不说我还忘了。”章达宣说:“啥好东西?弄得跟得了十枝八枝灵芝草一样。”家礼起身说:“你等着,我给你拿去。”只片刻工夫,他又从后面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包,说:“这是我专为你留的半斤梅子垭茶,上好的。”
  梅子垭是茅山靠近四川的一个山垭。山峦之间常年云雾缭绕,紫气蒸腾。垭内不到二十棵野生茶树,传说采下的茶叶一直是朝廷贡品。为了增加供奉,人们在山垭上又新种了茶树,却怎么也没有这二十棵树的风味。只有这二十棵茶树采下的茶叶,泡在水里,晶莹碧透,喝在嘴里,齿颊留香,令人神清气爽,上下通泰。老辈人说,那是一位仙人去瑶池赴王母娘娘的蟠桃会,路过梅子垭时,遗落了二十粒茶子,才生出这二十棵茶树来,算是真正的仙茗。
  家礼说:“还有别人送来的两斤苞谷酒,到时叫士云给你送过去。”章达宣哈哈笑着,因为高兴,又被炭火烤着,脸色越发显得红了,连说:“好,好,还是你明白我的心思。”他摸摸自己的脸,问一边坐着的士云:“看你章爷爷的脸像不像猴子屁股?”章达宣算是长辈,家礼怕士云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