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0 04:22 字数:4710
穿过后面的厨房有一个宽大的场院。西侧有一花坛,坛内分季节种着金银花、指甲花、鸡冠花、香草、含羞草、月季花、天竺葵。紧靠花坛的墙上,是一簇簇大红的蔷薇。每到五月,火红的蔷薇爬过墙头,在来往路人的眼里像火焰似的燃烧。
家礼独自在药房里打扫药柜。他穿着白色的中式对襟绸衫,脚上穿着白线袜子,圆口布鞋,胳膊上套着一双蓝棉布袖套,手上一根鸡毛掸子,来回拂拭着灰尘。他已经三十二了,眉梢隐隐地藏着些皱纹。他刚把鸡毛掸子插进账桌上的瓷瓶,一个男人拿着方子进来抓药。抓完药并不急着走,四下看看,像是有话要说。
家礼说:“如果钱不凑手,就先记上账。”说着,就要去拿账册。那人将身子贴着柜台,低声道:“我是从莲花池来的。你们益生堂二姑娘被扫地出门了。”家礼一时愣在那儿。茅山四乡都在土改。家礼知道扫地出门意味着什么,他怕是听错了,有些不敢信。那人付了钱,没容家礼细问,拎着药包闪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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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贞的婚事是很小就定下的。婆家姓张,是外祖母娘家的弟弟,丈夫张有泉就是母亲的舅表侄,属于亲上加亲的姻缘。家贞出生过满月,未来的婆婆登门贺喜,笑着说:“这么漂亮的女儿,等我生了儿子,我们就对个亲家吧。”这门姑表亲就在一团和气中定了下来。谁知有泉的母亲连生两胎男孩儿都没活过满月。有泉出世时,家贞已经三岁了,跟着母亲去喝满月酒。有泉妈说:“女大三,抱金砖。这门亲事不能变更。”汪姜氏笑说:“谁变谁是属狗的。”
表舅住在乡下,离城约三十公里。那儿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莲花池。池里莲花一年显红色,一年显白色,极为罕见。张家的宅子背山临池建在一个高台上,高台由巨大的青石砌成。对着池水的那面墙,几乎无一块砖。高高的石基上,是一排十几扇毗连的木窗。窗棂一色的冰裂花纹,上面镌刻着荷花荷叶,与台下的荷塘虚实相映,颇见主人家心思的缜密。院落一进三重。有两个大天井。院门前植有一株丹桂。如果八月到莲花池做客,夜间醒来,屋里像熏了香,甜沁沁的,使人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张有泉的曾祖父是个贡生,曾以这株丹桂为题作过一副对子,上联:无忧无惧真君子;下联:有色有香性中人。横批:真趣。
家贞每次去,总有人逗有泉:“你媳妇来了。”有泉便撅着嘴不高兴。“她是你媳妇,你把她领回去。”母亲笑着训他:“媳妇也是能随便给人的?”有泉说:“我不要媳妇,我要豆子。豆子好吃。”大人们便哄然笑道:“等你长大就晓得媳妇比豆子好吃得多。”
女孩子开事早,###岁时,家贞已经从大人不断的打趣和含笑的目光里明白自己跟有泉之间有一种特殊关系。从那以后,不管是到草窠里撵兔子,还是到河里捉泥鳅,家贞都不愿意后头跟着有泉,气急败坏地羞辱他:“鼻涕两大筒,像条大白虫。吸溜到嘴里,直喊盐太重。”有泉气得捡起土坷垃打她。两人在山上前跑后撵,闹得不可开交。
过了十二岁,家礼家义再去莲花池做客时,家贞不被允许同行了。等她再一次去时,已经是披着红盖头的新娘,而且是坐着花轿。新婚之夜,十九岁的新娘子问十六岁的新郎官:“到底是我好吃还是豆子好吃?”新郎官在初次体验的兴奋里还没有醒转过来,迷醉地说:“你好吃!你好吃!”新娘子问:“你还会不会把我送人了?”新郎官连说:“别说送,就是给我座金山银山我也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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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2)
家礼一个人在药房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拿着鸡毛掸子在柜台上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他关心的不仅仅是莲花池,还有益生堂。茅山解放那年,汪家定的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如果家贞他们被扫地出门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益生堂呢?想到这些,他觉得脊梁背后像吹过一阵风似的从腰际一直冷到发梢。他内心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是任谁也不能说的。这个秘密关联着祖宗和益生堂,也关联着他汪家礼。他急于想有个人证实消息,商量办法。可是家义家廉都不在家。两人去年冬参加了土地改革队员训练班,在乡下搞了一段时间的扎根串联。家义很快回来参与编辑《 土改通讯 》,家廉却一直留在乡下。家义两三天前又走了,说是家廉扎根的那个区土改工作搞得好,他奉命下去帮他们总结一下经验,以便在全县推广。
玉芝过来喊吃饭,他还在发怔。好容易喊动步了,他拿着鸡毛掸子就往外走。玉芝指指他的手,说道:“吃饭你拿着这个干啥?”家礼一低头,顺手把鸡毛掸子搁在桌上。玉芝说:“大白天日的,你这是发的啥癔怔?”家礼心绪不宁地说:“刚才来个人抓药,说是家贞被扫地出门了。”玉芝对这些新名词儿知之甚少,问道:“啥叫扫地出门?”家礼反问一句:“土改你知道吧?”玉芝点点头。“知道。”家礼说:“家贞他们被土改了,一屋老小都给撵出来了。”玉芝啊一声,眼睛瞪得老大,嘴里连说:“这该咋办?这该咋办?”家礼说:“我也不知该咋办,只有等家义家廉回来再说。”
等了半个月,家义和家廉才回来。吃过饭,兄弟三个在堂屋里坐着议事。家礼左手捧着父亲留下的水烟袋,右手夹着点烟的火纸捻子,呼噜呼噜抽着。他看看家廉,说:“你晒黑了。”家廉拿手在脸上摩挲两下,笑着说:“黑了好,黑了显得朴实。”他是兄弟三个里长相最俊雅的,而且比两个哥哥都高出半头。茅山解放那年,陕南军区前线文工团在火神庙搭戏台演出《 买卖公平 》、《 军民一家 》、《 兄妹开荒 》等歌舞剧,他也上了台,跟部队上的一个女同志扮开荒的兄妹。台下不少未出阁的姑娘从此有了心事,随后上门提亲的媒人就没断过。家礼倒是一个一个认真甄别着,他却总是一推六二五,不往心里去,还说:“不急,不急,我的媳妇还没出世呢。”
家义理着三七开的分头,用头油把头发分两边抿得黑黑地泛着亮光。中山装的风纪扣也扣得规规矩矩。他问家礼:“大哥,你不是有话要说吗?”家礼朝天井里看看,说道:“有泉他们扫地出门了。”
家义和家廉目光对视了一下,脸上都现出一丝惶惑。他们在乡下滚了几个月,干的就是这宗事儿。现在刀子切在自己姐姐头上,他们好像从未有过思想准备。意识到姐姐姐夫一夜之间成了对立面,弄不好今后的交往都不方便,两人心里不免有些黯然。家礼愁绪满怀地问道:“你们没听说城里会咋样吧?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家廉张着一双大眼睛,黑眼仁像浸在水里的玛瑙,润泽地闪着亮光。他很肯定地说:“上头有精神,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家礼暗暗吁了口气,说:“不一样就好,不一样就好。”
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家义坐在门边儿,一直不说话,低头看着门槛底下一群蚂蚁急急慌慌来回奔忙着搬家。家礼对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些不满,却不知他心里正像那些搬家的蚂蚁一样纷纷攘攘。家礼说:“家贞那边到底咋办呢?要不要去个人看看?”
家廉把手伸进头发里胡乱抓挠几下,拿不定主意地看着家义。“二哥,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家义从门槛底下把目光收回来,问家礼:“带信的人是谁?究竟咋说的?”家礼说:“我不认识他。除了那句话,别的也没说啥,好像不是特意来递信的。”家义又问:“在这之前你从没见过他?”家礼想了想,摇头说:“没见过。”家义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素不相识的,他为啥要传这个话呢?”家廉说:“这有啥奇怪的?益生堂的人走出去,有谁不认识。”家义说道:“既是这样,最好是等等再看。”
家礼悄声说:“听街上人议论,有些地方土改,说谁是地主,撵到河滩里一顿石头砸死。有没有这事?”家义说:“那是靠近陕西那边儿,我们这边没有。上边已经发了文件,不许搞了。那不是土改的主流。”家礼又问:“是不是说叫‘砸核桃’?”家义点点头说:“是。”停了一会儿,又交待道:“这话别在外头说。”
家礼又装上一袋烟,坐在桌前闷头抽着。水烟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一个得了哮喘的病人。兄弟三个只有他抽烟,而且只抽水烟袋,不抽纸烟,嫌纸烟太平稳,不够劲儿。“有些话,我想了好些天,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家义、家廉都定神看着他。家礼长长吸了口烟,一开口说话,烟雾从他嘴里丝丝缕缕冒出来。“老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你们天天在外头跑,万事都要当心,别太年轻气盛。家义要是愿意,最好回来跟我一起盘这个铺子。我一个人,忙里忙外的,还真有些拉不开闩。”
家义像突然受了惊吓,眼睛大睁着,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恨不得立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跑掉,连说:“不行,不行!指望我你算是指望不上,对药理我简直一窍不通。”家礼说:“不会我可以教你。”家义还是“不行不行”地喊着,急得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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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生堂 第一章(3)
他上个月刚交了入党申请书。支部书记把他找去谈话,指着他的申请书说:“小汪,从这份申请看,你对家庭的认识可不够深刻呀。不能认清它的剥削阶级性质,你还咋跟它保持一种正确的关系?”家义诚惶诚恐地辩解道:“我家里只是个开药铺的……”书记没容他说完,很严肃地打断他:“开药铺的咋啦?穷人别说开不起药铺,又有几个是吃得起药的?那些开药铺的钱都是哪来的?一家十几口人,不做工,不种田,靠着一间药铺就能生活得有滋有味儿。这里面有没有盘剥?”
家义低着头,无言以对。这些问题,他从没深想过。父亲在时,由父亲当家,父亲不在了,由大哥当家,他还真不清楚吃穿用度的来源。让书记这么一说,他也有点恍惚了。临走,支部书记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小汪同志,改造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要想加入组织,你得做好脱掉几层皮的准备!你得背叛你的家庭。”这次谈话,“背叛”两个字像楔子一样进家义的意识,就像牙缝里卡进一根鱼刺,让他时时感到一阵不自在。
家廉在一边儿替家义帮腔:“大哥,你可不能束缚二哥的手脚。他能写会画,笔头子快,又吃得苦。外头人都说他是个人才。”家礼说:“这铺子就不要能干,能吃苦的?”家廉一脸的不以为然,说道:“你可不能光看着自己鼻子跟前针尖大那点事儿。你一个益生堂才多大点儿?”他的神情惹恼了家礼。家礼把水烟袋往桌上一顿,说道:“行啊,益生堂庙小,容不下你们两个活菩萨。我做大哥的,也无非是替你们瞎操心。”家廉忙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二哥不适合在屋里做事。”他比两个哥哥都要胖些,面颊上一边一个酒窝时隐时现,看上去总像在笑着。家礼表情缓和了些,问他:“你考学的事到底咋样了?”家廉说:“能考就考,考不上就在屋里找个工作,反正现在到处都是机会。”
云层越积越厚,堂屋的光线显得更加灰暗。家廉心急火燎地站起来说:“乡下回来的人要集中开会,我得走了。”家礼说:“天快要下雨了,把药簸箕收进来再走。”家义说:“叫他走吧,我来收。”
家廉刚出门,门外一个声音边喊边进来:“汪掌柜在屋里没?汪掌柜在不在?”没等家礼迎出去,人已经进了堂屋。家义见他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两只大眼睛上顶着两道重眉,认出是养兴谦的掌柜梅秀成。家礼边让座边说:“稀客,稀客。哪阵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梅秀成尽管面带微笑,眉宇间依然透出一股傲气,说道:“晓得是稀客,也不到门口迎迎?”他见家义也在,笑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家义早就站了起来,心里不知怎的怦怦直跳。
养兴谦解放前经营山货,在老河口和襄樊都设有坐栈。梅秀成是他们这一房的长子,还有个弟弟,常年在老河口、襄樊、武汉来来往往,负责坐栈的业务。养兴谦铺面在北大街,宅院却安在临水的南关,离益生堂不足二十米远。有一年梅秀成母亲病重,需一味中药解疾,是家礼在四川费尽周折替他谋到手。从此他与家礼有了过往,见了谁总说家礼是他母亲的救命恩人。他有两个妹妹,大的叫梅秀琬,小的叫梅秀玉。梅家有钱,家里的女孩子全都送到学堂念书。梅秀琬虽是闺中秀媛,学业却不让须眉,深得老师器重。茅山解放前夕,她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