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1-02-20 04:22 字数:4718
医药世家百年沧桑史:益生堂 作者:冀丹丹
益生堂 自 序
这本书是我花了六年时间在孤独中完成的。现在它将被再次印刷出版。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去读它。那些曾经读过它的人都对这本书表示了极大的关注。他们分别以不同的方式告诉我,自己是在怎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这本书感动,以至于痛哭。我想感动他们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故事和故事中的人。
在我还没出生时,这本书的故事就已经开始。我一直觉得我是带着这本书的印记降临到人世的。不是我选择了这些素材,而是这些素材选择了我。我把这看成是我的宿命。如果我不写,这些人和事,还有那些像噩梦一样纠缠和摧折人的心灵与肉体的苦难,就有可能永远沉入历史的深渊。
我的童年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但这本书中的大部分素材都不是我的亲历,而源于一种追寻。这种追寻的动因很简单:让活着的人清醒,让死去的人安息。写作带给我的最大收益,是让我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高贵。也正是对这种脆弱的叹惋和对这种高贵的敬畏,我才会痛苦,才会为了减缓痛苦而去写作。巴金老人说,死的人不能白死!这是他的信念,也是我的!这是一个朴素的信念,它来源于一种朴素的情感!
但我的能力十分有限,倾尽全力写出的,也不过是那段历史的某些场景,或者根本就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我无力赋予它宏大与深刻。我孜孜以求的,只是在自己的文字中传达人类共有的善良,坚韧,以及对于未来的希望。
我一直是带着爱和信念在写。我发现写完这本书,我变得随时可以接受别人的拥抱,也随时愿意拥抱别人。也许是太多的苦难,让我体会到传递爱和接受爱的必要与幸福!
我现在已经人到中年,但这本书的故事还在继续。我感到忧虑的,是故事开始的原因和继续的方式都正在被人遗忘或者忽略。我把这本书献给那些逝去的父辈,也献给他们生活在今天的子孙。我希望逝去的苦难不再重来,也祈祷未来的日子阳光灿烂。
我无法写出更多的文字,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都交给这本书了。这是一个生命对一切黑暗和恐惧的拒绝,也是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期待与呼唤!
益生堂 引 子(1)
1
长江流经湖北境内时,有一条支流在此汇入它温柔的怀抱。
它清澈,婉约,两岸风景如画,民俗如诗。这就是汉江。
汉江流经鄂西北地区时,又有一条支流汇入它的血脉。
它在千山万壑间奔走,有着女人一样清丽的韵致,又有着男人似的豪放的情怀。它世世流淌,岁岁歌唱,每一轮水波里,都有着寻常或不寻常的故事。它有个诗意的名字,叫花溪河。
茅山就是花溪河边的一座小城,于明代成化年间初具规模。东西南北分设寅宾、广泽、迎恩、观澜四座城门。到清嘉庆二年,小城规模最为完整,共辖德政、仁和、永宁、真庆、广泽、中立、武安、集圣、文献、文林十坊和河街、西关两市。坊间鸡犬相闻,市上人流如织。
到了民国,坊都改称为街,名号也有变化,另称县门街、辕门街、前街、后街、南关街、西关街等等,街与街之间再由无数条窄巷相连,纵横交错,形如迷宫。
古有文人曾作诗描绘茅山奇景:
青山忽断开平陆,
鸡犬人家太古风。
野老诛茅宁有意,
一生身在翠微中。
汪荣盛背井离乡来到茅山城时,茅山城的古建筑还留有清真寺,城隍庙,奎文阁,大梵寺,上庸书院,文庙,西坛,关帝庙,杨泗庙,观音阁,回龙观,先农坛,护佛寺。中国几大宗教建筑,在茅山几乎无所不有。茅山当时还有很多会馆,近似于同业工会,既便于同乡间的团结和联络,也为来往经商的同乡提供食宿。汪荣盛是在寡母过世,兄弟分家时,不满于嫂嫂们的薄情,负气出走的。他身上仅带着十几文碎钱,又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所以只能在福建馆里暂时栖身。
当时的福建馆已经改了名称,叫天主堂。传教士是个英国人。茅山人奇怪他没有姓,只一个单名,叫苏。他们远远地看着这个白得像婴儿一样,蓝眼睛、红头发的外国人,穿着长袍,腋下夹着一本厚书,和各类人打交道,说着他们不能明了的上帝的事情,诧异他为什么没有女人。偶尔在街巷上和他相遇,他总是很客气地点头微笑。但茅山还是有很多女人拿这个外国人吓唬孩子。“你要再哭,就叫天主堂那个红毛野人把你抓去吃了。”哭闹的孩子会立刻屏声静气。
上帝对诺亚说:
我决定毁灭这个罪恶的世界,消灭地球上所有的精灵,因为地球上充满了无知、罪恶和暴力。
苏很想说服入住福建馆的汪荣盛皈依为上帝的孩子。他从这个羔羊的眼睛里看到了令人不安的欲望。
可是汪荣盛念过孔子的书,知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他千里迢迢来到茅山,就是为了开创事业,一切还没有开始,无论如何不愿意承认毁灭。他跟着热衷卦卜的祖父剽学过一点儿风水。风水术称山管人丁水管财,山川为龙脉,风水以龙山为吉地。认为山贵于磅礴,水贵于萦纡。气凝而为山,气融而为水。茅山城背山临流,明澈清丽的花溪河绕城自西向东终日流淌不息。无论怎样看这里都是一块风水宝地,必将成就自己繁衍子息、光宗耀祖的梦想。精明的汪荣盛经过短暂的权衡之后,认为苏的那套东西简直就跟年节里上演的皮影戏一样,花里胡哨,却没一宗是真的。他不相信苏的上帝能庇护自己,他急于寻找的是生存的手段。
茅山人爱吃豆腐,能将豆腐做成懒豆腐、豆腐|乳、烟熏豆腐、油煎豆腐等等,百般调制,风味迥异。所以做豆腐的人总能赚到钱。精明的汪荣盛先是在城里各处替人帮工,手里积攒几个钱后,便开了一家豆腐店。他能下力,人又厚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生意就像小孩子长个儿,一天一个样。
南关冯家是个富户,女主人常年吃斋。由喜欢吃汪荣盛的豆腐,到喜欢汪荣盛的为人。爱屋及乌,便想将女儿百合嫁给汪荣盛为妻。百合死活拧着不愿意,说:“嫁给一个豆腐店掌柜,往后不得跟豆腐打一辈子官司?”母亲说:“傻女嫁人样,乖女嫁人品。妈吃过他的豆腐,晓得他一辈子不会对你有半点歪心。”百合说:“女儿嫁了他,往后妈吃豆腐不消花钱了。”母亲说:“我还能吃几年豆腐?你若一辈子不缺豆腐吃,是妈的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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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汪荣盛看着像百合一样绽放的新娘子,不禁叹为天人:“你可真是我的豆腐西施!”百合羞涩地掩嘴窃笑。汪荣盛纳闷地问道:“你笑啥?”百合说:“果然是句句话离不开豆腐。”汪荣盛说:“你可不就像豆腐一样细白滑嫩。”百合羞得在被子里拿手拧他。汪荣盛说:“往后我要把你像豆腐一样供着。”百合羞红着脸说:“你再不挪开,我就被你挤成豆腐干了。”细腰肥臀的百合婚后十个月就做了母亲,不到两年第二个儿子也呱呱坠地。汪荣盛给长子取名耀祖,次子取名耀宗,开始编织丰衣足食,儿孙绕膝的美梦。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耀宗五岁那年,汪荣盛死于痨病,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百合立志寡居,也誓死不再做豆腐。母亲说:“铺子关门,你拿啥喂那两张嘴?”百合倔强地说:“荣盛就是起早贪黑亏虚了身体,我再不能叫儿子操这门手艺。我可以给人做衣服、绣花,供他们吃穿,念书。日子难就难点,等他们大了我再享福。”
益生堂 引 子(2)
耀祖十二岁由舅舅带出去学做糕点,耀宗则进了冯氏本家的一间药铺做学徒。耀祖出师后开了自己的糕点铺,经营月饼,麻烘糕,风糕,花生粘,核桃粘,桃酥,种类不少,却一直没有发过家。他从小喜欢在一些旁门左道上动脑筋,为旁人所不齿。民国三十几年,国内金融秩序混乱,国民党政府今天发金圆券,明天又发银圆券。他便浑水摸鱼,偷偷躲在铺子里造假钱,而且竟能无师自通地造得几可乱真。如果不是民国的国字漏写了一点,他的假钱兴许真能在茅山的市面上流通了。历朝历代,造假钱都是死罪。事发后,他被抓进县衙,和两个死囚关在一起。
当时任县团总司令的万月朗,还兼任县商务会长、县参事会主席,是个权倾一方的人物,又和百合的婆家认了干亲。百合为了救儿子,颠着一双三寸金莲,进门就在当屋给万月朗跪下。万月朗忙不迭从红木椅上站起,伸手去搀她起来,说道:“姑,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啥话不能坐着说?”百合倔强地扬着头,说道:“今天你不应我,我就一直跪着。”万月朗赶紧点头道:“好,好,好,不管啥事儿我都应你。”百合这才起身由万月朗扶坐在红木椅上,将事情一五一十细说一遍。万月朗听完,哈哈大笑,轻松地拍着胸脯。“姑,你放宽心回家等着,我担保干弟绝伤不了一根毫毛!”送百合出门时,万月朗饶有兴致地说:“姑,想不到我干弟还有这等本事,开糕点铺太屈枉他。出来了叫他先在屋里呆一阵儿,要是想做事,我担保给他安排个好差事。”百合说:“他是小事聪明,大事糊涂,我怕他会给你惹乱子。”万月朗说:“姑,你忘了我就是专门收拾乱子的。”百合嘴上喏喏应着,心里却在说:“不管你的心意是好是歹,我两个儿子,个个不许他们吃官饭。”知子莫若母。百合知道,衙门那种地方只会助长儿子的劣性。
第二天天黑,耀祖灰溜溜地回到家。百合包了一包银钱去酬谢万月朗,绝口不提给儿子找事做的话,也没有把万月朗的话透露给儿子一点口风。
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被百合叫到先人的牌位前跪下。百合平静地对小儿子说:“耀宗,妈今儿求你件事儿。”耀宗说:“妈,有啥事你尽管吩咐,哪有当妈的跟儿子说求字的。”百合说:“今儿这件事妈非得求你。”她拿手指着耀祖。“你哥在这儿,你替妈抽他十个嘴巴子。”耀宗看看母亲,又看看兄长,惶然不敢伸手。百合震怒地大吼一声:“咋的?妈求不动你!”耀宗委屈地涨红了脸。“妈,不是儿子不顺从你。他是当哥的,我咋能动手?”百合说:“你要真认他是你哥,就替妈把他的记性打出来。他犯了天条,哪还有半点当哥的样子。今后若再不改,老天爷都放不过他。”耀宗万般为难地垂着头,胳膊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百合盯着他。“看这样子,你是真要叫我这个老不死的自己动手了。”
耀祖说:“妈,你别难为兄弟了,我自己来。”他跪在地上,开始左右开弓地抽打自己。百合别转头不看他。肉和肉撞击的声音在屋里清脆地响起。耀祖慢慢感到面颊麻木,脑袋里嗡嗡直响。耀宗眼里噙着泪喊:“妈,你就饶了大哥吧!下回他再也不敢了。”百合把头扭在一边,动也不动。屋里抽打耳光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再单一。百合扭头一看,耀宗竟然也在抽打自己的脸。百合喊一声:“都给我住手!”耀祖垂手跪着,脸颊已经红得像涂了胭脂。耀宗眼里噙着泪。
百合说:“伤人不伤心,打人不打脸。你们小时候不听话,我拿擀面杖、柴火棒子打你们,都从来没在你们脸上动过一个手指头。汪冯两家都把门风看得比性命还重。可是到你们这辈儿,却把两家的门风都坏了。门风是啥?门风就是脸面。我要叫你们尝尝伤了脸面的滋味儿。”耀祖的头低得下巴颏都碰到了前胸。百合继续说:“子不教,父之过。你们老子过世早,是我一针一线给人做衣服,绣花把你们拉扯大。妈陪着你们吃过米糠,喝过盐水,只想你们长大了能光宗耀祖,给祖上争口气。哪知道我管教不严,叫你们这些个孽子辱没了祖宗。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往后谁再触犯王法,妈就一根绳子吊死,陪着你们去阎王面前问罪。”耀祖赶紧承诺说:“儿子都是一时糊涂,往后再也不敢了。”
可是,生成的脾气,沤成的酱,耀祖习性难改,依旧喜欢卖弄个机巧,只是懂得了避重就轻,不往死罪上走。但是玩火的次数多了,总有烧着手的时候。
土匪一直是茅山大患。做生意的人,或主动或被动地都和江湖上的人有些瓜葛。耀祖自恃处事圆滑,常在其中周旋,一来联络感情,保证他的铺子不受滋扰,二来也可得些银两消遣。听说盘踞在西边的土匪朱疤子将城郊赵家两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儿子绑了票,开口八百块大洋赎人,耀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