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1-02-20 04:13      字数:4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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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样一个年代,死亡是对人生最大的嘉奖,为死者悲痛纯粹是件画蛇添足的事。这是小赛Q通过一个又一个故事给人们带来的启示。
  朱三驴子再三恳请小赛Q住进乡政府,可小赛Q死活不答应。后来,麻线田人自发给小赛Q盖了间茅屋。是他们牺牲晚上睡觉的时间盖的。
  从此,每天晚上屋里人满为患,直到小赛Q讲得口干舌燥,嗓子沙哑,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很多麻线田人有了新的目标——如果生命足够长到允许他们走出山口的那一天,他们一定到外面的世界一饱眼福。可这一天还有多远呢?谁也不知道。
  这一天,小赛Q和同伴在田埂上喘气。新上任的乡武装部长带着两个民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无累大师,朱乡长请你到乡政府走一趟。”
  “你回去给朱乡长说我正忙着呢,有什么事下来再说。”
  小赛Q仰面朝天躺着,嘴里衔着一根青草。
  “你还是去一趟吧,乡长说事情很重要。”
  小赛Q到乡长办公室,朱三驴子给他沏了一杯茶,说:“大师,上面通知我去开会,少则十五六天,多则一两个月——”
  小赛Q呷了口茶,应到:“哦。”
  朱三驴子:“有件事要麻烦大师。”
  小赛Q:“哦。”
  朱三驴子:“请你照顾好我的老婆,她有病在身……”
  小赛Q:“哦——我会派人送饭去的。”
  朱三驴子:“我的意思是请你亲自为她做饭。”
  小赛Q:“我不会做饭。”
  朱三驴子:“没关系,学嘛。”
  小赛Q:“哦。”
  朱三驴子:“还有——”
  小赛Q:“还有?”
  朱三驴子:“晚上就睡在我家。”
  小赛Q:“什么?这不合适吧?”
  朱三驴子:“据说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是这样吗?”
  小赛Q:“不错。可是——”
  朱三驴子:“这就对了——在麻线田只有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朱三驴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说,“你要保证像只恶狗一样守住我家大门,不许任何人进去——”
  小赛Q:“什么?你把我当作恶狗?”
  朱三驴子:“对不起,打个比方,打个比方。”
  临走前,朱三驴子握着小赛Q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的老婆就交给大师了!”
  小赛Q望着朱三驴子远去的背影,独自纳闷儿:这年头真是无奇不有,出趟门都要专人看守老婆!
  黄昏将至,麻线田一片暗淡。在麻线田,从来就看不到夕阳。在春天,五点钟左右太阳就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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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顾别人的老婆多少有点让小赛Q感到窝囊,但毕竟是个生病的女人,也算是做件好事嘛。这样一想心里就不觉得别扭了。
  所有麻线田人还在地里玩命地劳作,连孩子也不另外。村寨死一般沉寂。
  小赛Q想起谷底的“天桥”,在岩洞里那些艰苦卓绝的岁月,嘴里不禁唱起他在岩洞里经常用来排忧解闷的那首云南民歌——
  荞麦花开十八朵
  妹妹今年十八岁
  荞麦花开白又白
  就像妹妹脸蛋儿
  看到荞花想起妹
  看到荞麦我心急
  阿哥今天来收麦
  妹藏麦中不出来
  妹呀,妹
  咋呀
  咋个不出来
  撩人的歌声在麻线田的房前屋后迭荡起伏。
  到朱三驴子家门口了,可小赛Q还没有尽兴,拿出笛子坐在门前的大石头上嘹嘹亮亮地吹起来。
  四面八方飘来的薄云站在小赛Q的头顶徘徊不前。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小赛Q才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是为了照顾一个生病的女人,这个女人正等着他去照料呢。
  小赛Q赶紧把笛子收起来,敲门,没人应。门是虚掩着的,于是他推开门走进去。
  正屋里没有人,左右各一间厢房,门是关着的。女人一定在里面。小赛Q倚靠在正屋中央的柱子上大声说:“你丈夫出山开会去了,我是来给你煮饭的和尚。”
  右边的厢房里传来嗡声嗡气的女人声音,一听就是个粗鲁的女人:“推开左边的厢房门,里面有玉米面和肉!”
  有肉?小赛Q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头扑进左边的厢房里。
  六七袋玉米面,还有一只被扒光羽毛,滴着血的野鸡!野鸡漂亮的长羽用一根红丝线挂在墙上。小赛Q明白女人指的肉就是这只野鸡。
  小赛Q敲敲右边厢房的门,问道:“请问怎么煮?”
  “你是厨师,还用来问我吗?”听得出来,里边粗鲁的女人对小赛Q的业务不精有些不耐烦了。
  小赛Q想:和他丈夫一样不是个好东西!真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试想一个好女人怎么可能和这样的男人同床共枕呢?
  小赛Q做了十个包谷粑,被他吃了九个;把野鸡一锅煮了,只剩了两只光秃秃的爪子!并不是因为他服侍的女人令他讨厌才这么做的,而是不可抗拒的饥饿彻底击跨了他的羞耻感。
  女人在厢房里嚷嚷:“快点把饭送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要饿死老娘呀?”小赛Q把两只爪子从汤里抓起来又放进去,不知道该怎么办。里边女人又开始催了:“吱声气呀,没听见老娘说话吗?”
  小赛Q一咬牙把仅剩的一个玉米粑和小半盆漂着两只爪子的汤送进去。
  床上罩着一张厚厚的床罩,小赛Q看不清女人的容貌,不过,他想女人对他的窘态肯定是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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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两只爪子!”罩子里的女人阴阳怪气地嚷嚷,“合着我丈夫到山外跟踪了三天才到手的肥野鸡就剩两只爪子?”
  小赛Q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床底下去:“对不起,我——我再给你做两个包谷粑怎么样?”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偷食一个病女人的口粮,小赛Q很过意不去,尽管对这个女人他没有一丁点儿好感。
  “哼,把野鸡肉给我端来!”女人用力翻了个身,弄得床吱吱地响,一点也不像个有病在身的人。
  “都下肚了,哪里去找呀——”小赛Q鼓起勇气看着床罩说。
  “原来是被你偷吃了,你说怎么办?”小赛Q满以为即将到来的是阵龙咆虎啸,准备用手把两只耳朵捂住。不过很意外,女人又翻了个身,这回是朝小赛Q这面翻的,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罩子,声音依然嗡声嗡气,却柔和了不少,“看在你态度诚恳的份上,给老娘唱首歌,怎么样?这个处罚不算过分吧?”
  “不过分,一点儿也不过分——你想听什么歌?”小赛Q如释重负,擦着脸上的汗水赶紧道。
  “你刚才在大门口唱的那首歌……”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羞涩。如果小赛Q不是一直站在床前,不然打死他也不相信这是从同一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声音。
  没等小赛Q回过神来,女人又换上令他难受的粗俗难耐的口气吼道:“把厢房门拉上,就在堂屋里唱,我不叫停就不能停下来,去呀!还等什么?”
  小赛Q关上厢房门,从门外抱来一块光滑的石板,坐在厢房门口无精打采地唱着。才唱两句,里边就有意见了:“拿点精神出来,不然老娘要改变主意了!”
  权当她是自己心爱的那个东瀛女人或者是那双神秘眼睛的主人。这样一想,小赛Q觉得自己仿佛又置身于云贵交际处那片浩瀚的杜鹃林里。心爱的女人头上插满露痕涟涟的杜鹃花时隐时现,后来终于只有两只眼睛在花海里沉浮。再后来两只眼睛消失了,霎时杜鹃花漫天飘零。他伤心极了,站在山顶寻找爱人的踪影。战争结束了,他们应该在一起,永不分离,可是他却找不到她了!为什么?这到底为什么?他像一只疯狂的狼在群山之巅哀嚎,经久不息。悲怆的声音冲破长空,像迷路的幽魂在星斗之间彷徨。
  歌声是在一阵哭泣声中停下来的。小赛Q侧耳倾听,是右厢房里传来的,——女人哭了,泣不成声。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原来自己也哭过,脸颊上的泪还热着呢!
  很快,女人停止哭泣,一切又归于平静。
  小赛Q走出堂屋,望着满天的星斗伤神。这时他听到外面有人在小声说话:“怎么就不唱了呢?”
  “兴许累了吧。”
  “嘘——静静,不要打扰他们!”听声音,偷听的人数应该不少。
  小赛Q打开大门,很多黑影飞快地消失在麻线田的房前屋后。小赛Q把大门关严实了,站在厢房门口说:“夜深了,你安心睡吧。”
  “你呢?”屋里的女人问。颤动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切。
  “我就睡火塘边,”小赛Q准备往火塘里加点柴,炭火旺,晚上可以睡过暖和觉。他又补充了一句,“肚子饿就吱一声,我烤包谷粑给你吃。”
  “把堂屋上方那张席子拿进来。”沉默了一会儿,屋里传来女人的声音。
  厢房里漆黑一团,原来女人把油灯吹灭了。小赛Q抱着席子站在屋子中央,等候女人的指示。
  “走过来,摸到罩子没有?对,就把席子铺在地上。”声音软绵绵的,就像一缕轻风上浮着的云丝。
  小赛Q的心不禁怦怦地跳动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女人从床上扔下一床铺盖,说:“你就睡在这里好吗?我怕——”小赛Q觉得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也许东瀛美人的声音原本也这样好听,只遗憾那时她太伤感,音色因伤感而带着苦涩的颤抖。
  小赛Q犹豫了一下,躺在席子上说:“好吧。”他用铺盖捂住头,女人身上特有的清香令他眩晕。
  “据说你有很多让人想都想不到的故事?”女人问。
  “嗯——”被窝里传来小赛Q沉闷的回答。
  “你还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孩子们吃?”
  “嗯——”
  “你唱的歌真好听——”
  小赛Q把头从被盖里伸出来,满屋子的郁香让他说不出话来——这种味道和他发现那双眼睛时在食堂里闻到的香气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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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过去了,自从和东瀛女人离别后,小赛Q再也没有这样近距离地靠近过一个女人,况且这个女人是如此让他捉摸不透。鄙陋耶,高贵耶,窈姝耶,暴丑耶?他不知道。如果开始的声音是伪装的,那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调侃一个让她不顺眼的外地人?如果后来的哭泣和温柔才是她的真性,那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一首上不了大雅之堂的山歌居然触动了她记忆深处的阀门,因此瞬间改变了对他的偏见?
  人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怪,越不了解越想了解,越解不开的谜越想去解,这是人性中的共性。如果这个谜团是女人,那就更妙了。在过去那些久远的年代甚至时至风雨飘摇的麻线田的今天,对男人影响最大者有二:其一,算命先生(连招摇撞骗的江湖巫师也不另外,往往一个三流巫师为了生计,不经意间的信口开河也能“点石成金”,促生出英雄);其二,女人。这是小男人向大男人转变的最最重要的催化剂。男人征服土地和同性是肉体的本能,属于初级享受;征服女人是精神领域的核心所在,这才是至高无上的享受。特别是一个寤寐求之却因为对她的一切一无所知而让你不知所措的女人,至高无尚的享受就会演变成至高无上的疯狂。
  小赛Q觉得心跳越来越猛烈,浑身的血管犹如遭遇洪灾的沟壑猛然暴涨。
  一定要钻进这个女人的被窝里,作为一个男人,他应该这样做。可他突然想起女人有病在身,于是即将崩溃的理智之堤又渐渐恢复平静。
  他从新把铺盖裹在脸上,闭上眼睛。睡吧,他暗暗对自己说。
  女人:“你为什么到麻线田来?”
  小赛Q:“因为在最后一次战斗中我放走了女人和孩子。”
  女人:“这有什么错?”
  小赛Q:“我也不知道。”
  女人:“你心里装有一个女人,是吗?”
  小赛Q:“你怎么知道的?”
  女人:“歌声告诉我的。”
  小赛Q:“你说错了,不是一个,是两个——一个已经装了很多年,而另一个——哎——”
  女人:“怎么不说了?”
  小赛Q:“要我怎么说呢?那只是一双眼睛,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呐,想得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
  女人:“总有那么一次会属于你的——那双眼睛不可能是在麻线田看到的吧?”
  小赛Q:“有什么不可能的呢?——食堂背后的茅草里,我永远忘不了那双眼睛!”
  女人:“你当着一个女人夸另一个女人,不怕我生气吗?”
  小赛Q:“对不起,我实在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