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
小秋 更新:2021-02-19 21:37 字数:4804
他语意颇凶。黄裳一如既往不负众望地教他惊得一战,顿了顿,才笑道:“看了四年,总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说什么也长不大。方才看你想剑法时的认真劲儿,突然却觉得,你果然长大了。”
独孤剑鼻中哼了一声,咬牙道:“我本就不小,是你自己眼神差劲。——我想剑法又怎样?你那古里古怪的武功,虽内功底子好,没有招式,想伤你却也没多难!” 黄裳摇头道:“这便又变回小孩子了——我是做官的,整日里朝阁庙堂,又不找人打架,谁会来伤我?”
“杜工部《梦李白》说得好,‘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便是你不打架,江湖上那些情仇爱恨说不上什么时候也会找上你。江湖嘛,谁料得到?”独孤剑白了他一眼,身子在椅中寻了个舒服的位子靠着,双手用力,将雕抱进怀中,仔细瞧了瞧,皱眉道:“又吃肥了。再这么下去,这辈子你就真别想飞了!笨死!”
似乎初见时那雕就在学飞罢。黄裳见独孤剑嘟着嘴与一只雕斗气,偏又是独孤剑眉目如画,那雕丑得怕人,不觉好笑,道:“方才它便挂在树上。怎么,还不会飞么?”独孤剑叹了口气,道:“爹爹五年前就说过,扁毛两岁时还学不会飞,这辈子已经飞不起来了。偏偏我不信,见它想飞,就放它飞,哪知它那么笨,自己不会飞还非扑腾不可,三天两头又摔又撞,搅得自己遍体鳞伤。”说着似是为解气般轻轻在那雕的脑袋上弹了两记,骂道:“笨死,笨死!”
黄裳道:“飞不起来便顺其自然罢。所谓愚者寿考,你那雕不会飞,笨虽笨了,自有它的福祉,哪日活个一二百岁也说不定;要是太聪明,反活不长。”
满以为独孤剑听了自己宽慰的话会如往日一样点点头,拖着带长长尾音的一句“是喔——”露出一张笑靥春暖花开。谁知少年只是眨了眨眼,轻轻的语音似问人,更似自问:“太聪明就活不长?谁说的?”
“道法自然,有一得自有一失,”黄裳只道独孤剑仍为那雕忧心忡忡,加了一句,“阿剑,你放心,那些会飞的雕活得定没有你怀里的笨蛋活得长,真的。”
“谁说是真的!”少年猛然咬唇,劈头截了黄裳的话,倒把黄裳截愣了,“明明是假的!你敢再说一句试试看!”
——这又是怎么了,宽慰一句也批了逆鳞么?黄裳偏头寻思片刻,却是毫无头绪,只得问道:“阿剑?我又……”
独孤剑早把雕放到椅上,站了起来,黄裳一张口,他便顿足道:“你还说!你还说!你就是从来不管这些,还学那些神神鬼鬼的道呢!”身形微晃,刹那欺进黄裳身前。待黄裳醒神过来,已然被少年抓住双肩恶狠狠按进座椅:“姓黄的,你要是敢给我早死,就试试看,看我不把你掘棺鞭尸、锉骨扬灰!”
黄裳一阵怔忡,却有什么,暖暖的,荡在心里。
于是,一下子便暖透了。
尺许外独孤剑的眸子恍如长天之净,绛河清浅。
“黄大哥的武功,是一卷一卷细心校读道书时精通了道学,更悟得了武学中的道理,内外兼修,无师自通罢?——我回家时,问过太师父,他说,道学中有不少与武学是相通的,极聪明极聪明的人,能从道学中习得武学真谛,不知不觉地,就成了大高手。”独孤剑的声音渐渐地放了轻,原本颇有些狰狞的表情也柔软了轮廓,微黄的烛光里,那么绝尘的清俊秀雅,“黄大哥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聪明人,你自是不在意的:有些话,江湖上刀尖儿舔血过生活,忌讳得很。黄大哥,以后别说,行不行?”
少年乌黑的发丝掠过如雪的衣襟,隐约,缱绻着冰雪的清气。
腰若流纨,不知不觉已在黄裳臂间,月白的衣带纤长,湛青的宽袖舒卷。
……暖透了。
“那些话本就是无稽之谈。”黄裳淡淡笑了,眼神温温软软,“阿剑只怕比我聪明得多,我黄裳便是再混蛋十倍,也不能咒你。”
独孤剑“嗯”了一声,轻轻的道:“那,黄大哥,咱们说好,你好好的活,扁毛好好的活,我也好好的活,我们三个在一起,都活得好好的——不许你赖账。”
不知什么时候,老虎般锐烈花豹般敏捷的少年已然猫儿一样依偎在黄裳怀中,头靠着黄裳左肩,长发流泻,烛影荡漾。黄裳心中情动,便欲去吻他眉心,才一低头,正对上独孤剑亮晶晶的眼——那眼还眨了一眨。
惊雷一声震天响正劈在举头三尺,这才叫心慌意乱无地自容。黄裳“啊”的一声大叫,一把火直烧到耳根,窘得后颈也红了,为独孤剑积威之所劫,却是一动也不敢乱动,只得硬着头皮静静等待独孤剑一怒之下将自己剥皮去骨煎炒烹煮炸。
而独孤剑却眯了眯眼,一扁嘴,笑了。他笑时从来都很好看,淡粉的唇角一颗小小的虎牙若隐若现。黄裳尚未心惊肉跳地开始研究少年这一笑所代表的阴谋诡计,独孤剑凉凉的唇便贴上了他的脸颊。
于是什么都不必说,于是什么都在缄默中彼此明晰,你读懂我唇角每一朵微笑,我在你澄明的瞳间看到了你的心。黄裳的嗓音低得有些哑了,只说了一句“好,你不要怪我”,不等独孤剑再开口,便吻在了少年闯祸的唇间。
于是冰绡似的白层层剥落如昙花半透明的尖瓣,离离渐染上苍郁的群青。
于是烛影摇红,再不管窗外飞雪连天。
(六)
周遭是说不出的静,窗外像是又下雪了,天却还没有亮。卧房里弥漫着一种香气,极淡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却叫人心痒。
蜷在窄小床榻上的一团被窝动了动,似是里边的人觉得冷了,呜咽一声,将大马金刀伸在外面的一只雪白赤脚缩回被子里,顺便扭扭脖子,在另一个人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位子,又睡熟了。
黄裳无声无息的一笑,把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从来都是自己迷迷糊糊瘫在床上任独孤剑折腾,像此刻自己醒着而独孤剑睡得深沉倒还是头一遭儿。嘴唇轻轻触上少年蝶翼似的长睫,黄裳心底不由熏然,那是一种犹如中酒的感觉,其间恍惚而又确定的,已然倾尽了一生的温柔。
独孤剑漆黑的发丝在指间流泻蜿转,暗夜之中,兀自散发着织锦般的流华。
……这一夜,怕是累坏了罢。翰林院壁板本薄,方才……方才自然是不觉冷的,可眼下……
眼下两个人这样紧紧地贴着,似乎,也不大冷。
一片静寂里黄裳眯了眯眼,想去亲亲少年依然微烫的脸颊。
然后就见上一刻还鼻息细细的少年猛然暴起,左手虎爪龙行右手分筋错骨一个照面将企图偷香的采花贼按在身下,眸光晶亮,仿佛收罗了满天星子:“你还有完没完?睡个觉都不安生!以为我感觉不到?当我是吃素的!”
那……那刚刚自己趁他睡着时干的那些偷偷摸摸他都知道了?黄裳窘得耳根发烫,只“我……”了一声,却是一句下文也说不出,半晌,才道:“那个……阿剑,你还疼不疼?”
独孤剑一哼,从黄裳身上爬下来,扯过被子重新裹好,开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算了,不睡啦!”黄裳应了一声,虽心知怀中少年性子要强得紧,微一嗫嚅,仍是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道:“你不如再睡一会。现下天还早,他们得寅时才能过翰林院来——你……昨晚你也累得狠了。”
独孤剑骤然回瞪,眼里“唰唰唰”一阵刀光剑影,逼得黄裳只得干笑,只觉似乎连通体毛发也簌簌而落了。“我说不睡就不睡,你罗嗦什么!”少年在黄裳耳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干脆地弃了被子,伸手去摸不知丢在何处的衣衫,“我天明还要走呢,哪个愿意在这儿赔你干耗!”
黄裳搂在独孤剑腰上的手臂分明一僵,愣了愣,才道:“走?你才回来,便走么?你……”想了想,终又闭口。
没有不舍,真的没有不舍。独孤剑这句话说得太突然,一刹那黄裳心中竟不及生出不舍——只是满溢温暖幸福的胸口忽然就空了,一缕寒气逼将上来,影影绰绰地,有些发冷。
他从来没有阻拦过独孤剑任何一个决定,将近四年的默契,让他也未曾有过这个念头。一时间他只是呆呆地盯着独孤剑起身披衣系带的背影发怔,然后看见少年原本流畅的动作也是微微一顿。
独孤剑静了片刻,“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不想我走的,是不是?”少年重新坐回黄裳身边,将一颗脑袋靠在他胸口,长发若水,离离流淌。
黄裳低低一叹,伸手抚摸他头发,道:“我若不想,你会生气么?”
独孤剑笑靥如花,一双眼亮得摄人心魄,低声道:“我才不气呢,大哥,我高兴得紧。”
……心里重又暖起来。黄裳为独孤剑笑颜所染,也是一笑,道:“那便不走,好不好?”
独孤剑却摇了摇头。
“这次我要不了多久的。”少年眼底有什么,似火,又似水,“我是去找一把剑。你也知道,我的剑法还是有破绽,奈何不了那些内功高手,不得已,只得找一把剑,以剑练剑了。”
黄裳奇道:“以剑练剑?”
独孤剑傲然一笑,道:“不错,这方法虽怪,却也厉害至极!黄大哥,记不记得我从前跟你说的‘独孤八剑’?方才我想过了,只消在加上一式‘破气式’专攻天下所有气劲,我的‘独孤九剑’普天之下就没人能打得过——只是这样的修为我还差得远,不知道怎么才破得了这个气劲,说不得,只得从头摸起。百剑之中,软剑最是练劲。我这一去,便是想找一把极好的软剑。”
好像只有提到剑时,少年才会露出这般飞扬跳脱的神情,黄裳暗暗叹气,垂了眼默不作声。
只听独孤剑柔声道:“大哥,我这一去真的不久。我知道的,信阳城罗家就有一柄绝世软剑叫‘紫薇软剑’,我取了剑就回来。”
说着少年伏下身子抬眼凝视黄裳,神情微带惴惴。
又静了会儿,黄裳道:“非这么急么?”
独孤剑“啊”了一声,别过了脸,这回,却换作了黄裳看他。微暗的晨曦之中,少年玉样的容颜隐隐地,泛着飞红。“我想让黄大哥第一个看到那剑。”少年局促地啜起下唇,偏又一扬脸,奇异地将羞涩与磊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我要让我最喜欢的人第一个看到我的剑,我就这么急,怎样?”
怎样?
还能怎样?你要你最喜欢的人第一个看到你的剑,你要我第一个看到你的剑,那我,还能怎样?
得知你如此兴冲冲的原因并不是为了你醉心于斯的剑法,得知你如此兴冲冲的原因却是为了翰林院中似是过客的我,那我,还想怎样?
一颗心从未像今日般如此剧烈的跳动,心里从未装载过有如今日般没了顶的爱怜与温柔,黄裳深深吸了口气,握起少年依旧微凉的双手,笑着,却又语音微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少年启颜,睫宇柔柔地笑成一弯:“我理会得,当我是小孩子么?倒是你——”一弯若水里猛然寒光一现,“你如今是我的人了,要是敢拈花惹草寻花问柳招蜂引蝶碰了别人一根手指头叫别人碰了一根手指头,我回来就把你捅成蜂窝!”
“……”
天终于萌了些亮意,晨光熹微。
朝霞如血。
(七)
校对了四年的“万寿道藏”在自己手底下完工的刹那黄裳心内竟有骤然一空的失落感蓬然漫起。合上书卷,起身,推门,吸气。黄裳任冰冷的朔风将自己一袭官袍吹得通透,回首看翰林院日日得见的积了雪的牌匾时,却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记得那时自己还存着尚未磨尽的书生意气,如今却将近而立,眼中之事浓的看得益浓,淡的却也看得益淡了;
记得那时自己还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空有提笔之能的儒生,如今却足以提剑纵戈、以武犯禁了;
记得那时自己心里装的除了家里老父几个下人外就只剩了这个鱼肉官场,如今,如今却叫这么一个飞扬跋扈狂傲不羁的小子,挤得终日念兹,无日忘兹……
冬日的风呜咽的吹,带起散如烟尘的轻雪。斜倚在门边的青袍学士,唇角一抹笑容如此温柔。
第二日入朝交了差,皇帝龙心大悦之余,只一道圣旨,昔年的翰林大学士就做了礼部主事,其间诸多赏赐,自不消说。诏令黄裳尽快打点交接翰林院事务,三日之内,即行上任。
这翰林院黄裳呆了四年多,衣食住行,几乎皆于此处,若说收拾打点,却也不是一时片刻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