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插翅难飞      更新:2021-02-19 21:25      字数:4834
  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晰得多。他们能一
  针一线地导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
  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
  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
  雇主们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
  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
  一些失望。屡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
  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
  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
  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
  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
  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
  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
  雨》一个模糊的影象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
  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
  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
  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
  《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
  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
  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这
  种自然的“冷酷”,可以用四凤与周萍的遭遇和他们的死亡来解释,因为他
  们自己并无过咎。)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
  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
  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
  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
  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
  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
  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字宙
  这一方面的憧憬。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
  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
  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
  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
  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
  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
  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
  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
  的危机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
  一群人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
  会引出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
  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
  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
  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
  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了四凤不放手,想
  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
  到死亡。繁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
  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
  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
  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
  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
  经历的皱纹的父老们,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
  事。皮肤起了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
  本身就是个诱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
  提着那干枯的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生,
  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作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
  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
  的爱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与这样原始或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
  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
  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
  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是走向极端,
  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
  是周繁漪,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
  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
  者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
  梯。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繁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
  的白热,也有它一样的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
  着火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这是
  我杜撰的,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
  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
  “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
  多半以它们为转移。
  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来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
  繁漪,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
  苦痛与欣慰。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前两
  个性格已经成功。我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人抓住我的想象)。我
  喜欢看周繁漪这样的女人,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
  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
  息。对于繁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
  近来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
  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
  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
  清我亲眼看见多少繁漪。(当然她们不是繁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
  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
  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
  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
  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
  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繁漪
  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
  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
  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
  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
  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繁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
  而在她的“不可爱”处。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
  动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
  最富于魅惑性的。这种魅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
  的好处。所以必须有一种明白繁漪的人,才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
  会觉得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魔”,是个“魔”便有它
  的尖锐性。也许繁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
  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力”,这阴鸷性的“力”,
  怕是造成这个朋友着迷的缘故。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坚韧,
  岩似的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过有人会问
  为什么她会爱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的运命,为什么她会落在
  周朴园这样的家庭中。
  提起周冲,繁漪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人。我看过一次《雷雨》的公
  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只
  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犷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周冲原是可喜的性
  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残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
  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对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
  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
  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
  Quixotic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
  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
  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
  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繁漪
  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
  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
  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的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失望都是一只尖利
  的锥,那是他应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袭
  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无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尽
  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实,
  抓住他的心的并不是四凤,或者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爱”,一个
  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四凤不得已地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
  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弃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
  待到连母亲——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化得最聪慧而慈祥的母亲,也这
  样丑恶地为着情爱痉挛地喊叫,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他不能
  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垒,青春期的儿子对母亲的那一点憧憬。
  于是他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荡。以后那偶然的或者
  残酷的肉体的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是最适当的了结。其实,在生
  前,他未始不隐隐觉得他是追求着一个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鲁贵家里说过他
  白日的梦,那一段对着懵懂的四凤讲的:“海,。。天,。。船,。。光明,
  。。
  快乐,”的话,那也许是个无心的讽刺。他偏偏在那样地方津津地说着他最
  超脱的梦,那地方四周永远蒸发着腐秽的气息,瞎子们唱着唱不尽的春调。
  鲁贵如淤水塘边的癫蛤蟆,晓晓地噪着他的丑恶的生意经。在四凤将和周萍
  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
  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大概是胡闹”。
  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是一
  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这样的超脱,无怪乎落在情热的火坑里的繁漪,是不
  能了解的了。
  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铁针便轻轻地
  逐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
  一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