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节
作者:
无边的寒冷 更新:2021-02-19 21:11 字数:4853
“曾经?什么意思?”特丽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照相机就搁在她面前的橱柜里,伸手
可得,但她不愿意弯腰取出来,“我不愿意带上它。我不去想什么失去卡列宁。你呢,提起
他的时候却用过去时态!”
“对不起。”托马斯说。
“没有什么,”特丽莎温和些了,“我发现我每次想他都是用过去时态,我总是把它们
从脑子里赶出去。我不愿意带照相机,就是这个原因。”
他们在沉寂中走着,沉寂是他们不用过去时态来思索卡列宁的唯一方式。他们不让他跑
远了,久久地与他呆在一起,等待他的微笑。他没有笑,只是伴随他们走着,用他的三条腿
一跛一跛。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特丽莎说,“他并不想散步,只是为了让我们快乐。”
她的话中透出一种悲哀,她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快乐的。他们不是没有悲哀而快乐,恰
好是因为悲哀而快乐。他们拉紧了手,眼睛中都闪动着一幅共同的景象:一条跛脚的狗代表
了他们生命中的十年。
又走了一会儿。使他们极为沮丧的是,卡列宁停住了,往回走去。他们也只得转身。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或是第二天,特丽莎走进屋时正碰上托马斯在读一封信。听到门开
了,他把信插入另外一沓纸当中。但她还是看见了这一动做,出门的当儿还注意到对方把那
封信塞到了衣袋里。不过他忘记了信封。特丽莎看见他离家出门,立即把信封找来细细研究
了一番。信封上地址的字迹眼生得很,但非常工整,她猜测这是出自女人之手。
他回家来,她淡淡地问来了什么信没有。
“没有。”托马斯的话给特丽莎注入了一种绝望,比绝望更糟糕,因为她对此已经渐渐
不习惯了。不,她不相信他在村子里有个秘密情人,要是那样就完了,但绝不可能。她清楚
他在每分钟工余时间里做的一切。他一定是与布拉格的某个女人藕断丝连,那个女人与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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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意义如此重大,以至她不再在他头发上留下下体气昧以后,他居然还想着她。特丽莎不相
信托马斯会为了那个女人而离开自己,但是他们两年乡村生活的幸福,看来被几句谎言玷污
了。一个旧的念头向她闪回来:她的归宿是卡列宁,不是托马斯。他走了之后谁来给他们的
岁月之钟上发条呢?
思想推向未来,一个没有卡列宁的未来,特丽莎有一种被抛弃之感。
卡列宁正躺在角落里呜呜哀鸣。特丽莎走入花园,目光落在两裸苹果树之间的一块草地
上,想象在那里埋葬卡列宁。她把鞋跟扎入泥土,在草丛里划出一个长方形。这里将是他的
墓|穴。
“你在干什么?”托马斯很惊奇,象几个小时前她看见他读信时的惊奇一样。
她没有答话。托马斯注意到她的手好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颤抖了,他紧紧抓住它们。但她
把手挣脱出去。
“这是卡列宁的墓?”
她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终于使他爆发:“你先是责怪我,说我想他的时候用什么过去时
态,而接下来你干了些什么?你到这里来安排后事!”
她转身用背冲着他。
托马斯退回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门。
特丽莎走过去,推开门:“别成天想着你自己,至少也得为他考虑考虑吧,”她说,
“你把他闹醒了,他现存又开始呜咽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刚才狗并没有睡着),知道自己的所为就象最粗俗的泼妇,一心
要刺病人并知道痛得如何。
托马斯蹑手蹑脚走进卡列宁躺着的房间,但她不愿让他单独与狗呆在一起。他们一人一
边,双双把头向卡列宁凑过去。这一动作中没有什么和解的暗示,恰恰相反,他们各自都是
单独的。特丽莎与她的狗共处,托马斯则同他的狗共处。
他们被分隔了,各自形影相吊。说来也惨,他们就—直这样呆着,度过了卡列宁最后的
时光。
?? 4
为什么对特丽莎来说,“牧歌”这个词如此重要?
我们都是被《旧约全书》的神话哺育,我们可以说,一首牧歌就是留在我们心中的一幅
图景,象是对天堂的回忆:天堂里的生活,不象是一条指向未知的直线,不是一种冒险。它
是在已知事物当中的循环运动,它的单调孕育着快乐而不是愁烦。
只要人们生活在乡村之中,大自然之中,被家禽家畜,被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所怀抱,
他们就至少保留了天堂牧歌的依稀微光。正因为如此特丽莎在矿系区遇到集体农庄主席时,
便想象出一幅乡村的图景(她从未在乡村生活也从不知道乡村),为之迷恋。这是她回望的方
式——回望天堂。
亚当,探身于井口,却没有意识到他看见的就是自己。他不会懂得特丽莎还是小姑娘的
时候,何以要站在镜子面前试图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灵魂。亚当有点象卡列宁。特丽莎曾经
玩了个游戏,让他面对镜子看到自己,但他根本不能辨认自己的形象,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
无所谓,心不在焉地盯了一阵。
亚当与卡列宁的比较,把我引向了一种思索:在天堂里人还不是人。更准确地说,人还
没有被投放到人的道路上来。现在,我们已经被抛掷出来很长的时间了,循一条直线飞过了
时间的虚空。在什么深层的地方,还是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缚着我们,另一头连向身后远处云
遮雾绕的天堂。亚当在那里探身看一口井,不象那喀索斯,他甚至从未疑心那井里出现的淡
黄|色一团就是他自己。对天堂的渴望,就是人不愿意成为人的渴望。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无论何时走道母亲带有经血污痕的卫生纸,就感到作呕,恨母亲竟
然寡廉鲜耻不知把它们藏起来。然而卡列宁毕竟也是雌性,也有他的生理周期。它每六个月
来一次,一次长达两个星期。为了不让他弄脏房子,特丽莎在他的两腿之间塞上一迭脱胎
棉,用一条旧短裤包佐,再用一条长丝线很巧妙地把它们紧紧系在身子上。她看着这个能对
付每次整整两个星期的装备,笑了又笑。
为什么狗的行经使她开心和欢心,而自己行经却使她恶心呢?对我来说答案似乎是简单
的:狗类不是从天堂里放逐出来的。卡列宁绝不知道肉体和灵魂的两重性,也没有恶心的概
念。这就是特丽莎与他在一起时感到如此轻松自如的原因。(也正因为如此,把一个动物变
成会活动的机器,一头中变成生产牛奶的自动机,是相当危险的。人这样做,就切断了把自
己与天堂连接起来的线,在飞越时间的虚空时,他将无所攀依和无所慰藉。)
从这堆混乱的念头里,特丽莎生出一种摆脱不开的亵渎的思想,她认为,联系着她与卡
列宁的爱,要比她与托马斯的爱要好。不是大一些,是好一些。她既不想挑剔托马斯也不想
挑剔自己。她也不希望、宣称他们彼此能有更多的爱,她的感觉是给出一种人类情侣的本
性。人类男女之爱对于人与狗之间存在的友爱来说(至少在最佳例证中是如此),预先就低了
一等。人类历史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是造物主始料不及的。
这完全是一种无我的爱:特丽莎不想从卡列宁那里获取什么,从未要求他给予爱的回
报。她从未问过自己那种经常折磨人类情侣们的问题:他爱我吗?他是不是更爱别人?他比
我爱他爱得更多吗?也许我们所有这些关于爱情的问题,这些度量、测定、试探以及对爱情
的挽救,都有一个附加效果,就是把爱情削弱。也许我们不能爱的原因,就是我们急切地希
望被人爱,就是说,我们总是要求从对象那里得到什么东西(爱),以此代替了我们向他的奉
献给予,代替了我们对他的无所限制和无所求取——除了他的陪伴。
另外:特丽莎照卡列宁原来的样子接受了他,没有幻想什么去试图改变他,一开始就赞
同他狗的生活,不希望他从狗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也不嫉妒他的秘密私通。她训练他的动因
不是要改变他(如一个丈夫试图改造妻子和一个妻子试图改造丈夫),只是给他提供一些基本
语言,使他们能够交际和一起生活。
再有:没有人迫使她去爱卡列宁,爱狗是自愿的。(特丽莎再次回想起母亲,对发生在
她们之间的一切感到悔恨。如果母亲是村庄里众多妇女中的一个,她满可以很容易地发现,
母亲的粗野也能将就将就。哦,只要她母亲是一个陌生人!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的面容就
被母亲霸占,她的“我”就被母亲没收,她对母亲的这种方式感到羞耻。比这更糟糕的是那
种长者的命令,“爱你的父亲和母亲”。这种命令强迫她去同意那种霸占,去呼应那种侵略
性的爱。特丽莎与母亲的决裂并不是母亲的过错。特丽莎与母亲决裂,不光因为对方是她观
在当着的这个母亲,而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给其他人一种牧歌式的礼赠,只有动物能这样做。动物不是从天
堂里放逐出来的。狗和人之间的爱是牧歌式的。从来不知道有什么冲突,有什么忽发冲冠的
壮景;从来不知道什么发展演变。卡列宁在特丽莎和托马斯周围的生活基于一种重复,他期
待他们也同样如此。
如果卡列宁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肯定早就对待丽莎说了:“看,我病了,天天往嘴
里送面包圈也厌烦了,你能带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吗?”就在这里,整个人类的困境得到了展
现。人类的时间不是一种圆形的循环,是飞速向前的一条直线。所以人不幸福;幸福是对重
复的渴求。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特丽莎心里想。
集体农庄主席下工后,带着他的摩菲斯特外出散步,碰到特丽莎时总忘不了说一句:
“他干嘛这么迟才到我这里来呢?早来一点,我们可以邀伴去沾花惹草啊!他和我,哪个娘
们耐得住这两个猪娃的诱惑?”那一刻,猪就训练有素地哼哼呼呼噜噜一阵。特丽莎虽然预
先就确切地知道了对方要说什么,但每次都大笑了。这个玩笑多次重复,还是没有失去煽
力。正相反,在牧歌式的环境里,连幽默,也受制于重复这条甜蜜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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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狗比起人类没占多少便宜,但有一条是极为重要的:法律没有禁止对狗给予无痛苦致死
术;动物有权利得到一种仁慈的处死。卡列宁依靠三条腿行走,更多的时候是躺在角落里呜
呜地啜泣。丈夫和妻子都同意,他们没有权利让他毫无必要地遭罪。但是,他们原则上同意
了这一点,仍然不得不面对着决定时间的苦恼,即什么时候他的遭罪确实是毫无必要了呢?
在哪一个瞬间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续了?
如果托马斯不是一个医生那该多好!他们就能躲到第三者的后面去,可以去把兽医找
来,请他给狗打上一针,让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托马斯坚持他不能自己来打针,得把兽医请来做这件
事。后来他又意识到,如果这样他可以把一种禁止人类享受的特权提供给卡列宁:让死神具
有他亲爱者的外观。
卡列宁整夜都在呜咽。早上,托马斯摸了摸他的腿,对特丽莎说:“不用等了。”
只有几分钟他们就不得不去上班了。特丽莎进去看看卡列宁。他还躺在角落里,全然没
有感觉(甚至托马斯摸他的腿时也不认人),但一听到门响看见特丽莎进来,便竖起脑袋看着
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视,几乎有些害怕。他从不用这种眼光去看托马斯,只是看她。而且即
使看的话,也没有现在这样凝重强烈。这不是一种绝望或者悲哀的目光。不,是一种令人惊
恐的注视,是不堪承受的信任。这种注视是一种急渴的疑问。卡列宁在一生中,总是等待着
特丽莎的回答,现在又努力让她知道(比平时更急切),他正准备着听取来自特丽莎的真理。
(从特丽莎口里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理,连她命令“坐”、“躺下”,他都视为真理,作为他
生命的意义而确认不疑。)
他令人惊恐和信任的目光没有持续多久,头垂下去搁在两只前爪上。特丽莎知道,再也
不会有谁象他那样看自己了。
他们没有给他喂过糖果,最近她才给他买来了一些巧克力块。她把它们从箔纸里剥出
来,碎成小块小块的绕着他放了一圈。她又取来一碗水,让他明白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独自
在家里呆上几个小时。但他目光中似乎透出了极度厌倦。即使被巧克力环绕着,他的头抬也
不抬一下。
她躺在他旁边搂住他。他艰难而缓慢地转过头来,嗅嗅她,舔了她一两下。他舔着的时
候,特丽莎闭上了眼睛,好象要永远记住这一切。她又把脸的另一边就过去让他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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