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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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搏 更新:2021-02-17 01:33 字数: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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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武等人一个驿置一个驿置地前进,不多的时日,已经离广陵县邑很近了。他命令在一个亭舍前停下车马,这可能是进入广陵城的最后一个驿置了。他只让一个随从跟着进院子。这是他一路的习惯,虽然离开彭城时,带了如候、管材智等几个人一起随行。但朝廷发布的大司农文书,上面传告各地驿置,只供给离开长安时出发的数十人饭食。其他随从各地亭舍是没有义务提供饭食的。即便他们想巴结这位使君大人,也不敢假公济私,因为亭舍驿置的柴米肉菜都是县廷提供的,每笔花费都得上报。县廷还要将上报再次核对,奏上太守府审查。除非他们用私人的钱物购买饭食,供给使者。但是多数亭长都不富裕,这项花费对于他们自己颇为艰难。这些小武当然知道,他非常自觉,每经过一个驿置亭舍,都让随从们远离亭舍等候,不让亭长因无法招待而感觉尴尬。幸好这次出来,皇帝赐金不少,加上自己的俸禄,沿途购置食物载于后车,一路倒也并无困乏。
他们走进院子,只见桓表上写着〃荠麦亭〃三个墨色的隶体大字,这个亭舍比前面的要宽阔,有七、八个房间的样子,正对院门的一面墙,用蜃灰刷得雪白,上面是醒目的一排墨笔大书,和前面经过的驿置毫无例外:
征和二年四月丙寅朔壬辰,广陵国相士梁、丞禹、内史夷吾告广陵国各驿置亭舍,写移书到,各缮治桥梁、道路,谨过军书、邮书,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谴。毋忽,如律令。
这样严谨地发布文书,告诫各驿置亭舍修治道路桥梁,自然是怕大汉使者巡视不满意而发怒。小武在这个亭舍的院子里踱了几步,又是一番感慨万千。他可是在这样的职位上干了好多年的,很容易触景生情,就像那次逃亡到肥牛亭,竟潸然涕下一样。往日当亭长的工作极其无聊,或者是抱剑坐在院里发呆,亭父和求盗则坐在另一边的大树下搓麻绳和草绳,为了公家使用,其他时间还编草鞋,交给自己妻子去卖,挣些微薄的钱。他们的身份,是不能在亭舍公开卖草鞋的。这样做也是无奈,这职务薪俸少得可怜,一年的收入还不如种几亩薄田。他们偶尔会遭家人抱怨,可是也不后悔,毕竟干这个还有盼头,希望积劳由亭父而到求盗,而到亭长,而到斗食小吏,而到百石长吏。不过编织草鞋卖钱这种事,小武是做不来的,他自负将来一定是当长吏的料,怎能去干这样的小买卖,将来岂不贻笑乡里。闾里的少年为此也常讥笑他假清高,他也懒得理会。这帮无赖少年,的确也没办法对付,除非他们犯了大罪,亭长可以请求县廷,发节逮捕。否则你和他们争辩,推推搡搡,打伤了他们,落下罪责的反而是自己。律令规定,在双方都是戏斗的情况下,小吏击伤百姓算是犯罪,要系捕县廷,甚至去督邮处对簿。而百姓击伤小吏,却不过由乡啬夫申斥了事。因之小武平常也对他们不搭理,只是内心愤懑。幸好因为卫府剽劫案,自己得以荣升至此。这世上的事情就是很奇怪,有的人在低微的职位,会很软弱;到了高位,却变得刚毅坚韧。想起自己前些天申斥楚王相李遂的软弱不胜任,他的嘴角简直露出了一丝笑容。
跟随他的随从檀充国走到他身边,道,府君大人,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歇息,命亭长驰告相府,让他们来见使君。
小武道,不必了,我身为大汉使者,出来巡视是为天子分忧的,切不可招摇扰民。
檀充国道,大人所教的是,臣驽钝不知事物,真是该死。他本是长安的一个无爵士伍,穷愁潦倒之际,无意中遇见小武,小武问他愿不愿离开长安,跟自己去豫章上任,他听了好不欢喜,马上忙不迭地叩头,千恩万谢,并当场写下质书,愿意终身相随。看来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也并不缺乏穷人,不是个个高傲的。按照律令,关内侯可以招募三十个随从,但小武并没有得意忘形地马上摆出一幅关内侯的架子,他知道自己的根基还非常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夺爵为士伍〃,变成平民了呢。大汉的官看起来容易做,但丢官丢脑袋也同时并不难。这世上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
小武走了两圈,咦了一声,这里怎么如此安静,亭长呢?
檀充国道,对了,亭长跑哪里去了?他高声叫道,荠麦亭亭长何在,大汉使者到,还不快出来答话。
只听得里面啪的一声,好像里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着浅红色公服的汉子跑了出来,他满脸横肉,头上的平头赤色巾帻也斜斜地戴着,好象还没睡醒。看见小武两个,问道,哪里来的使者,有符传没有?
檀充国刚要答话,小武止住他,对那汉子道,我是过往办公事的小吏,自然有符传,怎么整个亭舍就你一个人?
那汉子道,有符传就快拿出符传来看,罗嗦什么。现今农忙时节,求盗和亭父都去敦促黔首们下地耕作了。自然只好我一个人留守。
小武指了指那墙上墨书,道,内史府文书上写着〃吏常居亭署,毋令有谴〃,告诫你们要时时呆在亭舍,不能随便走动,敦促耕作是乡啬夫干的事,县廷也会派出专门的劝农官,亭父和求盗怎么会越职管这个?
那汉子不耐烦道,快亮出符传,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再不亮出符传,我就击鼓了,他的手指着中庭的警贼鼓,你要知道,没有符传而擅自闯进亭舍,是可以当盗贼一样对待的。
小武大怒,他还没见过这么强横的亭长,道,只怕看了符传你承受不起。
那汉子上下打量着小武二人,原来他们并未穿官服。寻常象小武这样级别的官吏,如果不穿官服,不驾驷马,出入亭舍闾里,会被主事吏告劾为无二千石大吏体面,羞辱朝廷印绶,遭到免职。但是小武是专门的使者,可以微服伺察郡县。那汉子看小武脸色较黑,并不象是出身高贵养尊处优的样子,冷笑道,我可是吓大的,即便你是朝廷下派的绣衣直指使者,那又怎么了?老子就怕了不成。
檀充国见他越发粗鲁,忍不住道,你这牧竖算是不错,还知道朝廷有绣衣直指使者。既然你不怕,那也无妨告诉你,我们大人正是制诏新拜豫章太守,关内侯,绣衣直指使者沈武府君。
小武见檀充国说破,也就干脆撩开衣襟,亮出挂在腰间的绿绶,他从鞶囊里掏出银印,在亭长面前晃了晃,上面是阴刻的五个篆字:豫章太守章。
那汉子早得到命令,知道这次朝廷遣派的使者官豫章太守,当即面如土色,扑通跪下叩头道,臣荠麦亭亭长谢内黄叩见使君大人,死罪死罪。
小武道,算了,起来罢。你不恭恪职守,所以我才盘问你。没想到你竟如此嚣张。我也不会公报私仇,现在我们进亭舍,你把情况好好告诉我,我恕你无罪。说着,抬脚向正厅走去。
这个名叫谢内黄的亭长见小武要进正厅,满脸惊慌更甚,他赶忙膝行到小武脚下,道,这几日广陵多雨,亭舍阴暗潮湿,恐怕污染了大人的冠冕。不如臣进去搬张枰席,大人暂且坐在中庭榆树下讯问臣就是了。
小武看见谢内黄慌张的神情,突生疑窦,这亭长到底搞什么鬼?竟不让我进去。
谢内黄说着躬身就想进屋,但是小武叫住了他,道,且慢,本府想看看亭舍里的设置,是不是符合朝廷指定的标准。说着,也不待他回答,径直往里走去,谢内黄脸色发白,却也不敢再阻拦。三个人走进亭舍的正厅,正厅里迎面是张枰席,乃是可容一人的坐具,枰前面放着一张曲腿的几案,上置一卷简册文书,左边还立着一个兰锜,上面横架着一柄长剑,一枝短戟,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亭舍设置,没有什么奇特。小武正在纳闷,突然听得里面门响,咣当一声,走出一个二十多岁左右的女子,这女子面色微黑,身上着浅色麻布的裙裳,一看就知道是农家的少妇,虽然肤色不那么亮洁,但是眉目清秀,在乡间也算是颇有姿色了。这女子推开门,大概正要说话,但一见有生人,嘴巴张圆了,把声音硬生生吞回了肚里去,满脸都是惊愕之色。
小武奇怪地看着谢内黄,心想,这个女子难道是他的妻子?不是很像啊,大凡一般乡里的黔首,夫妇双方的年纪都不会相差很大,可是眼前这个亭长怎么看也有三十五岁上下,比这个女子大十五岁,这不是很常见的。
谢内黄见小武望着他,干笑了一声,突然跪下叩头道,小臣该死,她是小臣的妻子,本不该带到公舍来,望使君大人恕罪。
那女子满脸通红,发不出一句话。谢内黄转头对她说,君侠,这是长安朝廷派下来的使者,还不赶快叩头请罪。
那叫君侠的女子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跪下道,民女广陵县中乡孝义里竺君侠叩见使君大人,死罪死罪。
小武道,你们都起来罢。谢亭长,你白日带家眷在公舍燕好交欢,是违背律令的。本府告诫你,以后切切不可如此。今天你幸好是被本府撞见,如果换了当年的暴胜之大人,恐怕就要断你的头而去了。前面离广陵县邑还有多远?
谢大人开恩,还有二十五里。这是最后一个驿置亭舍了。大概走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达,大人可以先在亭舍歇息片刻,臣立即去吩咐邮传御者发板檄驰报县廷,传达大人来临的消息,广陵国相一定会在城门前张旗鼓迎接使君大人的。
小武道,也好,你快去吧,我的属车都在门外,亭舍事务我暂时帮你看管。
谢内黄道,好,臣等先告退了了。他对着那女子道,我们先走,别耽误使君大人休息。
那女子对小武再次顿首告辞,躬身急速退了出去,谢内黄拉住她的袖子,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门外。
二
广陵城外,旌旗飘扬,这个王国最高级别的官员都在北门外等候即将到达的朝廷使君。和风吹拂的柳枝下,是一个个幄帐,一排排华丽的步帐,以及一列列威严的甲士。甲士们持着长戟,将驰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隔开。广陵王刘胥、太子刘霸、翁主刘丽都、国相来士梁、内史向夷吾等一干人坐在幄帐下边谈笑,边议论纷纷。早在几天前他们接到邮传的文书,得知大汉使者将到,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刚才又得到荠麦亭传递的板檄,说使者离城邑不过二十里,立刻将早准备好的仪仗布置开来。当然,这里面最兴奋的就是刘丽都了,盼望了几个月,情郎终于衣锦来迎娶她。此时此刻,巨大的幸福充塞了她整个心胸,她所高兴的还不仅仅是这个,更重要的是,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阴森的王宫,永远跟随自己心爱的男子。无论这男子走到那里,她都会义无返顾地跟着她。在他面前,她可以撒娇,任性。这样的任性和在王宫里的任性不同,后者大抵是一种孤寂到无奈的发泄,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将来也不知被父王许配给谁,即便是许配给一个列侯,有一如既往的奢华,那又有什么呢。她耳闻目睹了多少贵族的奢华,而这些人的品质和才能往往和他们的爵位不相称。看看大汉开国以来,还剩多少开国功臣的爵位仍在世袭就知道了。就拿不久前处死的长乐侯卫伉来说罢,他还在襁褓中就被封侯,而在几十年的成长过程中,屡次因为犯罪失侯,若不是皇帝看卫皇后的面子,他腰带上纵使别着十条命也应该全花干净了。刘丽都想起这些就不由得厌恶和恐惧,她需要一个自己真正欣赏,又能倚靠,偶尔还可以半嗔半怒地颐指气使的人。也许直到现在,她才恍然明白,自己往常对父亲参与的一些谋反举动莫名其妙的热爱,并不在于自己想得到那个虚幻的公主爵位,而只不过是想籍此发泄一点潜意识的苦闷,虽然她以前并不自知。
姐姐今天真是越发漂亮了。刘霸由衷地赞叹道,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丈夫,的确是不一样啊。
刘丽都身着淡绿色窄袖深衣,披散着一头油亮的黑发,脸色欺霜赛雪,望上去真是艳丽无可比方。她看着自己的弟弟,面颊一红,道,去去去,小孩子知道什么,什么丈夫不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