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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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时捷 更新:2021-02-17 01:29 字数:4880
东应森然一声,声音里微带涩意,慢慢地说:“你不明白,皇后自有久为人主的胆魄和魅力,神采风华慑人。刘春不见她时,尚敢不听号令背叛,但与她正面相对时,只怕三言两语间就要心意动摇,难保不阵前倒戈。所以刘春只能用来攻心,却不能掌兵。”
广明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天子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道:“皇后母仪天下,纵然遥领了元帅之职,日后也不能亲身统兵,戍守三边的兵权终究要分到你们手上。朕信任你,你要快快成长起来,免得到时候让翔鸾武卫的骄兵悍将看扁了。”
广明被天子推心置腹的话激得全身一颤,除了知遇感外,更有一种备受重视、无比荣耀的感动,连忙应道:“敬诺!”
东应眼看翔鸾武卫连破两道防线,却没有丝毫焦急,面上反而带出了一丝冷冽的浅笑。
未经战阵的神策军没有得力的将领统率,面对她时又不能主动出击,拦不住她亲自统率的翔鸾武卫,是他预料中的事。他虽然今日一定要将她留下,却没想过一次阻截就能将她留下。
他想要的是击溃她的心防,让她输得彻底。而要做到这一步,仅凭一次侥幸制住她怎么可能?放她走,又在她每次觉得可以走脱的时候,再一次将她困住,如此反复折磨她,才是他要做的。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不是绝望,而是一次次看到希望的曙光,却又一次次地失望。绝望会让人麻木,反而不觉得痛苦;而希望与失望的重复交替,却会让人焦躁软弱。
十万神策军分成三道防线,但真正致命的一击,却不是神策军,而是在神策军所布的最后一道防线之前。冲出重重包围的翔鸾武卫胸中提着的一口气堪堪放松下来,便看到前面一片缟素,成千上万手捧灵位的妇孺分列成行,正徒步缓缓而行,将他们的去路挡了个正着。
瑞羽眼光锐利,一眼认出为首那孩子手中所捧的灵位上写着“先祖成国公、大将军薛公讳安之位”,而那孩子旁边的妇人所捧的灵位上却是“先君高晃侯、抚军将军柳公讳望位”。
瑞羽目光所及,所有妇孺所捧几乎都是在西征之战陨落的将士的灵位,这数千妇孺,原来尽是将土遗属!
这群将士遗属显然没想到会有一支血染征衣、形容凶煞的人马迎面杀出,齐声尖叫,吓得呆了。瑞羽猛然挽缰勒马,在坐骑将要奔进人群之际止住了奔马。跟在她身后的诸卫亦勒马止步,看着堵住去路的这群已故袍泽遗属,手足无措。
如果是他们自己的眷属,他们或许还能为了忠君而灭亲,但这些妇孺是战死袍泽的遗属!
他们纵横天下,任敌人如何强悍也没有丝毫畏惧,但昔日袍泽的遗属拦在面前,他们如何能够纵马挥刀?
第八十六章 生死别
中原,你就是我余生所能触及的最后一份温暖和救赎,若是没有你相伴,我又怎能快活?
刘春一身素服地走到她面前,深深地鞠躬,“殿下,请留步,”
瑞羽微微眯眼,冷冷地笑了起来,“是你故意带了这些袍泽遗属来阻拦我?”
刘春低头道:“圣上在太庙左侧建英烈祠,太卜选定今日为英灵入祠供奉的吉日。”
完全无辜的故属遗孀,在这种时刻拦在他们面前,用人、布局无一不恰到好处,正中人心无法回避的弱点。
东应的所作所为,或许仍旧不足以摧毁她坚忍不拔的心志,但这一场战争,却是她输了!
风雨如晦,隔了很远她仍能感应到他站在高阁上向她投来的目光,像能焚尽一切的业火,像能冰冻罪恶的玄冰。他在她面前依恋柔顺了十年,今日终于将帝王心术中最冷酷无情的一面彻底地展露在她面前!
刘春在她和诸卫面前跪下,恳切地说:“殿下,请您为了这好不容易安稳的太平天下,为了历经艰辛暂时缓了一口气的三军将士,为了您眼前这些孤儿寡母,也为了您自己,停下来吧!”
瑞羽冷笑起来,“背主求荣,竟还能给自己找出这么多光明正大的理由,实在是难得!”
刘春脸色一红,旋即大声道:“殿下日后尽可惩处末将,但这番话末将却不能不说——这天下是殿下率领三军将土打下来的,每寸山河都沾染着袍泽的鲜血。殿下纵然不爱权柄财势,也当替这些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兄弟们着想,庇佑他们安享应得的富贵,而不是让他们因为您而再次流血牺牲!”
明知他的言语是为了瓦解她的意志,但这句话仍让她胸口闷痛,目光在捧着灵位的上万妇孺身上掠过,怔然无声。刘春重重地叩首,对瑞羽身后的秦望北喊道:“秦先生,殿下留在京都可以坐享至尊权柄,受天下万民敬爱,但若随你走,却将为世人所弃,令这天下大乱,翔鸾武卫的数十万兄弟同室操戈,她自己也将一生愧疚于心,不得欢颜!您若是真心爱她,如何忍心让她陷入这万劫不复之地?”
秦望北握紧缰绳,厉声说道:“我只知道,一个人唯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快活。若非她想要的,无上荣华,至尊权柄,都只是困住她的牢笼枷锁。为了这个国家,她已经辛苦了十几年,没有一时半刻无忧无虑地享受过生活!她其实只是一个女子,谁都没有资格以大义之名让她身负家国天下,辛劳困苦,不得解脱!”
刘春一怔,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对瑞羽道:“殿下今日若走,翔鸾武卫的故属失去约束和庇佑,早晚都要遭到猜忌,不被朝廷所容。既然如此,殿下就请从末将身上踏过去吧!”
身前是无辜受累的故属遗孀,身后则是逼近的追兵,令她束手缚脚,一筹莫展。纷乱中,她突闻身后箭矢破空的啸叫,无数劲矢自右侧后方飞了过来,诸卫俱惊,连忙拥上前来护主。
瑞羽耳闻破空声有异,挥枪将身后袭来的箭矢打落,定睛一看。发现这一阵箭雨都没有箭头,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大叫:“中原!”
没有箭头的乱箭中,却有几支锋矢锐利的雕翎重箭夹在其中,直取秦望北的后心要害!诸卫第一反应都是自保和救主,对秦望北难免疏于保护,忙乱中竟现出了一个空档。
因为阿武等人抢前护主,挡了回环余地,瑞羽已经不及回马救援,惊急之下弃枪脱蹬,在马背上平身长臂去拉前倾的秦望北,刚拂袖把射向他后心的利箭荡开,便听到他一声闷哼,前胸赫然插着一支短小的弩箭!
前面,便是一群她以为毫无威胁的故属遗孀!
瑞羽双眼倏然大睁,这一瞬间在她心中漫长得像是将前半生都凝聚在了此刻,所有的苦楚无奈都浓缩成了此时一点焚心业火,几乎将她烧成灰烬!
“中原!”
秦望北闷哼一声,待要安抚她的惊慌,胸中气息一逆,一股血气自肺倒冲上来,呛了他满口,那句话登时碎不成声,只能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这蓄谋已久的一箭,自藏匿在刘春身后的刺客手中射出,正中秦望北的心口,没有丝毫偏移,顷刻之间鲜血就已经将他胸前的衣衫染透。瑞羽将他托起护在身前,看着他胸前那枚弩箭,脑中一片空白。
她经历了无数战争,踏过无数危局,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没有战略布局,没有应对计策,在这个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太庙之前,她曾经像保护自己的心一样护着的人,以冷酷的算计和绝对的优势将她阻截于此。
而她自己选择的夫婿,就在她的面前被人一箭射杀,而她救之不得,完全地无能为力!
那刺客一击得手,还没来得及放松心情,眼前光影错乱,遮蔽他身形的妇孺已经被推开,迎面一枪刺来,惊得他慌忙后退,抬手扣弩。但他手刚抬起,头颅已被阿武一刀斩断。
秦望北忍住胸口传来的剧痛,看到瑞羽惨然变色的面容,心底倏然掠过一丝尘埃落定的解脱。
她站在人间的绝顶,爱慕她便要承担粉身碎骨的风险,这一点他早有觉悟,从知晓她的身份却仍旧不愿放弃的那一刻,他便预料了今天的结局。
“殿下,可惜我不能再陪你了!”
瑞羽想笑一笑,就像她无数次临敌之际鼓舞土气时所做的那样,但此时唇角微动,却似悬了万钧之石,竟不能笑出来,心中只有一念,“中原,中原,我有负于你!”
秦望北勉力拉住她的手,轻声道: “殿下,你待我已经尽力了。尽力而为,并不亏负……”
瑞羽将弛抱在怀里,手足发颤,已然无言,只是一声声地唤:“中原,中原,中原……”
她这一生,自忖少有受人恩惠而未予报偿,唯有对秦望北,她知道自己究竟欠了他什么——他为她放弃了海外称雄的功业,折去了男儿的傲骨,敛尽了身上的光芒。
这一生,她只欠了他的而无法回报,她只欠了他的而不知道应该怎样回报。
她本来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慢慢补偿他这些年的追随,却没想到,当她真的下决心随他走的时候,竟就到了与他永别之时。
“殿下,我很担心你。你身上的负担太重,你又逼自己太紧,少了我。你没有一个暂安心神的地方,我真担心你会伤了自己。”
秦望北努力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喃喃地说:“殿下,你前半生为了别人已经委屈自己太多,我只盼你后半生可以任性一些,快活一些……”
瑞羽惨然道:“中原,你就是我余生所能触及的最后一份温暖和救赎,若是没有你相伴,我又怎能快活?”
秦望北笑了笑,目光仍在她脸上留恋不去,气息却越来越弱,虽有瑞羽极力输送气血挽留他的生命,然而那一箭正中心头要害,不能拔出,也无法止住胸腔内的血流。
众人忽闻身后銮铃响动,赫然是天子轻装简从地乘马徐徐走了过来,护卫在瑞羽身周的诸卫看到马上的东应,几乎怀疑眼花认错了人:双方是死敌,天子怎么会轻身至此?
几乎所有人都闪过一个念头:将天子拿下,此行大利!甚至可以借此反败为胜,稳据京都!然而这念头闪了一下,再看了一眼长公主,却终究无人动手,而是让开一条路让他过去。
一直以来只要东应在身边,瑞羽的心神就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他身上,唯有今日,东应已经到了她身边,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是紧紧地拥着秦望北,轻声呼唤:“中原,中原……”
秦望北已在弥留之际,身体却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吃力地唤道:“殿下!”
他的眼睛已经迷茫得看不清人影,瑞羽低下头去,用自己的脸贴着他已经灰败的容颜,温柔地回应,“我在,中原,我在……”
秦望北困难地呼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放开你自囚的牢笼,挣开束缚,好好地活下去!”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应该如何回答,两行热泪滴落。她猛然伸手抓住他胸口的那支弩箭,颤巍巍地浅笑,在他耳边道:“中原,送你走的这最后一箭,是我刺进去的,不是别人。我会在手中圈一道血痕作为记号,来生,你要记得,来找我索这一箭之仇!”
东应惊怒交加,厉声喝道:“秦望北,你是朕派人所杀,跟阿汝没有丝毫关联,若真有来生,你尽管来找朕!却不配找她索仇!”
秦望北对他的呵斥听若未闻,只对着瑞羽的方向微笑,低低地说:“我会记得……只是殿下……你会记得吗?”
“我生平许诺从未失信,更不会背信于你!中原,来生我不管家国天下。不理军政权柄,亦不顾其余人情牵扯。我只随着你,你若做渔夫,我便陪你做渔妇;你若做番子,我便为夷女;你愿逍遥四海,我便伴你挂帆长游……”
她在他耳边轻声低语,温柔无限,指问用力,那支弩箭完全没入他的心口。他握着她的手一紧,旋即松了开去,嘴边那一朵微笑便永远地凝固在她心里。
他活着的时候无法与东应争锋,但他的死却让瑞羽宁愿亲自动手,也不让他因为死在敌人的暗算下而犹有余恨。
东应心中惊怒,过了一会儿才冷然一笑:秦望北活着的时候,自己都未曾将他视为敌手,死了难道还能翻天覆地不成?
死人给活人留下再多的痕迹,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磨灭的。
“皇后,今曰英烈祠移灵入供,你是阵亡将士的统帅,理当前往参与祭礼。此间事了,你随朕一同前往吧!”
他漫不经心的话,却是摧垮她的最后一击。她身体晃了晃,胸中已分不清是悲是愤,是恨是怒,是自责,还是怨人,只觉口中一甜,嗓子眼堵着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殿下!”
诸卫齐齐失色,惊呼声里却还夹着一个女子的呼声。青碧跟在天子身边,一直不声不响,此时见瑞羽吐血,终于忍不住奔了出来,口中喊的仍然是旧日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