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保时捷      更新:2021-02-17 01:29      字数:4882
  瑞羽尚未回答,厅堂外突然传来一声略带沙哑的轻笑,“历朝以来,天子将相之权尽付世族豪强,与之共享天下,遇有争端,多天子避让。这样礼遇世族豪强还不算以国士相待,那要怎样才算以国士相待呢?”
  这个声音入得耳来,瑞羽顿时面上变色,倏地站起。
  大厅门口,一个颀秀的身影被众人拥簇着走了进来,外面的暴雨打湿了那人的衣冠,几缕墨黑的头发沾在他额边。或是因为风雨摧残,他的脸色苍白,不见血色,但那双眼眸被雪白的脸色映着,更显黑亮幽深,看不到底。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瑞羽急欲避开、不愿相见的东应。
  数日不见,他身上的气质比之以前又有了变化,若说以前他是刚铸就的宝剑,尚未试用,剑刃还有瑕疵,那他现在就是已经试用之后,再行磨砺了一番,把所有瑕疵都磨去了的一柄绝世奇刃,威煞凌人,光耀刺目。
  一干士子本来也是各有傲气的人,此时见他面容冷峻地走进来,没有丝毫礼让谦逊,他们却根本生不出半点不服气,只觉得这人天生就该这样被人拱卫拥簇,受人仰视臣服。他们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天下竟真有这样的人物,明明年纪不大,明明被雨打得衣裳狼狈,却依旧龙章凤质,气宇轩昂。
  瑞羽自听到他的声音,腾地站直身,身体便不自觉地紧绷,与他深邃的眸光一对上,便移开了目光。
  东应看到她明显带着警戒之意的身姿,心头一涩,脸上的表情却平静无波,近乎冷漠,一步一步地踏上堂来,冷冷地说:“你在这里算什么?抛弃年迈的祖母,背离重振大业的誓言,好色贪欢?携美享乐?”
  瑞羽心痛如绞,在她自己尚未反应过来时,已开口与他针锋相对,“莫说我只是闲暇游乐,便是我当真好色贪欢,那又如何?”她讥诮地转头,冷笑,“莫忘了,我是你的长辈,我欲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从小到大,无论什么样的争执,他们都会彼此顾惜,舍不得说出太过尖锐的话,唯恐伤了对方。但在今日,他们两相对峙,丝毫没有口下留情的意愿在内,只想重重地伤害对方,在彻骨的伤痛里保持自己的理智。
  秦望北唯恐二人在争吵中泄露什么不应该的口风,虽然姑侄二人的争吵中有意无意地把他卷进去,使他变成了“红颜祸水”,但他啼笑皆非之余,却不能不上前一步提醒他们,“这不是在家里,有什么话且回去再说吧。”
  满堂外人在看热闹,二人受他提醒,都压下心中的气,不再说话。
  东应抿紧双唇,雪白的脸色不知是因为春寒,还是心中气极,隐约透出一股灰色。瑞羽瞥见他冷漠的神态,心头又是一痛,负手暗里扣住腕间的珠串,慢慢地问:“你冒雨赶来,总不至于只是为了与我赌气吵架吧。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
  东应冷笑一声,“原来,你还没有忘本。”
  瑞羽没有理会他话里带的刺,又问:“究竟何事,要你亲自前来?”
  问了这一句,她才发现他今日的服饰颜色不对,不似往常那般矜贵华美,而是一身素白,赫然是在戴孝!而且跟在他身后的几名亲卫,也身上戴着孝!
  她刚才看见他的时候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神态表情上,并没有留意他的服饰用品,此时陡然发现他身着孝服,心中骇然,惊问:“你怎么这副打扮,是谁?”
  她最担心李太后的身体,差点以为李太后出了事,转念却想到以李太后的教养情分,若真是太后山棱崩,他必会着斩衰大孝,而不是服小功细布衣裳。不过他们现在安居齐青,需要他服孝致哀的长者却是少之又少,连她也想不出来有谁。
  东应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缟素,慢慢地说:“这是国殇!”
  “国丧?陛下晏驾了?”
  “不仅是国丧,也是国殇!”东应望着她,惨然一笑,道,“接军情司鸿翎急报,二月二十八日,安氏纠集郑氏、崔氏、应氏等世族豪强谋反,弑君篡政,绞杀了陛下!”
  他这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不仅瑞羽呆了呆,就连大堂上一干游学的士子也都呆滞无语。
  东应的声音发涩,嘶哑地说:“姑姑,安氏毁我唐氏宗庙,搜杀唐氏宗亲,已经自立为帝了!”
  自古以来,乱臣篡位往往都会扶持无能之主,多方掩饰,最后以禅位方式登基,像安氏这样弑君之后连幼主也不加扶持就直接登基的做法,当真令人难以置信。
  瑞羽回想当日那个看上去忠厚耿直的老宰相安慧,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有胆量弑君自立,因而有些怀疑地问:“安慧那老朽居然有这样的狗胆?军情司的消息准确无误吗?”
  “安慧已经病死,登基的是他的幼子安立礼。军情司回报,京都如今已大乱,左右神策军互相攻伐,三辅府兵也混战不休。详情究竟如何,还待打探,因安氏弑君自立这一消息急迫,故军情司先行回报。”
  安立礼为帝,或许是因安氏利欲熏心,又或许因为唐阳林打击世族势力过甚,世族豪强联手弑君,然后故意将安立礼推上御座,以转移世人的目光,转嫁唐氏遗臣的仇恨。然而无论真相如何,让瑞羽和东应同时感觉惊怒悲伤的消息只有一个,那就是唐阳林死了,宗室遭戮,宗庙被毁!
  他们和唐阳林相交不算深厚,但在离开京都之际,曾多受他的照拂,虽然他们之间的那份感情里也掺杂了不少犹疑,但他被人杀害,仍让他们由衷地感觉悲伤与愤恨。
  瑞羽胸中的怒火熊熊升腾,也不知是因祖宗英灵受辱,还是因亲人被杀,她胸中恨意激荡,从齿间迸出一句话,“安、郑、崔、应,好显赫的世族豪强,弑君自立,灭我宗亲,迁我宗庙,好大狗胆!”
  她也骂过宗室亲王手足相残,争夺帝位;她也恨过唐氏子弟骄奢淫逸,鼠目寸光;她亲自指挥过宫廷兵变,逼死天子;她甚至在齐青经营根基,图谋有朝一日以武力荡平天下,重返京都,夺回御座!
  国朝天家子弟绵延至今,耽于安乐贪于淫奢,少人才而多废物,少温良和善,多阴险刻毒,包括她自己在内,都不算什么好人。但朝政再腐败,国家也是唐氏的;唐氏子弟再不好,也是她的宗亲,由不得他人篡夺江山,也由不得他人乱杀她的宗亲!
  相较于国仇家恨,她与东应之间那点恩怨,登时轻若微尘,不值一提。
  东应看着她暴怒的表情,心中一松,面上的神色却仍旧平静无波,望着她道:“我已令人持节前往京都探听详情,令各州府县警戒备战,你呢?”
  平卢节度使府庶政由东应管理,军权归于瑞羽,东应可以备战,但若真要开战,则要瑞羽手中的兵符。
  在过往的几年里,他们戮力同心,无论做什么事都以对方为先,但经过上巳节的变故,他们的心里都存了芥蒂,不约而同地想:他(她)可还能像以前那样与我相处,没有隔阂吗?
  一刹那,两人的目光交接,将对方眼中的疑虑都看进眼里。
  曾经以性命相托的人,今日竟彼此怀疑!
  曾经爱对方胜过爱自己的人,今日却恍如陌路!
  瞬息之间,两人心里都涌上一股难以言喻、几乎无法承担的悲伤,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
  第五十章 复国志
  瑞羽长眉一挑,眼眸深处一点幽光慢慢地浸染开来,冷笑一声,“我有的是时间,不怕难。”
  外人只看到他们相对无言,秦望北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不容外人插足的无形牵绊,于是咳嗽一声,道:“殿下,世族作乱的威胁远比白衣教更大,你要早做打算。”
  瑞羽醒悟过来,略一思忖,扬声唤道:“阿武,你即刻前往中军大营,传令五边备战!杨习,你往两淮,给南河水师将军传令,堵截海、楚、杭、润、泉五州海港,非经我昭王府批令的海船,寸板不得下海!安、郑、崔、应诸世族尚在海外的船只,尽数扣押,其子弟与主事者就地枭首!”
  一干士子在侧旁观,通过他们的对话,对瑞羽和东应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震惊之余,听到瑞羽所下的命令,沐八傻乎乎地问道:“就地枭首,连罪也不问?这不合乎律法啊。”
  诸世族都已经弑君谋反了,对他们的亲族,还需要问什么罪?
  他问得傻气,但瑞羽对这种单纯的书生意气却没有多大反感,只见她目光流转,扫了他一眼,森然道:“山河多娇诱人,至尊权势动心,他们既然已经选择了谋逆篡位,就该做好流血的准备!这群乱臣贼子,杀我皇兄,毁我宗庙,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沐八愣愣地问:“如果有人悔过投降呢?”
  瑞羽遥望天际青灰的雨雾,杀气一分分地浸染了她的眉梢眼底,只听她一字一句地说:“若是弑君篡位的大罪也能一降即免,还要军队何用?东应,你传檄天下讨逆,务必使人明了,凡附逆弑君者,枭首夷族,绝无赦恕!”
  沐八无言以对,他身边一名世族士子却惊道:“殿下,若真如此传檄,便是斩断了与事诸族的后路,他们必然誓死抵抗王师,与他们声气相通的世族也因此而不敢归降,这岂不是一檄传下,便与天下诸世族为敌?”
  瑞羽此时已经不再与他们说话,大步走出客堂,猛然想起应服国丧,不可艳饰红妆,便抬手将头上的簪钗环饰拔下,满头乌黑的长发霎时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风中如云飞扬,配着她刚健婀娜的背影,有一股迥异于常人的风情与戾气。
  东应眼眸微动,跟在她身后往外走,冷然回答那士子的话,“乱臣贼子,定诛不赦,若天下世族因此而附逆与王师为敌,尽管来!”
  秦望北望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无不相合相契,旁人万难插足其间。但这感觉在他心中也只是一闪,旋即展颜一笑:无论东应心中对她何意,但限于伦理大义,他们绝无可能;自己有一生的漫长时间去介入其间,而后取代东应成为与她相携的人,自己又何必急于一时?
  杭宅之外,玄漆银纹四轮辂车停在驰道中间,披着蓑衣的马匹和御者都蓄力待发,等主人登车。
  以前瑞羽和东应没有隔阂的时候,共乘一车都是一起坐在中间正位,阶下留给侍者,但今日瑞羽见东应上车,便推开车窗,冲外面骑马的秦望北道:“中原,你上来与我同乘。”
  秦望北字中原,瑞羽以前对他礼遇却不愿过分亲昵,今天首次当面唤他的字,顿时让他喜上眉梢,笑道:“谨遵殿下教谕。”
  东应瞥见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喜色,顿时如鲠在喉,黑眸微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凝睇着瑞羽,侧过身来,凑近她耳边轻声问:“姑姑,你这是……怕我吗?”
  是怕吗?这是怕吗?
  瑞羽的指尖陡然一颤,在她未来得及正视,或者说根本不愿正视的内心深处,她竟是真的在怕!
  看过多少风云变幻,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面对多少生死难关,她都有勇气冲杀过去,唯有这次的心关,她竟不敢直视。
  怕什么呢?
  她回过头来,与他咫尺相望,慢慢地说:“小五,我只怕你误入歧途。”
  他的眸底墨色氤氲,深浓难化,口中却轻笑一声,“姑姑,你放心,我会选择最正确无误的道路。”
  瑞羽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头,道:“那就好。”
  秦望北登上辂车,便听到瑞羽温和地说:“中原,你坐到我身边来!”
  是要他来阻隔东应在这狭小车厢里张扬出来的威胁感吗?秦望北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走到她身边,将东应隔开。
  辂车辘辘行进,东应倚窗而坐,突然伸手拉开榻下的一个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卷宗,目不斜视地看着,就好像车上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他摆出不纠缠于私情小事的姿态,瑞羽也不能示弱,起身打开另一个暗格,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微微抿唇,从中取出一样来,对秦望北道:“帮我把这张舆图挂起来。”
  这辆车是她与东应的常用物具,里面的东西都按照他们的习性摆放,也不知多少次他们曾经一起挂起这张舆图,看着上面的疆域指点江山,然而今日再将它悬起,帮手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再是他。
  瑞羽心里有瞬间的怅惘,旋即被她挥散,站在舆图之前,她用手指抚着上面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