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孤悟      更新:2021-02-19 19:53      字数:4781
  我深有同感,的确是性感得不得了的马,长腿丰臀,优美肌肉,不输给任何美人。
  马车绕城一周,到河边外城马路上时,老爷子兴起催马,蒙娜和丽莎欢快小跑,超了一路的汽车。我们都很愉快。下车时同老爷子道别,我多给了些小费。他骄傲地撇撇嘴。我说是给蒙娜和丽莎的,他才一笑收下。
  小雨早已停了,天色也将黑。
  踱着步往城里走,午后沿街卖画的艺人纷纷收起画架要回家了。
  张望间我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画上女郎有双生动异常的眼睛。驻足正要细看,有一双手把那幅展示的画揭下卷起,收走了。
  我和那表情漠然的画师打了个照面。
  他打量我。
  我问,你能画我吗?
  他笑了,低头看一下表,说可以。
  我坐下来,在渐渐游人离去,天色变暗的街边,侧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给他画。
  他一边飞快地刷刷勾勒一边问我从哪里来。
  他说他从俄罗斯来。
  难怪有双比奥地利人温度低一些的眼睛。
  我问他来这里多久了。
  他笑笑说,十多年。
  回过俄罗斯吗?
  没有。
  我没再问。
  很快画像就完成,画上的女人不像我,眼神落在太飘忽的远方,如有所思,如有所待。
  我笑着说画得很漂亮,但这不是我,这双眼睛不是我。
  他立刻严肃了,用那双俄罗斯人的眼睛盯着我说,这就是你。
  我无所谓地笑,好吧。
  他摇摇头,卷起画递过来,笑嘻嘻地恢复街头流浪艺术家的吊儿郎当神气:“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像,我把画送给你,不要钱了。如果可以请你吃晚餐,我会解释这张画为什么就是你。”
  其实是像的。
  是我不乐意承认自己被捕捉到了那样的神色,像一个被泄露的秘密。
  我有所思,犹在远道,逆流相随,前路悠长。
  付了钱,带走画像。
  同是离乡万里漂泊在异国,相逢一笑,互道再见。
  第二章 流浪者的歌谣
  火车驶过东欧寂静萧索的山村。
  天际线下灰黄山岩,河流静缓,远处破败了不知多少年的城堡,尖顶上有着积雪。
  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色,却太熟悉,像游子踏上归途……真的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我贪婪地看着车窗外飞掠的一切,脸贴上冰冷车窗,铁轨旁积雪渐深。我的呼吸,被莫名的归乡的哀伤攥住,有一种奇特又熟悉的情绪在胸口翻涌,真真切切像是游子归乡,近乡情怯。
  这个冬天的午后,我是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
  黄昏时火车到站,我走过布拉格火车站古老的穹顶和彩窗,推开沉重的长门,走入布拉格的冬日。
  长长大大的灰呢斗篷挡住了冬日寒风,并不觉得冷,我压低黑呢帽,挡住疲惫的脸,拖着行李箱去找taxi,一抬眼,夕阳下的金色布拉格,猝不及防地将浓郁暖色注入心脏,那天空,那云霞,远处山廓与魔幻电影画面般的城市,层层叠叠铺展向天际的建筑尖顶,华美得让一切阴郁无所遁形。
  我如梦初醒,这里是布拉格。
  出租车穿过街巷,看过了那么多美丽的欧洲城市,初见布拉格,我的眼睛不够用,不停撞入眼的异彩流光令人屏息。果然没有人会不爱布拉格。
  住进两百多年历史的酒店,房间钥匙是沉甸甸的老式黄铜柄,壁炉旁的打字机也是老古董。冬夜里窝在壁炉旁看书,写长长的邮件,告诉某个人,我在布拉格。
  邮件发过去,他的电话打进来,问布拉格是否很冷。
  此刻的布拉格灯火璀璨,而我,只思念你窗后的灯光。
  布拉格的冬夜飘着细雨。
  我穿上大衣,戴上围巾手套,走出酒店,没有叫出租车。
  从酒店步行到大桥是一段很美的老街,街灯把冬夜长街照得朦胧,呵气成霜,走快一点会比较暖和。然而再冷,也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走在这样幽深的时光里,不敢落步太急促,惊动了一扇扇繁复门窗后潜栖的精灵怎么办。光润碎石路面,几个世纪前的马车曾经驰过,绘彩穹顶下仕女的裙幅拖过,绅士的手杖敲过。尖顶教堂的影子在夜色里此起彼伏,古董店橱窗的灯光亮着,黑猫跃下谁家的阳台,每一条蜿蜒幽深的小巷,都在无声诱惑你走进去,忘却来时去时路,不知归处。
  我迷路在离查理大桥很近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太老太深,也许有精灵从石缝里勾住了我的脚步,令我忘记了来时的目的,忘了那座桥,沿着它一直一直走,绕行在迷宫般的深巷里,走了很长的路,在很多个路口,我停下来想,要不要就在这儿掉转回头,回到有温暖壁炉的酒店喝杯酒睡觉……停下或是继续,向左或是向右,冥冥里一定有只手,推你去哪个方向,总有原因,总是某处有某人某事在等待与你遇见。
  不记得在第几个路口,抬眼看见了查理大桥。
  那时深夜灯火已经迷离,雾雨把桥头高耸的尖塔与远处城堡的隐隐廓影都裹进氤氲。
  古老长桥卧在冬天寂静的河上,在夜里,仿佛无穷无尽延伸,要延伸到一个龙与指环,骑士与公主的对岸世界。
  雕像站在桥栏两侧已经几百年了,居高临下,倨傲森严地看着尘世里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一眼间,看过了几百年。雨丝飘过哥特式灯柱,纷纷洒洒,像极了雪末。忍不住脱了手套,伸手去接,原来只是雨,那光照得手指头像是透明的;缩回手向前走了一段,不信那不是雪,又脱下手套去接了一捧雨丝来看,寒意里讶然,一团光可以温柔如斯,温柔到让人忘记寒冷。
  不知不觉走过了那么长的桥,那么宽的河,渐渐走到对岸。
  岸边栖息的水鸟成群聚拢在一起抵御寒冷,远看去,像是水面一片片的浮冰飘雪。
  桥那一端的城,那一端的街巷,有了纸醉金迷气象。
  深夜了,微醺的人们仍聚集在餐厅酒馆外,也不畏夜寒,透明布一围,火炉一点,就在呼啸刺骨的风里喝起酒,唱起热歌,吃起烤肉。捷克语的歌词,一句我也不懂,只听懂曲调的沧桑。
  歌手们怀抱着琴,半坐半倚在广场台阶,皮靴旧得看不出颜色,厚披风斜搭了肩膀,腰带上的铜扣在火光下闪着光,和他的眼睛一样亮。三个歌手,一个是俏皮的少年,一个已鬓发斑白,另一个只是低头弹琴,仿佛全世界与他无关。
  人们站在一旁听,坐在石阶上听,匆匆路过驻足听。
  情侣相拥着听,老人微笑着听,小孩子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听。
  寒风里的歌,唱了一支又一支,低沉忧伤的歌唱起来时,人们沉默倾听;欢快激越的歌唱起来时,人们跺起脚,拍起手,跟着歌手越唱越快,掌声也越来越快,密密如雨点,火光跳跃起舞,风里裹起细小的霰雪,在歌声、风和火光里盘旋。
  时间越来越晚,人群越聚越多。
  歌手们举起酒瓶,所有人一起欢呼。
  花白鬓发的歌者微笑低头,漫不经心拨了拨弦,叹息从手指间滑落,缓缓唱起一支苍凉的歌。人们都安静了。
  他唱得很慢,一声声,在讲一个故事。
  也许不同的人,听出不同的情节。
  我听出绵绵而固执的思念。
  “哀伤的歌。”
  来自身后的声音,低沉柔和。
  我回头,目光与一个男人微笑的眼睛相遇,穿黑长大衣的金发男人。
  歌词是捷克语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么我告诉你歌词的意思。”他的微笑中也有忧伤,“一个战士将要远征,他对恋人说,即使我死亡,即使躯体被埋葬在他乡,天上的云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森林的风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河里的水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
  夜色深如海。
  灯光和火光交映变幻的明暗中,这个年轻男人跟着歌者低声哼唱,直到这悠长的歌唱完。
  人们鼓掌,歌者放下琴,仰脖喝酒。
  我的耳边回荡着一句句绵绵复复的吟唱。
  无论如何,我会回到你的身旁,无论多远,我会回到你的身旁。
  我转身离开,穿出人群,独自沿着小巷往前走。
  街灯下有一家挨一家的酒馆,风里雪粒打在脸颊,转过一条又一条巷子,走回了查理大桥的桥头。寒风里,我驻足,遥望对岸绰绰灯火。
  你不在别处,你在彼岸。
  我不在别处,我在他乡。
  第三章 掌声中的布拉格葬礼
  阴冷的12月22日傍晚,从德累斯顿坐火车沿着铁轨旁渐深积雪,窗外的村庄有暖灯亮起,远处山脊上一半破败一半唯美的城堡,与近处溪流一样仿佛已静止了千年。冬日山村满目萧瑟,被宁静的力量笼罩。偶尔停靠的小火车站让人想起中国北方那些被遗忘在红色记忆里的工业小城。长椅漆色斑驳,铁花站台灯柱的锈迹被常年雨水冲刷到地面。老化的车站设施,堆积的木材货箱,小站台上的人,抽烟、等车、送人,呼出白汽和烟圈,厚围巾下轮廓凌厉的东欧面孔,惯于严寒的忍耐表情……这一切,与德国东部重镇德累斯顿隔开了不仅数百公里,更像有二十年时间的距离。
  变弱的手机信号显示这里是,捷克共和国,Czech。
  我在这样的暮色里昏昏入睡,直至到站布拉格。
  布拉格老火车站,一半摩登一半古旧,高拱的穹顶绘满斑驳壁画,画上或神或人或动物的无数双眼睛,凝视着每个造访者与过客。走出车站还是阴霾密布的黄昏,当出租车穿过几个巷子,阳光重返,长街尽头辉光扑面而来,车窗外擦身而过的恢宏建筑、瑰丽街灯与远处城堡、教堂高高低低的尖顶,夕阳下的查理大桥,被魔法唤醒的金色布拉格,在这一刻轻易扭转了时光之轴。
  一上车就在与我交谈的出租车司机,在阳光出现之际沉默,我们不再讲话,安静凝望这夕阳下的城。司机减缓车速,慢慢行驶。转入下一个狭而蜿蜒的巷子,我问他,在布拉格多久了。他回答,快有一辈子了。
  “你真幸运。”
  他笑起来:“是的,没有人不爱布拉格。”
  然后他继续他的讲解,每经过一处历史悠久的建筑、一座漂亮的老店铺,他都用那种平稳、自持,自豪感却从每个词里溢出的语调,向我这个远来访客打开这传奇之城的一小扇窗。
  直至他再度沉默,在我们驶经一栋大楼时,看见门前垂悬下巨大的黑旗。
  冬日的风里,黑旗扬起一角,我们的车从飘扬的黑旗下驶过。
  “你知道为什么城里挂了这些黑旗吗?”出租车司机语调平淡地问我。
  “因为有重要的人过世了。”
  “是的,我们的前总统,哈维尔先生。”他点点头。
  “我在德国时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他是个重要的政治家。”
  他点头,没说话,此后一路上我们没再提及这个话题,转而谈起城中值得尝试的餐馆。
  到酒店门前,帮我取下行李,道谢和道别的话都说过了,他发动车子,转头对我说:“明天早晨会举行葬礼,在圣维特教堂,离这酒店不远。走路就能到,会有很多人进不去教堂,但能在外面看。酒店会告诉你路怎么走。”
  他像是自然而然地觉得,那是一场重要的公开葬礼,每个人都将到场,哪怕是过路的旅者。
  酒店前台摆放的花束是白色的,旁边用玻璃杯子放了一只小白烛,及一个很小的木头相框。相框里眉头深蹙,表情严峻的哈维尔仍在烛光里凝视他的布拉格,他的捷克。
  工作人员道歉说今明两天不能播放音乐,因为是在哀悼期间。
  的确,当夜的布拉格,听不见一丝音乐,我在冬夜瑰丽的老城里穿街过巷,步行了两个小时,这座被无数传奇音乐家致敬过的城市此夜却是沉寂的。
  黑旗随处可见。餐馆、商店、民舍……有的只是一小面斜斜插在窗台花盆里,有的悬挂在店门口。
  在咖啡馆里我问年轻的侍者,是每间店都要挂,还是随自己决定?
  他耸起眉毛笑:“当然随自己,如果你讨厌政治,讨厌这个人,你可以为此干杯。”
  次日清晨的布拉格,小雨,薄雾弥漫,格外的冷与静。
  布拉格的冷不像德国那么凛冽直接,这里雾雨相间,阴冷慢慢渗到骨头里,呵气成霜。
  因为冷,我放弃步行,叫了taxi。
  这位司机不似前一位健谈,一路沉默。
  去往圣维特教堂的路上,沿街挂满了黑旗,风里起起伏伏的黑旗,裹在布拉格的白雾中,并不刺目,也不突兀,这里的气场足以包容几个世纪的动荡悲喜,乃至任何凡人的生死离合。
  路上车很少,行人寥寥,接近圣维特教堂时开始看见成群结队的行人,都缓缓去往教堂方向,或是扶老携幼的一家人,或是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