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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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找事 更新:2021-02-19 18:01 字数:4692
论半天,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来。只有马桂花跟个傻子似的,张着嘴在一旁站着,一直没参与大伙的议论,只是在那儿自顾自地喃喃道:“这家伙,居然把对象也找了。他上哪儿找的对象?这监狱里还管找对象?这小子……”
一绺绺慌乱和自责
事后大伙才得知,那天,韩起科确实去了省城,而且确确实实是去省城见他那个在服刑期间找到的“女人”去了。这个“女人”,也就是后来的某一天马桂花在电话里跟她说过话的、“大约有三十岁左右、自称是韩起科的‘老婆’”、还口口声声称韩起科为“小文盲”的那个“女人”。她的确像马桂花在电话里感觉到的那样,“声音浑厚,中气很足,似乎应该是个个头不小,体形壮硕,胸腔和胸部都特别宽大、绵软和丰厚的那种胖女子”,而年纪却比马桂花判断的要大得多。她比韩起科要大八九岁、十来岁。韩起科去省城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有三十三四岁了。甚至还可能要更大一些。
韩起科怎么会在服刑期间认识这么个女子的?又怎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子的?这话,还得从他那一回主动放弃假释,要求回监狱继续服刑时说起。按说,任何一个正在监狱里服刑的人,最大的愿望,大概就是走出监狱,重获自由了。假释,也是他们所急切期盼的。其实韩起科也不例外。当然,他和所有这些服刑人员一样,尤其跟一些被处以重刑的罪犯一样,在监牢里待了那么些年,一旦要走出监狱大门,重获自由了,都会有一种忐忑和恐惧在折磨他们。他们既盼着重新融入监狱外那个自由世界,但那一天即将到来时,他们也不无担心。相对来说,他们已经非常习惯于眼前这个“不自由”和被管教的生活了。而“自由”对于他们来说,反而变得很空洞很茫然,似乎又很没有“保障”……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被久违了的那个外部世界接纳。韩起科不是个重刑犯。但是在进监狱前,他的经历,说起来非常单一,他就是在冈古拉这么个偏远的地方生活过,就是忠诚地服务于高福海。他完全不知道人还可以以其他不同的方式生存,他更不知道,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去生存,在今天的中国,不仅是允许的,而且也会得到鼓励。当然,这个所谓的“不同方式”,前提是不触犯各项法律,不侵害他人的合法权益。韩起科倔强。好胜。他曾经非常的自信。然而,几乎一夜之间,他的自信被彻底击溃,击得粉碎。他被捕的当天晚上,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朱、李二位曾到场部看守所看望他。在做了一些例行的政策宣讲后,朱、李二位突然对他说,你这回这个祸,实在是闯大了。现在有个法子还可以做点补救,那就是争取上头同意将他这案子留在冈古拉,交给朱李来处置。这案子只要能交到他二位手上,他二位会设法从宽处理。但要争取将这个案子留在冈古拉处置,需要他韩起科具结一份悔过书。悔过书里不仅要对自己纵火行为有深刻的认识,还要对冈古拉这些年的工作有一个全新的正确的看法。而后面一点,比前边一点,更重要。说白了,也就是要他在这份“悔过书”里,和高福海彻底划清界线。这样,上面才会放心地把他这个案子留在冈古拉,交朱李他们来处置。而划清界线的主要标志就是向组织上说清楚高福海的问题。韩起科断然拒绝了。他知道,在上下关注的“退伍军人事件”以后,又发生如此重大的“纵火案”,高场长的去职,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了。而高的去职,必将影响一批人的前程。而过去为高重用的那批人,更是首当其冲。朱李二人对这一点当然也是很清楚的。因此,尽快地和高福海保持距离,尽快地甩开这个高福海,对他二位,可说是至关重要。这一点,政治上颇为敏感和老到的朱、李,其实在发生“退伍军人事件”后,已经开始着手进行了。现在只不过做得越发公开,越发加大了“工作力度”罢了,以至于想直接利用韩起科这“狗屁孩子”,收集彻底“打垮”高福海的“炮弹”。韩起科怎么可能向他们提供打击高场长的“炮弹呢?!对于整个冈古拉来说,你朱某人李某人和高福海相比,又能算个啥嘛!虽然,想起高场长近来的许多做法,韩起科内心深处就会涌出一阵阵困惑,不适和迷茫,就会觉得特别的不愉快,特别的沉重,产生一种无比的缺憾……
那天,朱李二位甚至把高福海都“支到”看守所来做韩起科的工作,以为这样就能最终说服韩起科,向朱李二人提供他们所需的“炮弹”了。事后知道,在朱李二位跟韩起科谈话的时候,高福海已经在看守所这间号子的门外等着了。不一会儿,高福海柱着手杖,步履艰难地走了进来。让韩起科大吃一惊的是,似乎只是一夜之间,高福海就老了十岁,或二十岁。眼神完全暗淡了下来,眼皮也完全耷拉了,嘴角也只剩下一丝淡淡的苦涩。
“我们错了……”他颤颤地说道,声音低微,气息短促。
“是我错了。这档子事跟你没任何关系。混蛋的是我。是我放火烧了知青的娃儿。”韩起科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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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们错了……”高福海木木地重复道,似乎在精神上已完全崩溃。
“你别听他们的。他们别有用心。当时腆着脸溜你沟子的是他们,现在趁乱反戈一击倒打一耙的,也是他们。你要不顶住,咱冈古拉就真的彻底完了。”他大声恳求道。
“你就别再执拗了,听我说,按他们要求的去做。你这个案子只要能留在冈古拉,朱副场长和李副场长都能想办法宽大了你……”“可你知道他们要我干啥吗?他们要我揭发您……”
“那你就揭发嘛。”
“那我成了啥啦?”
“你成啥了、成啥了!到这份上,你怎么还不明白?成啥不成啥,现在还有什么要紧的?现在最关键的是把你眼前这一关渡过了。你懂不懂啊?难道你真是个狼崽啊?你这脖梗上长着的,真不是个人脑袋?你还要我说啥呢?你能别再给我添麻烦了不能?!!”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中止了他激烈的詈骂。看得出,他完全把持不住自己了。那密布着血丝的眼底里,不时闪现着一绺绺慌乱和自责。
承认躲这儿“打飞机”(手Yin)了
一时间,韩起科完全呆住了。
这就是我心里一向以来尊为“父亲”的人?一向以来被我尊为父亲的那个“人”哪儿去了?这就是一向以来,我把他当作“冈古拉化身”来尊奉的人?一向以来被我尊奉为“冈古拉化身”的那个人哪儿去了?他为什么要显得那么慌张?那么的拿不定主意?眼神中闪现出那么多的自责和惶惑,悔恨和愧疚?难道,天塌下来了吗?即便是天真的塌下来了,又能怎样?假如前边出现了连绵不断的沙丘,水源已然断绝,千年的胡杨树连片干枯,苇丛中的黑雀也骤然间销声匿迹,古驿道两旁只剩下焦黄的骆驼刺和半塌了的旱獭洞,因此,我们就应该不再往前走了?就应该跪下了?假如是这样,冈古拉在七千年前就不会再有任何活物了,它就应该完全寂灭。但它寂灭了吗?冈古拉因此垮了吗?哦,“父亲”……从那以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怕再见到高福海……怕再看到他那慌乱和自责的神情……从那时候起,他心里就憋着一股子劲儿,争取尽早地走出监狱。他常常想起他发掘的那个千年曲肢葬古墓。想起那两具古尸头前木盘里放着的那些炭化了的红枣,羊骨和面饼。他常常梦到他俩睁开了眼睛,坐起来叹气。他梦到他俩走出地窝子。地窝子外头停着一个车队,旌旗招展。他梦到车队的末尾还停着两辆带播种机的拖拉机。人们正在往播种机的机厢里填装拌过农药的种子。拖拉机突然吼叫着走动起来,带着庞大的播种机,一颠一晃地向路那边的深沟走去。而此时,他发现,驾驶室里根本就没人。他惊骇地喊叫起来。但那二位却不管不顾地只是冲他微笑。他再一看,才发觉,这二位的眼眶里居然没有眼珠,只有两个空空的黑洞。
再看队伍里的那些人,眼眶里也只有个黑洞,也都在冲他呆呆地微笑着……他吓出一身冷汗,忙转身跑去,但一阵狂风刮来,他发现自己已然被刮到了空中,并且随风飘荡着,卷进了一个无底的空空洞洞的漩涡之中……但五年后,真的得到假释通知了,他的心情又跟刚入狱时那会儿大不一样了。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已经失去了过去的那种自信。他知道他得做好别人需要他做的每一件事,自己才能安然地度过眼前的这一天。他相信自己会尽力去做。但,到底能不能做得像需要他做的那么“好”,他已经很没有把握了。五年前,他本能地只知道盯着一个人的脸色去做事。现在,他学会了品味所有人的脸色。五年中,他曾无数次地向往过监狱外那灿烂的阳光。五年来,他也不是没有走出过监狱。但今天揣着假释证,再走出监狱大门,沐浴在那灿烂阳光的照耀下,他才发觉那明白无误的阳光竟然是那么“刺眼”。
“您说有没有这个可能,起科是基于一种恐惧,忐忑,才放弃了假释回冈古拉的机会?”有一天,在省师范专科学校政教系读书的范东,回哈拉努里来看我和马桂花。我们留他吃饭。
喝了一点酒,范东叹着气,一边把玩着那只青花瓷的小酒盅,一边这么分析道。“他恐惧啥?他已经五年没回冈古拉了。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冈古拉变成了一副啥模样,暂时还知不道他自己到底能不能适应这已经变化了的冈古拉,他咋会恐惧咧。”马桂花反驳道。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站在为韩起科辩护的立场上说话。在这一点上,她多少年来可以说一点变化都没有。“那你说,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冈古拉去假释?”范东不解地问。“兴许是离家的日子太长了。有时,离别的时间太长了,也怕见面啊。你们就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感觉?”马桂花皱着眉头,反问道。“但他一开始是想回冈古拉的,后来才突然变卦的。如果仅仅是因为离家时间太长的原因,那么情况应该是倒过来的:一开始不想回,而后慢慢地又想回了。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啊。为什么?”范东端着酒杯的那只手做了个很大的动作,来强调他的推理和反问。因此,有许多酒都洒到了桌子上。一股强烈的酒香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马桂花回答不出范东的反问,也无法抵御他的推理,便去厨房里取了块抹布来,只顾低头去擦桌上的酒迹了。
应该说,范东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事后证明,对“回冈古拉”的恐惧,一直在困扰、折磨着狱中的韩起科。在失去了高福海这个精神支撑后,这个世界上,他惟一熟识、热爱、并且还可以说是属于他的,就只有冈古拉了。任何时候,只要说到冈古拉的黑杨林,冈古拉的黑雀群,冈古拉的高地,荒原,冰雪,芨芨草,冈古拉的那群母狼……他心里都会升起一股不尽的暖流。不管呆在任何地方,只要一想起冈古拉,他都会微微地颤栗起来。脸色都会变得特别的苍白。眼睛里都会发出一股灼热的光。有一回他带着几个劳改员去起猪圈。浓烈的猪圈味儿和猪圈外头那股同样浓烈的青草味儿,还有那股从白杨林深处刮过来的深秋的风,顿时让他想起了他的冈古拉,他的心皱缩起来,整个人也跟着颤栗了。他站立不稳。他翕张着嘴,微微地依靠在猪圈的土墙上。这时,那几个劳改员挑着担子走了过来,发现他这副模样,便非逼他承认独自躲在这儿“打飞机”(手Yin)了,还要扒他的裤子验证。早已发育成|人的韩起科,又在监狱那样的环境里过了这么些年,对那些成年罪犯的粗野黄|色言行,应该说也是习以为常的了。但是今天自己正在思念冈古拉,这几只“烂公狗”的行为让他的确产生了一种吞下一把蛆虫的感觉。已经好几年没打架的他,当时就咬牙切齿起来,骤发“狼威”,把那几个比他大二三十岁的浑蛋家伙统统打得东倒西歪,眼青鼻肿;后来虽然受到了狱方加械具禁闭七天的严厉惩罚,(白天劳动时,加戴脚镣。晚上睡觉时,加背铐——左手弯向肩后、右手从腰背后向上,两手反铐在背后,)心里却痛快了好一阵子。
你老婆在外头不正经
这几年里,常有新入狱的人,告诉他外头的世界大变了,也包括他的冈古拉,“再也不是你进来前的那个球模样了。”他听这些话,就像一个重刑犯,老听有人在自己耳朵跟前叨叨,“你老婆在外头不正经哩”一样,他将信将疑,却又忐忑不安;忐忑不安,却又将信将疑。他想象不出,几年的时间,冈古拉能变到什么地步去。他更不敢想象,在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