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无边的寒冷      更新:2021-02-19 17:28      字数:4847
  刘欣抬首望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把董贤的手放下:「我父王为抗蛮夷,因战而亡,母亲悲痛欲绝,不久就殉情,寻我父王去了。」
  可这段凄美的爱情,并没得到世人的普遍认同。宫内人言四起,种种流言蜚语都指证双亲生前并不和睦。
  刘欣继续道:「他们过世后,除了皇上,长辈中待我最好的便是王莽。」这是刘欣头一次向他敞开心扉。
  董贤坐在边上,安静倾听,双眸一刻也没移开过他。
  「他对我好,只会让我对他防范得更紧。我本有几个堂弟,都因为和他走得过近,最后无缘无故地失踪、暴毙。王莽大不了我几岁,从小他就伪装出一副兄长的样子。他喜欢穿刺龙衣裳,我还记得他十岁那年,硬逼我和刘陨叫他皇上,说要改国号为『新』。」
  董贤不禁失笑:「至少现在,他不会明目张胆地说要改国号了。」
  刘欣道:「他不说,只代表他在做。你不就是他派来想要除掉我的吗?」
  或许第一天来到刘欣身边时,自己的身分已被拆穿。此刻,和盘托出,反倒没想象中那样困难。
  董贤一言不发,刘欣又执起他的手,细看伤势。不料抓住的手又潮又烫,刘欣忙伸手覆上他的额头:「你怎么又发起热来了?」略带责怪的语气,却让人倍感温暖。
  董贤躺下,轻声说:「不碍事,我休息一下便好。」一闭上眼睛,果真有些晕眩。浑噩间,周身忽然变得暖和起来,身体被人紧紧拥在怀里。董贤一震,伸手糊乱摸索一番,碰上的是一具温暖、修长的身体。怕是我病糊涂了,他几番把我弄得如此狼狈,怎么还会管我死活?
  董贤心里暗忖,神游在睡与醒的边缘。不久,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细听之下,并不像初遇刘欣时,听到的那种略带童音的发声。
  男孩的成长许是在一夜之间,是在邂逅了命中之人一剎那完成的。此刻,刘欣的声音已变得沉着、稳重。
  「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会武功。还记得你用竹叶唱奏吗?我父王曾告诉我,他在军中作战,让将领用吹竹叶的声响作为暗号。只有武艺非凡的人,才有内力吹响又细又长的竹叶,这就可避免普通人冒名顶替。你若没有深厚内力,又怎会吹得响?」
  董贤暗骂自己愚笨,竟疏忽了这点。他当作没听见,继续闭目佯睡。
  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突然用力一揽,董贤蓦然贴向前方紧致的胸膛。平稳的呼吸、自若的神情,都表明他已经睡去。
  可刘欣却叹气:「你何苦总要在我面前伪装自己?」虽是叹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肯定,像把董贤所有的伪装,统统看作雕虫小技。
  此刻,是比耐力的时候。董贤安静地躺在刘欣怀里,听着底下清晰的心跳,但就是不睁眼,不说一个字。
  「我早知道你是王莽的手下,但你可知,为何我一直没把你除掉?」浓睫覆盖下,长长的眼线终于微微一颤。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雪白脸颊,刘欣伸手轻轻抚过道:「因为你与我一样,身不由己。相比之下,你受的苦,要比我多上十倍。」
  简单几字,朴实无华,却胜过多少甜言蜜语。摩挲到脸颊的手指,忽感一阵冰凉。刘欣低首一看,一颗明亮水珠滑过董贤的脸颊,淌落到自己指尖。
  眼泪,许是人在困到极点时,最自然的表现。刘欣轻笑:「你想睡,就好好睡一觉。到了明日,还是得忘记今天,扮回各自原来的角色。」
  四周出奇安静,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怀里的人,无声无息地环紧手臂。
  董贤从头至尾未曾睁眼,他躺在刘欣的臂间,一个他奉命监视的人的臂间。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痛,往往令记忆更刻骨铭心。你抽了我这么多鞭,岂能说忘就忘?
  他轻靠在那紧致胸膛上,低声轻语:「董贤一心只想偿还养育之恩,若我告诉你,他现在因为一人,想终结这等杀人不见血的生活,你一定又会以为是场骗局。」
  上方的俊朗双目,已闭合许久。在这尔虞我诈,十面埋伏的形势下,仅凭刚才那句话,就证明自己必是输家。
  自嘲一般,董贤猜想,此刻刘欣是否也在佯睡?不过即使他醒着,也无缘听见自己刚才那番话。因为他说得很低,就连自己也未曾听见。
  ***
  东方拂晓,不远处的干柴已燃烧殆尽。刘欣侧过身体,手到之处却空空如也。他赶紧坐起身,看到潭边的纤长身影后,才安下心来。
  他披上烘干的外套,走到董贤身后。
  清晨,天鹅陆续飞降而下,空中顿时散落下片片羽毛,飞扬于山头,像是纯洁的雪绒。纤长手指触及轻盈羽毛,董贤低喃:「若像它们一样有对翅膀,那该多好。」
  刘欣在后笑道:「人又怎能和飞禽相比?何况,你也不适合被喻作天鹅。」
  「哦?」董贤来了兴致,转身问:「那依殿下之见,觉得我适合被喻作何物?」
  玉女峰四面环竹,连崖下也被包围在一圈竹海中。刘欣微微侧身,让董贤的视线停在他身后那片翠绿丛上。
  「青竹。」刘欣淡道。
  有时望着董贤,偶尔会觉眼前之人有些不可触及,他身上所涵盖的气质清淡高雅,冷傲自负。犹如仙境中描绘的青竹,被烟雾缭绕,高深莫测。
  「很少有人用竹子来喻人,殿下何不把我比作其他花草?」
  「既然称花,应当娇柔;既然称草,大多卑微。你既不娇柔,又不卑微,怎能用一般的花草来比喻?」
  董贤笑了,他望着前方飞舞戏水的天鹅,低声吟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悠美歌声回荡山涧,带着无人能诉的心酸,缠绵飘舞。
  董贤抬首,正视刘欣问:「殿下可知,李延年为何要作《佳人曲》,唱给汉武帝听?」
  「他早就得了武先皇的宠幸,再作这首曲子,只是想把自己的妹妹也引进皇宫,共用富贵。」
  共用富贵!
  这便是拥有君王之心人们的回答。
  虽在意料之中,却仍让董贤失望,他轻道:「怕是我要教不了殿下了。我一直以为,这是李延年的心声。」
  心声心声,无人去听。从古至今,多少红颜看似风光无限,内心却是伤痕累累?
  流离至今,谁若唱起这《佳人曲》,一旦渴望另一人能听懂,便又是一个悲剧的轮回。
  掩藏在眸底的落寞,怎会逃得过刘欣的眼睛?他说过,他无心当皇帝,当皇帝要负太多人。若他是汉武帝,拥有了李延年,绝不会再去招惹他的妹妹。
  内心虽这般想,说出口,却又自然而然变了味。
  「心声?李延年会有心声?只须有荣华富贵,他便人尽可夫。卫青、霍去病,哪个没碰过他?」
  好一个人尽可夫!谁又知,这背后道不尽的苦衷?话到最后,似乎有了点含沙射影的味道。
  董贤不语,一人向竹林深处走去。
  看他不声不响,独自转身就走,刘欣突然有些后悔,连忙追去,默默走在董贤身后。
  一路沿着朝上的方向,不久就走回掉落前的山崖。崖上竹林岔路更多,昨天来时,已过傍晚,此刻所到之处地上均遍布细长竹叶,似乎都一个模样。走了不久,董贤便迷失了方向。
  刘欣一路紧随其后,也不说话。看前方的人走走停停,没了路感,便走到身边,如来时一样拉起董贤的手,由他领路。
  被握在掌心的手指挣扎几下,始终没挣脱开刘欣,董贤只好任他拉着。
  刘欣对路势了若指掌。不久,果真走出竹林,找到拴马的地方。他解开缰绳,用马鞭朝原来董贤的座骑用力一抽,马儿长嘶一声,飞奔而去。
  看着自己的座骑扬蹄奔离,董贤不甚理解,疑惑道:「殿下这是为何?」「不用操心,这是匹识途老马,认得路。」刘欣跨上自己的马,又说:「你昨日又是落水又是发热,不适宜单独骑马。来,坐我这一匹。」话一说完,身子随后被人抱起。
  刘欣轻而易举地将董贤抱到身前,一扬马鞭,胯下骏马立即奔腾离去。身后握住缰绳的手,紧环董贤的身体。似乎第一次被人这样捧在手心呵护。脸庞被劲风刮得瑟瑟生疼,后方却有温暖的呼吸温润而来。
  董贤有些醉,向来深邃的瞳浮起了幸福。这一切短暂得如同过眼云烟,却触动了一颗冰封多年的心。
  第八章
  整整一天一夜,再奢侈的庆典都应告一段落。
  刘欣与董贤并没去王政君那里,两人一回御阳宫,芷薇就来通报:「殿下、董大人,皇上在未央宫急着召见你们。」听这语气,像是重要之事。
  刘欣吩咐仆役将马匹送回驿站,又与董贤匆匆赶往未央宫。朝阳下的未央宫气派依旧,却失了往日的生气。
  刘欣与董贤走了许久,竟听不到一点人声,总管在前带路,亦是一言不发。
  细雕红木门前,总管停下,弯腰低问:「皇上,欣殿下和董大人来了。」
  「让他们进来。」刘骜的声音略显苍老,从厢内缓缓传来。总管推门,刘欣与董贤跟随入内。
  寝厢里一片狼藉,案上、架上的物品被推倒了一地。
  「呀!昨儿的晚膳,皇上还没用?」一见桌上没动过的饭菜,总管马上大叫起来。
  刘骜并不理会,坐到桌旁,对刘欣说:「欣儿,今日朕要交给你件重要之物。」
  「皇上赐物,侄儿定当接受。可这饭还是要吃的……」
  刘骜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此事,又叫总管取来一卷金色绸帘。
  「今日之事,只有此地你我几人知晓。」刘骜拉过刘欣的手,「朕要命你做大汉的太子,可目前朕有难言苦衷,只好委屈你,不可马上公布身分。这绸帘是朕的遗诏,朕一旦驾崩,你便可携此遗诏直接登基。」
  刘骜此言,莫说刘欣,就连董贤也是大吃一惊。
  「不可。」刘欣急忙跪下,「皇上洪福齐天,往后还会子孙满堂,不应过早作出决定。」
  「刘欣!」刘骜忽然变得无比严厉,他一字一顿说:「朕命你为太子,你便是太子!无可更改!」此言字字有力、句句铿锵。
  刘骜说完,命总管将遗诏递给刘欣。
  「恭喜欣殿下,从今往后便是太子了。」
  「总管。」刘骜取过桌上的长剑,又唤:「朕赐你御剑,当着朕与太子的面,自刎!」
  与刚才的遗诏相比,这话更让人震惊不已。总管看了刘骜一眼,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意。他跪倒在地,磕头道:「谢主隆恩。」
  刘欣来不及阻止,只见他抽出长剑,向颈处一抹。董贤转头闭目,白袍上已溅上几滴殷艳的红。
  「他跟了朕二十多年,你可知朕为何要他的命?」刘骜拍着刘欣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下定决心要立你为太子,无人可阻止,即是身边最近之人也没有机会。希妃和蓉妃的孩子都没保住。昨夜,太医诊断说,朕此生都不会再有子嗣。现在只有你,才可接任这大汉的国土啊!」
  不会再有子嗣?为国者竟无后代,对帝王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刘欣难以置信到浑身颤抖,他抬起头,发现在这一夜间,刘骜已衰老了许多。
  一股强烈的父爱笼罩全身,无从抗拒,刘欣拱手道:「臣遵旨。」
  「傻孩子,快起来,都该改口叫儿臣了。」刘骜唤来侍卫,将总管的尸首抬下,吩咐厚葬。待人走后,他沉声道:「身于宫廷,就当视死如归。若有缘,往后朕到了天上,再让他侍候。」
  「皇上请节哀。」刘欣、董贤低首站在一边。两人内心都明白:一份遗诏要用千万人的鲜血筑成。
  总管之死,只是个序章。用这条性命是为换刘欣一个承诺,一个负担起大汉江山的承诺。
  昨日白蓉妃猝死,刘骜难免抑郁,心血来潮地请太医作了检查,得到的竟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无法生育,是君王一生最大的污点。继秦后,汉高祖统一中原,刘氏王朝执政将近两百年,居然落到一个无子继位的境地。
  「现在朝中局面尚还稳定,朕提早为你打算,往后你有何事不懂,可以去问王莽。」
  「是。」刘欣点头。刘骜深信王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王莽兵权在握,刘欣自知,即便有了「太子」光环,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好,你先退下,切记保守此事。我还有事要与董大人谈。」昨夜的诊词,已断送了一个帝王威严。
  而在自己病前,受孕的两个妃子也没一人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