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浮游云中      更新:2021-02-17 01:05      字数:4901
  此时正在大嚼的聂风感到十分奇怪,问道:“断叔叔,你为什么还不吃?粥菜凉了就不好吃的了。”
  断帅素来自负是南麟剑首,这些粗茶淡饭又怎能看得上眼?只是禁不起这个孩子盛意殷殷,遂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
  谁知入口之物稀稠得宜,米香扑鼻,不由得脱口赞道:“好粥!”
  聂人王自豪地笑了笑,道:“这是我跟邻家的卿嫂学了整整一年所得的成果。”
  “什么?一年?”断帅立时一愕,他想不到这个名震一时的刀客花掉一年光阴,仅为要煮这样一口粥!
  聂人王侃侃而道:“愈是平凡的东西,江湖人便愈难学会,煮粥仅是其中一门而已。”
  “为什么你要使自己如此平凡?”断帅忽然问道。
  聂人王不答反问:“那你为什么又要使自己如此不平凡?”
  断帅一时无辞以对,聂人王不待他回答,已继续说下去:“此番特意邀你到来,其实只希望你能明白,各人皆有自己爱走的路,在我而言,名利已成过眼云烟;平凡,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一边说一边瞧着那愀然不乐的颜盈,和那个长发如丝的儿子,目光中泛起无限柔情。
  断帅极不明白,为何他渴求多时的对手竟会变成如斯模样?在聂人王的脸上,他甚至找不到半丝刀客的狂。
  蓦地,断帅眼前一亮。
  因为,他终于瞧见了雪饮!
  雪饮如旧挂在此斗室中昏暗一角,左右放满杂物,就像是一名穷途落泊、怀才不遇的读书人,混在市井之徒当中,面目无光。
  “雪饮刀?”断帅一怔,他怎会料到聂人王竟然随意把雪饮弃置于一角!对于刀客以言,刀,就是生命,至死亦应不离不弃,除非刀断……但听得聂人王慨然叹息:“很久以前,这柄刀已非雪饮,它已变为一柄寻常的破柴刀,而我,亦不再是当初的聂人王。”
  断帅不以为然,他在想,雪饮根本就不是什么破柴刀,只是聂人王却真的已非昔日的聂人王!
  雪饮依旧,人面全非,聂人王爱刀之心到底去了那里?
  断帅朝两旁的颜盈和聂风一瞥,蓦地恍然大悟,聂人王的心早已给此二人完全占据,再无余地可让雪饮容身……雪饮,曾一度是他的生命,可惜这柄刀在他心中已经死了。
  刀若死,战意亦消,难怪聂人王眼中毫无战意!
  断帅深感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雪饮的命途多蹇,还是在惋惜自己此后又要寂寞半生?
  他做梦也没想到,此行所得竟然会是由对手所煮的一碗粥,他适才仅喝了一口,此刻是否还能够再喝下去?
  然而为了敬重聂人王,这碗粥,还是要继续喝下去的。
  他凄然举粥,一口而尽。
  聂人王从断帅的表情,亦可知他心中一二,道:“断兄,你终于明白了?”
  断帅苦笑颔首,笑容中又泛起他那种独有的无奈,道:“完全明白!聂兄,请恕断某打扰多时,我此刻亦不便久留,告辞了!”说着向聂人王夫妇拱手一揖,聂人王随即还礼,颜盈却依然在慢慢地吃着,未为所动。
  断帅不以为意,只轻抚聂风的发丝,道:“虎父无犬子!小娃儿知否自己殊不简单,可惜给埋没了……”他一边说已一边扬长而去。
  聂风只感到莫明奇妙,这个断叔叔也和自己双亲一样,满脸忧色,怎么他们全都是一个样子?
  尤其是娘亲,她的表情向来比任何人更为复杂,她时喜时怒时怨时哀,没有一刻是静止的,可是,就在断叔叔离去之时,她脸上竟然再无半点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颜盈此际正木无表情地瞧着聂人王和聂风,忽地放下碗筷,默默的站了起来,步出屋外。
  她只是一直向前行,没有回头,也许,她本来便不想再回头……□可是,她始终还是回头。
  就在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归来。
  聂风却感到回来后的娘亲很不快乐,她所有的不快乐,全都已写在她的脸上。然而,她仍是如常地淘米做饭,如常地打扫家居,犹如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直至那一天的黄昏,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个十分可怕的黄昏……
  那天黄昏,聂人王还没从田间归来,聂风在屋外自行梳洗着他那头柔长发丝,颜盈则独个儿留在寝室内抚琴轻奏,身畔还放置着包袱,看来远行在即。
  指下之琴原是聂人王送给她的定情信物,雕工精细,极尽雅致,她一直珍之重之,甚至不许孩子碰它,惟恐有丝毫损毁。
  此琴不仅是信物,更代表了她与聂人王的结发之情,可说是物轻情重。
  奏着的曲子,亦是当年她有感于聂人王的心意而谱,调子温馨无限。她曾在多少个夜晚,为这对父子弹奏此曲,共享天伦之乐。
  可是今天,虽是相同的曲调,琴音却低回落寞;她的心,为何变得如斯的快,如斯的狠?
  她必须离开它,永远的离开它!这一曲,她弹不下去了。
  琴音顿止,女人不知从哪儿取出剪刀,狠狠往琴弦剪去……她要毁掉它,她更要毁掉这段情!但她可知道,这样做亦会毁掉他?
  她不管了。
  “铮”的一声,琴弦立断;情,亦随之而断!
  女人美丽的脸上绽放一丝残酷的、快乐的笑意,她到底得到了解脱。
  然而,聂人王呢?聂风呢?她有否顾及他俩的感受?
  女人未及细想,一双强壮的手已从后将她搂抱着;来人悄无声息,可见武艺高强。
  颜盈转脸回望那人,登时开怀娇笑,喜悦溢于言表,道:“你来了?”
  屋外,聂风本来在一边清洗长发,一边倾听娘亲的琴声,但琴音忽尔停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纵是小孩,亦不免有点忐忑,随即抹乾长发,再跑回屋中看个究竟。
  甫来至父母的寝前,便发觉门帷已然落下,寝室中人影晃动。
  内里隐约传出一阵男子的话声:“盈,你决定了没有?”
  聂风可以肯定此人并非自己之父,这男子的声音异常沙哑,彷佛骨鲠在喉似的。
  接着他又听见自己的娘亲道:“我决定了!人生本如棋局,当初我千挑万选,拣了聂人王这只棋子,残局几定,但不打紧,因为……你是我的最后一着!”语气斩钉截铁。
  “好!那我们走吧!”
  走?走往哪儿?娘亲为何要走?难道她想撇下爹爹不要了?她想撇下风儿不要了?
  聂风正想叫住娘亲,求她不要离去,但“娘”字还未吐出,小小的嘴儿突给一只手掌牢牢掩着。
  谁?这人是谁?
  他本能地挣扎,此人陡地腾身而起,聂风但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被挟着一起向前飞逸。
  周遭景物随即闪电地向后倒退,此人在半空中的身形快若奔雷,聂风虽因冰心诀之助而为感害怕,但仍拼命使力,以求能挣脱此人的制肘。
  蓦地,聂风感到此人的身子在颤抖着,一颗眼泪乘着扑面风势,滴到他的脸庞上。
  泪是热的。
  他立时停只了挣扎,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父亲以外,谁又会为娘亲要离去而落泪?
  就在此时,这人可能因一时心力交瘁,一个踉跄,与聂风一同跌到草地上。
  翻滚数周,跌势方止,幸而草地柔软若绵,聂风才不致受伤。
  不出聂风所料,此人果然就是他的父亲!
  只见聂人王貌若疯癫,双目布满血丝,额上青筋暴现,仰天号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连串的叫喊声中,他发狂地槌打草地,拳头密如雨点,把其身旁的野草震得四处飞散,可是仍没法发心中郁怨,于是再猛然将头额一下下地撞向地上,登时血流披面!
  聂风只是静静的站于一旁,瞧着自己的父亲不断地将愤怒发,一时间不知所措!
  他年方六岁,仅是一个无助的小孩,面对如此可怕的情景,除了惊愕之外,还能干些什么?“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彷佛上天亦会随时倒塌下来;谁又可以真的达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之境?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后,聂人王终于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抱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满脸的血,满脸的泪,早已混为一团,他犹在抽抽噎噎、自言自语地道:“盈……为了你,我不惜放弃一切,在田间辛勤干活,更受尽武林同道鄙视,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无人能答,甚至颜盈自己亦不能!
  “颜盈……”聂人王半痴地抬起头来,忽然记起自己适才因目睹妻子与人私通,一时情急,深怕被她发现而无地自容,又恐怕她会恼羞成怒,不顾而去;他太爱她了,无论如何亦不能失去这个女人,故此在不知所措之下,才会带着儿子狂奔,但如今方始惊觉,她不是说要和那男人一起走的吗?她始终还是要走!
  不!她不能走!纵使她与人私通,他亦毫不计较!只要她能再次长伴左右,守终生,他绝对不会计较!
  “盈!你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
  聂风只感到父亲语无伦次,倏地,自己的身子再被提起,聂人王已抱着他乘风而去。
  太迟了!
  当聂人王挟着聂风奔回屋内时,早已人去楼空。
  颜盈芳踪无觅,空留下她发髻所遗的满室余香,聂人王的心立时痛得像要爆开一般。
  窗旁桌上,放着一纸短笺,他怆惶拆开一看,只见笺上数行小字写着:“人王:我本不欲如此,可惜你早已令我异常失望,而风儿在你扶掖之下,更是难成大器。长痛不如短痛此去后会无期,但愿你俩能好自珍重。盈字”珍重?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说什么珍重?她早已置身事外,逃之夭夭!
  聂人王的手在狂抖着,他万料不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怎么可能呢?
  可是,手中信笺却又白纸黑字地呈示着那颗变了的心,恍若铁案如山,欲翻无从!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枉自为她牺牲一切,她却恋奸热情,红杏出墙,难道她心中毫不顾念旧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以后,他每晚都要独守在这简陋的斗室内,想像她与情夫之间的旖旎风光!
  一想及她将要展开如花笑靥,向那男人投怀送抱时,聂人王再自己,即时狠狠把手中的信笺撕至片碎,跟着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淫妇!”
  是的!她是淫妇!他痛恨这个淫妇!
  妒恨攻心,聂人王渐陷疯狂,一挥手已将桌上物件尽扫地上,他要将心中的怨恨全部发!
  碎声震天!邻人闻声均陆续赶到其屋外窥看,全都在奇怪为何小聂会一反常态。
  最爱是恨!
  聂人王只感到浑身血脉沸腾,一股疯狂的火在他体内燃烧,不断驱策着他,要他将案中所有物件捣个稀烂!
  聂风惊见如此情景,急忙上前拼命拉着父亲,嚷道:“爹!不要呀!”
  但聂人王已失常性,反手一记耳光,便重重将聂风掴倒地上,接着一手抽下墙上雪饮……她已不要这个家了,他还要这个家来干啥?
  衔着满腔妒火,挟着翻江倒海恨意,聂人王仰天狂嚎一声,向上劈出了这轰天一刀!
  这积压多年的一刀!
  “隆”然巨响!雪饮顿将屋顶一劈为二,刀劲凌厉澎湃,更硬生生把整间屋子逼向左右两旁倒塌!
  一刀,两断!
  家破,情亡!
  这个家,已经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毁了!
  砂石下,聂风浑然不懂闪避,他已瞧得目瞪口呆,他从没想过雪饮竟有如此霸道的威力,更从没想过父亲赫然变得如此凶暴可怕!
  颓垣败瓦之中,聂人王仰天狂笑狂哭,北饮狂刀复活了!雪饮也复活了!
  夕阳斜照在雪饮的刀锋上,散发着一般疯狂的光芒,像在炫耀着雪饮的潜藏威力!
  这柄刀,曾经与他出生入死,今天随着难解的因缘,终于回到主人的手中再生!
  此时邻舍们已全部赶来围观,众人皆神为之骇!
  聂人王乘着众人惊骇之间,一边挥舞雪饮一边往前疾冲而去。
  “爹!”聂风如梦出醒,于惊愕中拾回魂魄,慌忙从后追赶。他一定要追上聂人王,因为娘亲丢下父亲不理,他已极为可怜。倘若他还失去儿子,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故此聂风还是苦苦在聂人王身后穷追不舍,那怕追至天涯?
  可是何处方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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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