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红色风帆 更新:2021-02-19 14:49 字数:4831
进入祢的疆界后,又连续四天的行军,终于,在这天的近午时分,他们到达了祢的国都——雍。
蒙戎挟着丹朱,行进在队伍的最前列,接受百官的朝贺与倾城的欢呼。
丹朱一身素缟,雪肤朱唇,清冷若神。他有他的风骨,纵然惨遭蹂躏,也不能折损。
祢的国风开放,男子之间不忌狎玩。青春貌美的少年,常常受到很多人的追捧求爱,也被看作是
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
丹朱的绝色,在各国之间早有美名。今日涌到街上迎接本国军队凯旋的人群,十个里有倒九个是
抱了要一睹“臧之美玉”容光的想法的。
他们也没有失望。
“唉呀呀,真搞不懂这些人,他们到底是来迎接我们的,还是为了来看美人的。”
说这话的人,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也属于美人之列。
原六阳懒洋洋地缩在马车里,偶尔尽尽义务地向外面挥挥手,却始终没有忘记对季白的试探。
“你哥哥很受欢迎呢,戎对他的身体也好象很迷恋,已经打算封他做右侧妃了。小鬼,有没有觉
得很羡慕啊?”
“好多花花……啊嚏!”
季白恍若未闻,耸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接下来的事,自然是封赏、庆功、安排他们这些战利品。
丹朱果然被封为了蒙戎的妃子,赐住南室殿。
季白并没有眼见他当时的神情如何——自那夜后,他就再没见过丹朱。只听原六阳说他连恩也未
曾谢,抱着绿绮白衣潇潇地穿过百官而去,艳惊四座。
原六阳也要回他自己的封地去,临走时还惦记着季白:“这小子就象生在我眼里的一根芒刺,不
把他除了我始终不放心!”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罢了,六阳,你会不会太敏感了?”
蒙戎斜了一眼好友,对他的固执难以理解。以前也没见过六阳对哪个人如此的耿耿于怀,难道臧
的亡国之君真的与众不同?
想要回想一下那个叫季白的小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也难怪,当时他的视线只拴在丹朱一个身上,哪里顾得了太阳旁边还有颗小星粒。
“他现在的确还只是个娃娃,可是再过几年呢?戎,不可以太掉以轻心,到时或许连你我也未必
是他的对手。”
“有这么严重?”蒙戎有些不以为然:“要说利害,丹朱的机会也比他大吧?”
“丹朱我才不担心。象他那种人,孤傲源自天性,可是只要你能收服他的心,他可以为你放弃一
切。你难道不觉得他最近的态度已经有所软化?不要告诉我你不是故意把南室殿布置得和他以前
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呵呵。”蒙戎发出低沉的笑声,“征服美人也是一种乐趣啊。”
“戎,让我把他带走吧。”
反正当初答应不杀他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原六阳。
“不行。你是我的臣下,你杀他和我杀他有什么区别?”
“我只带他走,不杀他。”
“我不能信你。”
他们俩个,从小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彼此身上有几根毛都是一清二楚,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原六
阳打的什么主意?
两个人里,他是金口玉言,一诺千金,原六阳却一向说了不算,赖帐有理。
“其实与其你把他带到桑源去,还不如放他在这王宫里。小小泥鳅难道还能在我眼皮底下翻江倒
海了?”
蒙戎这才说出自己的打算,他的心机本也不下于原六阳的。
“宫里废殿很多,随便把他丢到哪一座里去,封了大门,不许他出来,也不许人进去。他是真疯
就由得他自生自灭了去;若是没疯,哼,我也有办法让他疯!”
8
好冷。
季白打了个寒噤。
这个地方叫做清凉殿,还真的是清凉无限。
院子里荒草蔓膝,青苔斑驳,散着很多的石块,仿佛是碎掉的碑匾。一棵梧桐树长得却是极好。
枝叶繁盛,树桠一直伸到丈高的围墙外。
既被称作“殿”,屋宇的气势自然不小。祢国王室的祖上是从北方一路打过来的,北风粗犷,宫
室建筑也禀承了这种但求俨丽高大,不重细枝末节的风格。
通常殿内不分昼夜都会燃烧牛油巨蜡,以供照明。冬天则设有当地鎏铜火盆,为高深的空间带来
几许暖气。
但是清凉殿里的蜡台早已朽了,火盆更是铜锈得发绿,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燃烬的灰末都干得结成
了硬壳。
宫里的宦奴们是最会欺负人的。季白当初贵为王子时,因为不得女君宠爱,宦奴们也连带的不把
他放在眼里,常常克扣他宫里的物资。如今他是亡国之君,祢的阶下之囚,自然更不会有人想着
替他置办蜡烛,更换火盆。
空旷颓废的大殿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十一岁的季白,臧的新君,祢的囚奴。
季白做的第一件事是睡觉。
一路行来,原六阳始终不离他左右,使得他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以防露出什么马脚。
这样睡觉的质量可想而知,他实在已是困得快不行了。
往靠墙的一张旧木榻上一躺,顾不得身下破棉絮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季白几乎是刚闭上眼皮,人
就已沉沉睡去。
这一睡,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外面太阳明晃晃的照着,晒在身上有了些暖洋洋的感觉。
季白发了会呆,便走到院子里,开始搬那些石块。
他力气小,搬不动大的,只能倚在另一块上面。正好中间还有个洞,大概是什么雕刻的凿孔。季
白便拣了一根草棍插在里面,拍手笑道:“有趣有趣。”
又觉得欠了什么,扯了一把草,用尖石碾出汁来,涂在那块石板上,均匀散开,好象朵花似的。
季白又去挪了好些石块,散布在周围,嘴里还在咕哝:“父王坐这里,母后坐这里,哥哥坐阿白
旁边……”
等他玩累了跑开时,任谁也无法看出,那块石板已经被季白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日晷。
原来自己这一睡,竟足足睡了六个时辰。
季白在墙根的地方用石头划了一道杠,又在地上画了些花草小人,这才罢手。
扔了石头,季白又去池塘边上看鱼。
原来在侧殿与正殿的中间,掏了一口大池塘出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池塘边上还有一道沟
渠,似乎是与外面的水源相通的。因此虽然这清凉殿已经荒芜了许久,池子里的水却还很清澈。
两条不知从什么地方游过来的锦鲤,一红一白,正在里面你追我逐,悠然自在。
季白看着,就想起自已和丹朱来。
这两条鱼儿虽然被困于此,却还能够互相作伴,厮守一块儿。而自己与丹朱同在这异国的深宫之
中,却连彼此的声音都不能够听到。
这么一想,他心里发酸,眼中几乎就坠下泪来。
一只干瘪枯瘦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恰在此时在他肩上一拍。
9
季白唬得魂都快没了。他大叫一声,甩手挣开来就往旁边齐人高的草丛里一跳,抱着头喊:“不
要过来,不要过来!”
“啊……呜咿……啊啊……”
季白战战兢兢伸出半边脸来,抖着声音问道:“你……是不是鬼?”
“啊啊……”
站在那里的人,活生生便如一个骷髅架套了件衣服。那衣服也是东补丁西补丁,脏得连原先的颜
色也不大瞧得出来,唯有从式样上可以分辨出来是宫中最低等宦奴的服饰。那人没戴帽子,头发
乱蓬如枯草上落了雪。他大张着嘴,咿咿唔唔地拿手指指口,又指指耳朵,表示听不见季白在说
什么。
原来是个又聋又哑的驼背老人。
季白蹲在草丛里抱着膝盖偏着脑袋上上下下地瞧,然后“噌”地跳出来,拍着手笑道:“我知道
了,你不是鬼,你有影子,鬼是没影子的。”他跑过去叉了腰站着,颇有些骄傲:“你说,我是
不是很聪明?”他呲着牙齿笑:“我是聪明人,我是聪明人……阿白很聪明,阿白好乖……”他
声音低下去,身体开始发抖,两手环着自己的肩前前后后地摇:“阿白好乖,不要打阿白……”
“啊啊……呀……”那驼背老人却不管他怎么疯颠,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使力拖着就走。
“不要!不要捉阿白,阿白乖……”季白身子扭得象被人捉出了水的黄鳝,小孩子尖利的嗓音拉
得凄惶如鬼,吓得梧桐树上的一只黄雀扑簌簌地从树梢上窜了出去。
无奈那老人根本听不见,五根手指骨瘦如柴却紧得象铁夹,季白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一路把季白拖到正殿,他这才松开手,指着地上又是一阵咿咿啊啊。在季白睡觉的那张木榻前,
放着几只粗瓷碗,盛着些饭菜。
原来这老人是给他送饭的。
季白定下神来,才发觉自己肚子里真的是空空如也,饿得连咕咕叫的声气都发不出来了。他暗自
苦笑,蒙戎居然还没想着要把他饿死!
饭菜都已经冷了,味道也不好,可是如今的他还有嫌弃的能力吗?季白几乎是将整个碗扣在脸上
,连竹箸也不用,直将碗边都舔得干干净净才放下。如果渚夫人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吃饭,大概连
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季白一边瞧着那老人将碗都收进一个篮子里走了,一边捉落在地上的饭粒放
进嘴里,现在他不是公子季白,他只是一个疯子。
是的,疯子。季白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路过冷宫时,看见那些曾经青春年少,貌美如花的先帝
妃子们从窗棂的缝隙间伸出枯朽青白的手臂疯狂地挥舞。当时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好可怜啊。
”被与他同行的渚夫人听见后说道:“公子不必可怜她们。”微微沉默了会儿,渚夫人又说了一
句:“在这个宫里,疯子才是最安全的。”
季白咧着嘴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清凉殿里湃值钠嗷蹋喊踩苏饬礁鲎郑约?br />
逼疯的滋味又有谁知道?谁知道?
日晷上的影转了一圈又一圈,墙根下尖石的划痕渐渐地有了十道、二十道、三十道……,佝偻着
背的老人天天都来送饭,但是从来都只是瞧着他吃完便收拾离开。季白则总在院子里拔草搬石头
,不然便去瞧那两条锦鲤,日子仿佛过得悠闲自在,其中的难受却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有时他装疯装得实在是累极了,刚想歇上一歇,却又总觉得背上如有芒刺,象有什么人睁着一双
眼睛在盯着他看——看他露出什么破绽,看他是不是挺不下去了。然而他认真去找时,那双眼睛
又象是不存在一样,什么蛛丝蚂迹都找不到。
这样的次数多了,季白也知道是自己疑心病作祟,但偏偏克制不住自己的神经质。
蒙戎,这便是你的主意么?让我掐着自己的喉咙,慢慢把自己扼死?
在这个清凉殿里,唯有夜晚是真正属于他的。季白平躺在木榻上,静静地瞧着头上的木梁、顶瓦
和天窗外的星斗阑干。
如果说原六阳是一头狡猾的狐狸,那么蒙戎便是一头狼!他不象原六阳那样七窍玲珑,但他却能
够本能地嗅出人性上的弱点并加以利用。女君便曾经说过:“聪明人有两种死法,一种是机关算
尽,自己把自己算死的,还有一种就是给疑心死的。”
季白微微露出苦笑,蒙戎并不要他死,他只是要一步步逼得他真的疯掉!
10
这样又过了些日子,天气越发的冷了,
依旧没人想起给他换个火盆,或者发些新炭给他。季白也不敢自己生火,挨不过了只有改成白日
里睡觉,晚上在大殿里绕着柱子跑圈。
可是有一天,当他黄昏时醒来,却发觉身上多了件夹袄。季白一怔,撑起身来,又看见火盆里竟
然添了新炭,正在暖暖地燃着。
是谁?是有谁在他睡觉时来过了吗?季白摸着夹袄上滚边儿的软毛,是丹朱吗?是他来瞧他吗?
季白拥紧了新衣,脸埋在膝盖里,发出轻微的啜泣声。
第二天,他的枕边又多了一件棉衣,烧烬的炭灰被倒了去,重新放上十来块新炭。
第三天,季白没有睡,他躺在榻上合着眼睛,鼻息鼾沉,耳朵却警觉地听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窸窸窣窣的,有人踩着前庭的落叶进来了。
季白心一阵狂跳,紧紧拢着眼,手死捏着身下的败絮——这样冷的天气,他的手心竟然在冒汗!
来人进了殿,并没有急着过来,听声气反而在火盆前蹲下了,慢慢地掇弄着炭灰。等一股暖意弥
散开来了,脚步声才又响起,最后停在榻前。
“丹朱!”
季白猛地坐起,睁圆了的眼睛震惊地盯着面前被他吓到的那个人。这一刻,他忘了所有的伪装,
可是这个人,却不是丹朱!
佝偻着背的聋哑老人,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提着那个盛饭的破烂竹篮。老人混浊的目光里有什么
东西闪了一下,但是迅速地又湮灭了。
“啊啊……”
他从篮子里取出饭碗,塞进季白手里,做了个手势,意思要他趁热快吃。
季白第一次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堕入到了冰窖里去,连脑子也冻得木了。
他居然犯了这样大的错误,如果蒙戎知道了,不但他要被处死,丹朱也逃不掉。所有的牺牲、忍
耐、痛苦、辛酸,也将全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事。
季白咬住了嘴唇,想到了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