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节
作者:不言败      更新:2021-02-17 00:54      字数:4741
  秋白一下被噎得不轻,又好气又好笑,顿时起了玩心,遂笑问道:“说起名字,刘禾,你这名字也怪有意思的,我一直都想问你,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刘苗,还有个弟弟叫刘秧啊?”
  刘禾仍旧是认真得四平八稳:“我只有一个哥哥名叫刘稻。”
  秋白想起他那副正正经经的模样便忍俊不禁,窝在容迎初的肩膀上笑个不停,含糊道:“那大块头,是个有趣的老实人。”
  容迎初闻言,“扑哧”一声笑了:“你喊人家做什么?什么头?”
  秋白忍住笑,一字一句道:“是大——块——头。”说完,未等容迎初回应,她自己又红着脸低低地笑开了。容迎初觑着她的神色,暗自好笑,一时也不说破,随后又与她商量了一下日后账目打点事宜不提。
  翌日,柯弘安正与容迎初商讨如何妥当处理韦宛秋的后事,夏风便面带惊惶地进内道:“大爷,大奶奶,韦将军现人正在府门外,凶神恶煞地说要大爷出去见他。”
  容迎初本就担心会有这么一着,如今正是怕什么来什么,不由更觉仓皇。柯弘安倒是一派冷静,问道:“只有韦将军一人前来吗?”
  夏风恐慌道:“并不是,韦将军带了一众手下亲兵,都手持武器,扬言是大爷您害死了他的女儿,如今该一命偿一命……”
  容迎初难免心惊肉跳,一手拉着柯弘安道:“相公,我和你一块出去。”
  柯弘安略一沉吟,扶妻子坐下,镇定自若道:“我以前说过,天子脚下,任他势头再强劲,也不能越过法理去。宛秋死得突然,他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我出去跟他好生说说,他自会明白过来,你不必担心。”
  容迎初仍是忧心不已:“可是……”
  “你们谁也不必出去,我替弘安去。”一个低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柯弘安和容迎初循声看去,竟见柯怀远脚步沉沉地走进屋里来。
  “韦英既然要一命偿一命,那便取我的命吧。”柯怀远的模样在这一日似乎苍老了许多,两鬓的白发全都出来了,面容亦是憔悴非常,但语意却很是坚定。
  柯弘安平下了心头的讶异,冷淡道:“你要替的人,不是我,请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假慈悲。”
  柯怀远心中揪痛难禁,哑声道:“弘安,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昨晚上,我一夜没睡,脑子里全是这十年以来,你我父子之间发生的事……”
  “你才一夜没睡,可知我这些年来有多少个夜晚不能成寐?”柯弘安心底积聚已久的悲怒怨愤此时如找到了释放的缺口,“当年我亲眼看着姓苗的给我娘喝毒药,我想救娘,是你,是你一手将我赶出去,你那张可怕的脸,我永世难忘!难道你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咱们便再没有父子亲情可言了吗?”
  柯怀远追悔莫及,泫然欲泣:“弘安,你有多恨我,我就有多恨我自己,我做的那些混账事……我根本无法面对……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你听我这一次,让我代你去面对韦英,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娶宛秋过门,他要杀要剐,都是我应该承受的。”
  柯弘安讥诮一笑,道:“如果错杀宛秋的人不是苗氏,而是别人,你还会如此义无反顾吗?你说得对,我是不会原谅你的,不管你做什么,即便你赔上性命,也抵偿不了我娘所受的冤屈!”
  柯怀远的目光黯淡得再没有了生气,他嗫嚅片刻,终是未能成言。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迟缓地转过了身,脚步蹒跚地往外走去,身影益显佝偻萧条。
  待得柯弘安来到大院中,就要往府门外而去时,守在路上的王洪快步上前道:“大爷,你果然来了,老爷让我在这里候着,若是看你出来,便把你拦下,让你不必到外头去见韦将军。”
  柯弘安冷下脸来:“韦将军一事总要有个了结,难道我还能像他一样,躲上一辈子吗?”
  “老爷已经在外头与韦将军说话了,他不想你担心……”王洪话音未落,便听府门外传来一声惊呼:“老爷伤了!”王洪闻声,脸色一沉,急忙往外奔去。
  柯弘安心下犹疑,快步来到了府门前,却见柯怀远竟倒在了血泊之中,王洪及一众家仆正神色慌张地将他扶起,韦英则手提着铜环大刀站于一旁,刀刃上清晰可见一抹鲜血。
  柯怀远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看到柯弘安在身边,一下急得胸口不停起伏,含糊道:“不……不要伤我儿子……不要伤我儿子……”他十分担心,勉力挣脱了王洪的手,一下扑倒在韦英跟前,道,“我已经受了你一刀……是还给你女儿的一刀……杀你女儿的人是我内子……与弘安无关,求你放过……放过弘安……”
  韦英本意并非要伤及柯怀远,可适才拔刀之时,柯怀远一个闪身上前正正扑在了刀口之上,事发突然,他也是始料未及。柯怀远毕竟是朝廷正二品大员,如今在自己的刀下受伤,他心下遂有了顾忌,正自犹豫间,只见柯怀远又挣扎着挺起身,口中道:“我来给你偿命……”竟意欲再次撞上他的刀口,韦英不由一手收起大刀,狠狠瞪了柯弘安一眼,飞身上马道:“咱们走!”
  看着韦英一行人远去了,柯怀远方放下心来,整个儿瘫倒在地上,胸中的鲜血汩汩涌出。王洪等人惊得赶紧抬他进府,一面让人去请大夫,一面急着上前去给他包扎止血,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柯怀远渐渐陷入了昏迷之中,口中如梦呓般喃喃着:“弘安……弘安……”
  柯弘安木然片刻,静静站住了脚步,目视着众人将父亲抬往了屋内,眼前浮现的是那一年院试过后,父亲歇斯底里地将他的书卷全数撕成碎片的模样。
  他六岁那年,父亲还是疼爱自己的父亲,他抱着顽皮的自己,慈祥地说出:“打在儿身,痛在我心,安儿懂事,不用打骂,他会知道分寸,我的孩儿,我相信他……”
  “我不需要你用功,我不需要你光宗耀祖,你什么都不要做,你也不配做!”同样是父亲的那张脸,可以是万般慈爱,也可以是狰狞可怖,“你不要再去考科举,我柯门用不着你这样的孝子!”
  至今仍然记得,那一双手所下的狠劲,是不带任何感情与松懈的。母亲被毒害的那一晚,父亲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口中轻轻对他道:“马上走,这一切与你无关。”
  柯弘安耳边犹自响着过往的爱与恨,那样的痛撕心裂肺,仿佛仍在昨日,无法形如过眼云烟。
  良久,他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清泪,低低道:“我不会原谅你。”
  是年三月初一,柯弘安和柯弘昕二人一同参加了礼部举行的会试。半月后发榜,柯弘安中了第七名进士,柯弘昕中了第八十名进士。柯弘安是有官职在身考取进士,依例不赐科第,止令迁官,升任正五品吏部郎中,容迎初获封正五品诰命宜人。柯弘昕则任正七品内阁中书。
  柯怀远因前次中的刀伤伤及了气门,虽性命无虞,但身子状况已大不如前,更因忧思过度,常觉有幻象扰心,已然无法如常处理政务,遂于同年五月向今上递了因病辞官的折子,今上准其所请。
  一年后。
  这一日春光明媚,院中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树姿婆娑,花蕾嫣红如少女面容,花粉红得恍如粉脂,茂密的几株植于湖畔,犹如佳人照碧池。
  院内不时响起幼儿的笑声,一个娇柔的声音带着笑意道:“晨儿呀晨儿,听姨娘给你唱一支曲子可好?”她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捏着喉咙唱道,“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正得意,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容迎初边用小银勺搅拌着碗中的甜汤,边含笑瞥了唱得正欢的秋白一眼,道:“什么稀奇古怪的曲儿,偏生晨儿爱听得很,每逢你一唱他就笑个不停。”
  秋白此时头绾着百合髻,发髻上簪一支小巧的三翅莺羽珠钗,几缕流苏垂在脸旁映得她笑颜如绽放的春花。她抱了七月大的惟晨在手,逗得小小人儿两眼骨碌骨碌转,笑道:“大块头今日没来,他若随我一道来了,我让他跟我一块唱,晨儿更是乐和!”
  容迎初听她这般称呼自己的夫君已是习惯了,只道:“刘禾考中了秀才,下一步就要考举人了,自是要多用功读书,你倒好,不在家里看顾他,上我这儿乱唱什么曲儿。”
  秋白挤眉弄眼的:“他看我在家闷得慌,也嫌我话多烦了他,巴不得我多出门呢,今日是他赶我来的!”
  容迎初不以为然:“我倒要替刘禾叫冤了,你们俩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向来只有他听你的,哪有他赶你的时候?”
  秋白脸贴在小惟晨的脸蛋上笑嘻嘻道:“还说是我的好姐姐呢,胳膊肘尽往外拐!”
  “谁的胳膊肘往外拐?”柯弘安笑着走了过来,拿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替容迎初披上,柔声在她耳畔道,“外头风大,你也不当心点。”
  秋白俏然笑道:“姐夫来了,我再不敢乱说话了,姐姐饶了我吧!”
  容迎初笑着举了手帕作势要拍她的嘴:“小蹄子,没的长了一张猴儿嘴,仔细风闪了你的舌头!”
  正说笑间,亦绿神色凝重地走上前来,沉声道:“大爷,大奶奶,我刚才去给三奶奶屋里送月例的时候,看到了周元家的和巧凝二人,正正跪在三奶奶堂前。”
  容迎初敛下了笑意,问道:“可知是为了何事吗?”
  亦绿蹙眉回道:“我隐约听闻,似乎是三奶奶着意命她们进去的,不知可是要把她们留在身边伺候。”
  容迎初沉吟片刻,道:“这一年来,弟妹每事顺从,周全又妥帖。周元家的和巧凝二人我早就打发出了府去,她该知道当中利害,如今她这样做,莫非过去的一切都只是伪装吗?”
  柯弘安想了想,道:“最近我也觉得三弟有点不妥,每常提起五弟被发配边疆的事,总似有莫大的怨气,只是绝口不提苗氏,不知他心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容迎初略略思忖了一下,看一看秋白,道:“咱们两人要么寻个由头到弟妹屋里去一趟,只说你来了去拜会一下她,我好顺道试探一下她的口风。”
  秋白答应了,把小惟晨交给了奶娘徐四娘子。容迎初站起身,柯弘安拉过她的手,轻轻道:“人心总是难测,旧的恩怨平息了,新的风波又要来。”
  容迎初并不担心,安之若素道:“正是因为过去多大的困难咱们都走过了,以后再有什么也是不足惧的。不妨事,如今你我,都已今非昔比。”她朝秋白扬一扬手,“走吧。”
  十四年前,苗碧春被灌下了红花后,生生地滑出了一个成形的男胎。那夜风寒萧萧,年方八岁的柯弘昕目睹母亲被害惨状,悲愤攻心,哭喊着要去找嫡母任氏讨回公道,苗碧春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儿子抱住,忍着痛楚颤声道:“不要去,不要去,老爷不在府中,你去了,她不定会怎么对你……”
  小弘昕在母亲怀中痛哭出声:“娘,我去找爹,我要告诉爹大娘做的事!”
  苗碧春心中恨极,浑身颤抖着,连声音亦如瑟瑟凉风,她贴近儿子耳畔,决绝地吐出了五个字:“留得青山在。”
  “弘昕,你要记着,留得青山在。在你没有十足的把握将敌人置于死地之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咱们要么一忍到底,要么诛人诛心。”
  “娘,弘昕明白了。”
  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爱无间,苦无间,成王败寇,尚不知定数。
  番外 秋白的前世今生
  祖母的话兜头兜脸地向他扑来,
  他震惊得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被秦妈妈引着进入了内室,
  怔怔站定在厅堂中,
  目带惊疑地看着座上的父亲。
  01。 今生
  初见柯弘安,是在主子进府行过冲喜礼的三天后。那个时候的主子谦卑而隐忍,时刻恪守着冲喜媳妇的本分,少一分不敢,多一步不走,每日只是遵着老太太的命,在适当时候到柯弘安榻前侍疾。
  每在那时,秋白总是垂眉敛目地侍立在内堂长长低垂的纱帐帷幔前,隔绝了视线,仿佛隔绝的也是本就泾渭分明的身份等级。从来没有料到过,那奄奄一息的病弱男子会为自己带来怎样的震惊与意外。
  告别前世来到这个时代已七年有余,她满心以为,前世的记忆总会随岁月流逝日渐模糊。
  直至看到柯弘安的那一刻。当容迎初扶着稍稍恢复了精神气的他坐起身子,当紫文将帷幔帘子撩起,他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庞猛地撞进了秋白的视线。有那么一瞬间,脑中是空白的,只晓得怔怔地立在原地,满心满怀都是难以置信。
  “秋白,你这是怎么了?”主子一连唤了她数声,她也没有回应,未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