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不言败      更新:2021-02-17 00:53      字数:4728
  他还想要对她说什么,可看到她回避的眼神,只得忍下了话语,转向妹妹道:“芷儿的事已经不能再拖延,孟夫人这边虽说坚持只认芷儿,可为策万全,咱们得及早与冯家交换庚帖。”
  柯菱芷柳眉紧锁,期期艾艾道:“可是……爹这边不知会如何……”
  在旁的人都能看出她目光中的犹疑,是对这多舛的婚事心感不安,更是对兄长所为的将信将疑。
  柯弘安听得妹妹提起父亲,目光轻轻一荡,淡定依旧道:“儿女的亲事自然是不能越过父母的主意,爹的意思咱们不能违逆,可是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低低一叹,“为今之计,如不愿顺从摆布,只剩下孤注一掷一途。许多顾忌咱们只能先抛诸脑后,如果做不到这点,那一切都是枉然。”
  容迎初抬眼注视着他,他最后的那句话,似乎是别有深意,似是安抚妹妹,更似是说服他自己,感念骤起,心头没来由地一阵怅然,也许是为那未知的前路。
  她维持着平静开口道:“古语云‘知己知彼’,只不知赵家与老爷他们究竟商议到哪一步了?要是我们不能赶在赵家有所表示之前与冯家定亲,那恐怕也是徒劳。”她觑着他的神色,试探着继续道,“芷儿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经过老爷他们之意,相公何不趁早前去寻老爷他们说个明白?”
  柯弘安眉头一蹙,抿紧了双唇,面上有不易察觉的愁苦一闪而过,旋即便敛了神色,也平和了心绪。他看向妻子,正想说什么,却听外头夏风匆匆进来道:“大爷,老爷遣了王洪过来,说有要事请大爷到明昭苑中走一趟。”
  柯菱芷闻言,脸色不由一变,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容迎初亦觉意外,与身旁的秋白交换了一下讶异的眼神。回过头来望向柯弘安,却见他竟比适才更多了几分从容,此时只淡笑着道:“你们瞧瞧,我才想说该来的总会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便来了。”
  眼看兄长就要往外走,柯菱芷暗暗下了决定,走上前道:“大哥,想必爹爹叫你过去与芷儿的婚事有关。不管怎样,芷儿也不能再坐享其成,便让我随你一同过去吧,无论爹爹打的什么主意,我都和大哥一起面对。”
  柯弘安目内泛起了一抹温情,朝妹妹轻轻点了点头。
  容迎初略略思忖了一下,垂首走到他身畔,轻声道:“既然老爷有要事寻相公,咱们也不要再多言耽搁了,赶紧一同前去要紧。”
  他没想到她也会愿意随他一同前往,不觉微微动容,情不自禁地拉过了她的手,道:“你说得是,我们一路同行。”她没有抬头,不曾与他的目光接触,也不想回应他的言语,只是默默地任由他握紧自己的手往前走去。直至跟随他走出大院,迎面一阵萧瑟的夜风,吹散几许面颊上的潮热,始觉紊乱的思潮稍有平复,冷静下来后的意识里,添了几分清晰的认识—— 此一去,恐怕便是战役的开端了。
  已是夜静更深时,冬寒的索然在清冷的深宵中益发浓重起来。廊下的灯笼摇曳着微弱的光息,照不亮满地阴晦的霜寒。
  柯弘安携了妻子的手,柯菱芷则跟在兄嫂的身侧,更有秋白和夏风二人随侍在后,如此一行五人步履沉稳地踏进明昭苑的大门,已叫值守在此的下人惊疑莫定。前方领路的王洪神色不安地率先进内堂通传,过不多时出来,迟疑地看了柯弘安一眼,缓缓道:“安大爷,老爷有命,此次只欲见大爷一人,其余人等,不宜进内。”
  柯弘安微微一笑,道:“不劳王管事为难,大奶奶和四姑娘都是我带过来的,我自会向老爷交代。”言罢,也不等王洪回应,径自领了妻妹便往里走,王洪慌地要拦在前头,夏风和秋白抢步上前,把他拉到了一旁。
  眼看旁的下人一副蓄势待发的势头,容迎初冷眼扫视一下众人,扬声道:“老爷与大爷父子聚首,我陪侍大爷,四姑娘前来与大爷兄妹二人一起会见老爷,这都是主子们的事!即便老爷有所责怪也是老爷的事,自有主子来做主!”
  如此疾言厉色之下,众下人一时犹豫未敢上前阻拦,容迎初忙拉了柯菱芷的手快步随在柯弘安身后走进了内堂。
  甫一踏进室内,便看到端坐在书桌前的柯怀远,以及分坐两旁的苗夫人和韦宛秋。
  柯弘安站定在原处,坦然地接受着来自父亲那隐含怒意的目光。
  容迎初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施施然朝在座的两位长辈行礼,全然不在意苗夫人和韦宛秋各有意味的眼神。
  柯怀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长子,默不做声,丝毫没有答理容迎初的意思。
  苗夫人沉着脸开口道:“老爷不是说了只见弘安一人吗?你们非但不听,还在外面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成何体统?”
  柯弘安静静地负手而立:“爹深夜把我找来,想必是有极要紧的事。而我这趟过来,不仅是为了聆听爹的教诲,更要与爹商讨芷儿的婚事,所以我的妻子要来,芷儿更是必须同行。”
  韦宛秋自他进门以来,便没有移开过目光,此时听得他的话语,不觉现出一抹冷嘲的笑意,目光移至一旁的容迎初身上,渐次森冷起来。
  苗夫人面露不悦,正想出言责难,不承想柯怀远这时却冷声道:“我找你来,正是与芷丫头的婚事有关。既然你有事要与我商讨,那好,我容你先说。”
  好些年来,他们父子俩都不曾有过面对面交谈的时候,充斥在这十许年间的全数是破碎的记忆,是不知底里的忌恨、怨怼以及仇忿,以及长年累月积聚于心的一个巨大而无从找到答案的疑问,他们彼此间都无法找到真正答案的疑问。
  怨恨、疏离与隔膜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听到父亲不带感情的言语,他却仍然有所了然,这副面目的父亲,是山雨欲来前的隐忍与伪装。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将对方视作了敌人,只差一点便要将其置之死地的敌人。
  柯弘安注视着父亲,面沉如水:“赵家的事相信爹早已心中有数,我带芷儿过来,就是想问一问爹,是不是非要把芷儿许配给他们家不可?”
  容迎初在相公问话的当儿,把柯菱芷从身后拉到了前方,一手扶着满面凄惶的小姑子面向她那座上的亲父。
  柯怀远眉头微微一挑,张口正想回应,却在看到女儿的时候略略迟疑了一下,片刻后,方斩钉截铁地吐出一字:“是!”
  自柯弘安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在场诸人都屏声静气地等待柯怀远的回应,一片沉静中,这一声肯定的音色不带一丝感情地幽然回荡,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声,却有如千斤重压般坠在了人的心头,沉沉地令人生痛。
  柯菱芷的面色蓦地惨白,抿着唇一言不发。
  容迎初抬眼望向相公,只见他神色间添了几分凄冷,却在接触到她的眼神时又淡定如初。她的心莫名地安定下来,似乎有了他的这份淡定,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柯弘安的语调依旧是稳稳当当的:“哪怕赵家中将要与芷儿婚配的是那痴呆无可救药的原二爷,爹也认为赵家是值得联姻的对象吗?”
  柯怀远收回了落定在女儿身上的眼神,侧过头道:“他们家原二爷并非如外间传言那般愚鲁不堪,什么痴呆无可救药,简直一派胡言!”
  容迎初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道:“请老爷和相公允迎初说几句话。相公适才问老爷话时,曾说老爷对赵家的境况心中有数,可眼下看来,恐怕也未必如此。老爷之所以会答应赵家的亲事,可会是以为原二爷的病根不重的缘故?要真是这样,那老爷可真要留心了,我们已经托了可靠的人前去打听仔细,原二爷那痴病是打小就有的,现今亦只形同十岁孩童。反倒是外间的传言并非实情,原二爷的不堪远非资质愚鲁这么简单。”
  柯怀远冷冷地睨了长媳一眼,静默片刻,方道:“你们打听得当真仔细。”
  柯弘安道:“把芷儿许配给赵家一事本就非情理之内,我们担心芷儿受委屈,问清他们的底细也是应该。难不成让芷儿遵着父母之命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痴儿吗?”
  苗夫人在旁听着早已是怒火中烧,面上只按捺着一派平和,此时轻嗤一声冷笑道:“瞧弘安你说的什么话?把芷儿许配给赵家怎么就并非情理之内了?什么遵父母之命嫁给一个痴儿?你这是要说老爷和我要害芷儿的终身吗?”
  容迎初亦冷笑道:“娘当真言重了。老爷心如明镜,又心疼芷姐儿,想必不会胡乱安排芷姐儿的婚事,原二爷一事不过是相公和我担心老爷事忙多有顾及不到,才多此一举查明底细,哪里就是说老爷要害芷姐儿的终身呢。不作如是想,何作如是说?”
  苗夫人眼底泛起一抹愠色,转瞬又压了下去,悠悠道:“这原是老爷要与弘安单独商议之事,让你在侧陪侍,已是破了规矩。更何况,长辈说话,你这个做媳妇的句句抢在前头,像不像话?你们万熙苑的规矩已经被破坏到这等地步了吗?若是你不得力,那自然有得力的人代劳。”
  韦宛秋这时曼声接言道:“姐姐,现下并非闹意气的时候,要出大事了,老爷他们正着急着呢!你也就少说几句,守着咱们为媳的本分吧。”
  容迎初抬头,正好迎上韦宛秋那柔和中透着恨意的目光,心下一紧,正欲回应,却听得柯弘安的声音扬起:“娘说得是,既然此事爹要与我单独商议,你们本就不该在场。既然你们都在,那迎初在旁也就称不上什么破了规矩。至于迎初插言,那是我允许的,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想要说的,难道娘还不让我说话不成?”他目光凌厉地瞪向韦宛秋,语气益发冷峻,“在我万熙苑中,有权力立规矩的人只有我和迎初,其他人要么听从要么离开。得力还是不得力,是对还是错,只有迎初才可以论断,我听迎初的。”
  我听迎初的。
  她怔怔地立在原地,茫茫然注视着一脸笃定的他。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如斯,让她无法以为自己只是听错了而已。
  在这般步步为营的场合中,他的言语如同宣言,为她树立了一重无形却又有力的保护屏障。
  她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浮起一阵莫名的热浪,汹涌于胸臆间,让她曾坚守于心的抗拒与提防悉数地瓦解。
  为何?为何?他不是应该站在韦氏那一方吗?为何如今……
  柯怀远表情僵冷地看着长子,淡淡道:“你想要说的,都说完了吗?”
  柯弘安注视着父亲,道:“我愿静听爹的教诲。”
  柯怀远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可自抑地含上了一丝厌恶,道:“你今日前去找过韦将军?”
  柯弘安的眼光从韦宛秋身上扫过,道:“是。”
  “你可知他原本答应了充当柯赵两家联姻的中人?”
  “我知道,所以我去说服他不要多管闲事。”
  “你又知不知道让他当中人是我的意思?是我先前便让秋儿托她的爹出面去到赵太师跟前牵线?”父亲的面容有轻微的扭曲,他双手扶着桌沿慢慢地站起身来,似是即将爆发的前夕,“你可知多管闲事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柯弘安和容迎初闻言均是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都沉默下来。
  柯怀远目内的憎厌愈来愈重,缓声道:“从小,你行事就有自己的主张,你不会轻易听进旁人的话,你只相信你自己,一旦认定了,不管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让你改变。”他鄙夷地冷笑出声,“人人都说你这性子像我,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他啐道,“我最痛恨你这个性!我最恨你这不知好歹不识时务的脾性!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副老样子!”
  苗夫人垂首,嘴角边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父亲的话语一字一句地传进耳中,不是听不出个中的嫌恶与积怨,不是不能让人回想起曾有的记忆,他们父子之间曾有的不可磨灭的裂痕,如同无法抛诸脑后的噩梦,以为梦醒了,一切便烟消云散,谁知睁开眼,仍然是那满目疮痍。
  “是,我不识时务,总以为爹爹会顾及儿女亲情,必不会忍心让芷儿错嫁于人。”柯弘安嘴边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连话音也是没有温度的,“哪里能有这样知进退的聪慧,知晓爹爹你要用儿女的终身算尽机关?”
  柯怀远一手将紫檀方桌上的纸笺抓在掌中,冷眼瞪着儿子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这是韦将军的信,他说他忙于退守青州一事,未能尽心为芷儿的婚事作中。我原还寻思他早已答应了我的事,为何会在要紧之时推辞,幸亏刚才秋儿过来,向我道明你去找过韦将军,我才知道缘故!”他把信笺狠狠地朝儿子的脸上掷去,厉声道,“你这个只知道吃喝睡的废人,这些事与你有何相干!芷儿的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