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想聊      更新:2021-02-19 11:55      字数:4722
  朱文
  上篇
  父亲的来访总是让我猝不及防。听到那重重的敲门声,我就知道是谁来了,所以叫王晴赶快穿衣服。而后者企图拉住我,让我不要出声,就像往常应付这种情况一样。那个敲门的人敲上一会儿觉得没趣,就会自己走开的。我把藤椅上的连衣裙扔给王晴,示意她快一点。磨蹭是没有用的,我了解门外的那个人,为了我的木门不至于今天就被砸坏,我开始隔着门和外面的那个人说话,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到的,家里怎么样,是出差路过这里吗,那么,什么时候走?他又狠狠地砸了一下门,他说,让老子进来再说。王晴终于收拾停当,她还想把凌乱的床铺稍微整理一下,但是我已经把门打开了。父亲一头冲了进来,像一只警犬迅速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东闻西嗅,目光最后自然落在了王晴的身上。后者有些不安地站在床边,头发蓬乱,面色红润,看起来有几分姿色,不算丢我的脸。父亲没有理睬我的招呼,上前一步,对她说,小姐贵姓?父亲的口音,南腔北调,只有母亲可以一字不纳地听懂,因为她并不依据父亲说的话来听,而是看他脸上的表情。王晴说,什么?她有了一点好奇,于是身上那种本地女人的土腥味就溢出来了,我不愿意让父亲看出刚才和他儿子睡觉的那个女人是个十足的烂货,是个离过婚的老女人。那样他就会低估他的儿子。我对父亲说,她叫什么名字关你什么屁事?一边示意王晴先走开。王晴拿上她的小皮包,冲我父亲一笑就走了,临走时要我给她打电话。当时我就担心她会笑,你不知道,她一笑,眼角全是皱纹。
  这个过程中,王晴的右手一直紧握看,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其实,我想父亲早一眼看出了,那里面不是乳罩,就是来不及穿上的白色内裤。父亲过去把窗帘拉开,把门也完全打开,然后在床上坐下,掏出烟来抽。这会儿,我才注意到,父亲竟然是空手来的,连件行李都没有带。我这时也懒得先说话,我还沉浸在性生活刚进行了一半的心情中。我并不沮丧,相反,我有一种从没体会到的缓慢上升的感觉。父亲坐不住,又起身在我屋里乱翻,碰到信件就毫不犹豫地拆开来看,一边对我唠叨,你看,今天天气多好,我跟你讲了多少遍了,你要多进行一些户外运动,到有阳光,有水,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去。但是爸爸,有些事情就只能在房间里进行,多么遗憾,我做梦都想能有一天到个阳光充足的草坪上去干这件事情,像两只快乐的牲口。你没有给我的血液中注入过这种勇气,你忘掉这么做了,就像爷爷也不曾把这种勇气传给你一样。
  两个人商量以后决定,先去找弟弟,然后再找个地方吃午饭,父亲的意思是吃饭无所谓,弄碗面条就可以了。但是到了我这,说什么我也不该让你吃面条。
  我的弟弟还在读大学,四年级,专业是数理统计。我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因为他想退学的事,我们吵了一架,他的手指细长而富有魔力,他的理想是做一个流行音乐家。实际上我是受了父亲的指使才去教训他的,我本人在此之前一直很赞成他那种一意孤行的做法。父亲知道,只有我的意见能够影响弟弟,而且他也知道,他是有能力说服我的,多年来,他已经摸索出了一整套对付我这个长子的行之有效的办法。弟弟最终接受了我的意见,答应把大学读完以后再说,但是他对我出尔反尔的做法表示了他的失望。他表示失望的方式就是毫不留情地攻击我的作品,他对我说,一个生活平庸的人是写不出好作品的,狭隘的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是弟弟,拒绝平庸不等于说,把全家人都动员起来,跟在你的后面为你擦屁股。从小到大,我无怨无悔地尽我所能为你擦屁股,并且为之无限自豪。但是,现在你已长大成人,你不应该再这样下去,随你怎么做,但是你要向我保证,从今以后,你必须自己为自己擦一回屁股了。我的母亲想到她两个不在身边的儿子,偏头痛就发作,他们可能正流落街头,嗷嗷待哺,这个日子是没法过了。
  “你不会和刚才那个女人结婚吧?”在十字路口的公厕里,父亲忽然转过脸来,非常严肃地问道。
  “──不会。”
  “你到现在不结婚,也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吧?”
  “不是,不是。”
  “那就好。”父亲不等把裤子系好就往外跑,他总是这样。
  刚来到外面时,我确实不太适应九月明媚的阳光。我像是一步从黑夜来到白昼的。必须声明,我并不是出于个人偏爱而把这大好时光消磨在床上的,而是出于不得已。如果你想和那个叫王晴的女人睡觉,那你就只能在白天里干。晚上她没时间,她也许已经答应让另一个男人来干她。他肯定是比我重要的一个或几个男人,所以黄金时间要为他们留着。在这一点上,我不得不作出一些让步,我的性欲需要满足,而这方面,我的境况从来没有富裕到不用为之费脑筋的地步。在大学的时候,我还能过上较为稳定的性生活,一个星期一到两次,我的女朋友是个活跃的学生会干部,她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大学生俱乐部旁边的那个堆放文体用具的房间。那是一段让人留恋的时光,我们刚做完一次回到各自的宿舍,我“性”这个病就又犯了,我不得不再次找上门去,把我瘦小的女朋友又拖出来,逼她把那间房子再给我打开。但是出校门以后,我就坠落到了饥一顿饱一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状态中。主要是因为没时间,为了生活,我必须在一家工厂过一种日夜颠倒的日子,每周工作七十小时。没想到这样不但没有治服我脑袋里那个该死的性,反而使它更加猖狂了。我双眼通红,碰见一个女人就立刻动手把她往床上搬,如果一时搬不成,我调头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因为我时间有限,我必须充份利用做一些实在的事情。这是一种病,每天服上一副泄药,才能使病情好转那么一些。我服的泄药就是写作,没完没了地写作。当画满几十页稿纸以后,我的目光就柔和多了,这会儿,我就可思考一些“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类的问题,真知灼见,字字珠玑。我就是这样一个病人,无可救药,想治好我病的人,都可以来试试。
  弟弟已经不在他的宿舍住了,在外面和几个朋友合租了一间房,天啦,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当时刚下上午第四堂课,学生宿舍走廊里到处都是饭盆的声响。他们饿得要命,以为敲敲饭盆就可以驱走性压抑的阴影。我抓住一个瘦高个,想让他告诉我弟弟的新住处。但是他说不知道。父亲仍然在宿舍里乱翻,好像要从那大堆破烂中翻出一个愁云满面的弟弟来。这里什么也没有,我们走吧。父亲说,不,我们就在这等一下,总有个人会知道他的住处的。果然,一个戴眼镜的家伙说他去过,他放下饭盆,为我们画了一张草图。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在市体育馆后面,是一间看起来很肮脏的平房。但是弟弟还是不在,我趴在窗口可以看到房间里放着电吉他、电倍司和散乱的几面嗵嗵鼓。没有床,只有铺在地上的几条席子,和席子上的几条毯子。父亲也趴上去看了看,回头说,他们就这样睡觉吗?我听出父亲的语气中有责怪我的意思。是啊,我这个哥是怎么做的,自己不但有床,而且床上时不时地还有一个热乎乎的女人。看来,只能由我一个人陪父亲共进午餐了。附近就有一家小酒馆,我们站在门口还在犹豫,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姐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父亲拉了进去。
  父亲坐在我的对面的火车座上,我仔细看了看他,头发又掉了不少,前额像一块光秃秃的礁石从时间的河流里浮现出来。但是,虽然年过半百,他身体却仍然像年轻人一样硬朗。额上有一块伤疤,这是近几年我们对父亲的一大发现。几十年来我们都没有注意到。父亲说过,他小时候在老家那阵子就是个厉害的角色,可以攀着树枝从一棵树蹿到另一棵树上去,就像猴子一样敏捷。但是这块伤疤是怎么落下的,他始终没有讲清楚我对那个服务员小姐说,找他,他是老板,我是跟班的。父亲确实像个见过世面的乡镇企业的经理,应付起那个可笑的小女人的调情来,显得非常自如。他没有被她的撒娇搅昏头,这从他点的菜上可以看出来。我们只要了一瓶啤酒,喝完以后,又要一瓶。父亲的脸色明亮起来,脸上变得一条皱纹都没有了,他的秃顶就变成了一种不错的发型。那个小姐像个鸡那样倚在柜台上,往我们这边笑呢,作出一副媚态,严重地影响了我的食欲。对这种女人而言,我想我的父亲是更有吸引力的。
  “她在冲你笑呢。”我对父亲说。
  父亲回头看了看,喝了一口啤酒,又再次回头看了看。
  “她看起来岁数很小,”父亲说,“跟你妹妹差不多大。”
  “唉,你不要打这样的比方,干嘛要打这样的比方呢?”
  “为什么?她确实和晓晴差不多大,不是吗?”
  “是的,但是你不要打这样的比方。”
  “为什么?”父亲跟我较起真来。
  “因为,你这样打比方,你就不敢对她下手啦。”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父亲差点被啤酒呛住。我说爸爸,如果我想和一个老女人睡觉,只要我有这样的想法,我就决不会把她们比作像妈妈那么大,或者像奶奶那么大,那样我就萎掉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你想和你女儿一样大的女人睡觉吗?她们正年轻,像刚刚绽放的花蕾,你对她们美丽新鲜的身体已经没有印象了,丰满的葡萄总是不断地上市,品种很多,贵的也有,便宜的也有,等到了冬天没有新鲜葡萄卖的时候,我们再吃我们的葡萄乾吧。生活就是这样,新鲜的葡萄从来都是有的,只是到后来,你买不起了,或者被禁止去自由市场了。但是你总有办法可想的,是吗?你应该试试,如果你有机会的话。我们这笑,那个和我妹一样大的小姐可逮着机会了,她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往我父亲旁边一坐,一脸的白粉淹没了她几丝做作的天真。裙子的领口开得够低的,但是再低也没用,因为她没有长乳房,发育的时候,忘掉长了,现在才想起已经错过了机会。面对这样的女人,我的心情总是很低落,我想为这个同胞姐妹的不幸大哭一场。
  “你们肯定在说我的坏话,我听到了!”
  父亲连忙说没有,没有,一边往墙那边挪了挪屁股,因为她差不多要坐到父亲的腿上了。我从邻桌又拿过一只杯子,为她倒了大半杯啤酒。
  “我们老板刚才还在夸你呢。你应该陪我们老板喝一杯。”
  “是吗?”她也不谦让,拿起杯子碰了一下父亲的杯子。父亲这会儿有了一点拘谨。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父亲还没有把她看成一个可以与之性交的女人,他大概把她当作妹妹带回家的一个同学了。
  “那还有假?我们老板说小姐长得挺漂亮,准备请小姐晚上出去跳舞。”
  “是吗?”她看看我,又看看父亲。
  “你是哪儿的人啊?”父亲忽然问到。
  “──安徽。”
  “安徽我很熟的,安徽什么地方?”
  “干嘛,我是巢湖的。”
  “巢湖我去过,你家在巢湖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父亲想干嘛,他的话题我觉得是无谓的、盲目的。于是我打断了父亲的话。
  “怎么样,晚上有空吗?我替我们老板来接你。”
  “干嘛?”
  “干嘛?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接你出去玩啊。”
  “好啊,去曼哈顿,或者去……”
  “不,不,我们老板今天不想跳舞,可以干点别的嘛。”
  “那干什么呢?”
  “我们老板乘明早的飞机要走,今晚你就好好陪陪他嘛。”
  “去,我就知道,你们想叫我干坏事。”
  “那是好事,怎么能叫坏事呢?”
  “玩玩可以,我从来没干过坏事的。”
  “我就不信,你就从来没干过?一次也没干过?”
  “没干过。真的。天天晚上有人约我出去,但我从来不跟他们干坏事。”
  “了不起,了不起。”我转脸对父亲说,“老板你看,我真想要这位小姐做我的老婆了,老板你看呢?省得你老说我不结婚。”
  “那可不行,”父亲说,“结婚以后,她也不跟你干坏事,你不完蛋了?”
  “你们说什么呀!”那位小姐一副委屈得要命的样子。
  “到底干不干啊?我再问你一遍。”
  “我真的不干。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我的朋友,我有很多朋友,都很漂亮,她们会于的。”
  “真的吗?她们不会像你这样不上路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