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节
作者:负债赌博      更新:2021-02-19 11:10      字数:4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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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茅盾读了一个中学生的诗稿之后,提出四点具体的意见,然后又写道:“……我这样说,也许你要灰心吧?不要灰心。文学创作本来是艰辛的精神劳动,不能设想一写出来就好,而要千锤百炼,慢慢地写好起来。”
  读了一个青年农民的来信后,他在回信中说:“你在农村从事生产,爱好文艺但无人指导。你这种苦闷的心情我是体会得到的。……自己学习文学,千万不能性急,要一步一步地来。”
  有一个小学教师写了一篇《苏小小》寄给他,他读后诚恳地告诉这个作者:“一、你是完全‘创造’了苏小小的故事──就是说,你只借用了传说中苏小小的名儿,而完全照自己的意思编了苏小小的故事。我们所说的‘推陈出新’不是这样办的。二、当然,写历史小说,可以加上相当成份的想象,但主要情节不能‘杜撰’。历史小说如此,根据传说的小说亦应当如此。三、从艺术看,你这稿本在结构上缺乏剪裁,在人物描写上也不深刻。文字清顺,但不生动──即,应浓郁处不浓郁,应悲壮处不够悲壮;而对话亦不能做到‘如闻其声’。四、我以为历史小说实在比写现代生活的小说困难得多。你还是写现代生活──你最熟悉的小学生生活吧。这也是十分需要而恰恰又是很少人去写的。”
  他写了许多评论小说的文章,如《谈最近的短篇小说》、《短篇小说的丰收和创作上的几个问题》、《在部队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九六0年优秀短篇小说漫评》等等。
  对提高青年作者写作能力,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在《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中,茅盾评介了《洼地青春》(申蔚)、《七根火柴》(王愿坚)、《进山》(勤耕)、《忆》(绿岗)、《百合花》(茹志鹃)、《暴风雨之夜》(管桦)等作品。
  对于其中的《百合花》和《七根火柴》,尤为赞赏。
  《百合花》的作者茹志鹃,当时还是“正向文学这条路上探头探脑的一个小卒”。茅盾自然不会认识她,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无名作者的小说,他满腔热情地写道:“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它是结构严谨、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但同时它又富于抒情诗的风味。”
  茹志鹃读了茅盾的评论,激动地哭了起来。那时,正是她的丈夫遭到“开除军籍、党籍,戴上右派帽子的灾难时刻”,她的身份“从此之后将是右派家属”,对于生活和创作,她将丧失信心。而在这关键时刻,茅盾无意中给了她鼓励、帮助。后来,茹志鹃写道:“我得到的是一股什么力量呵!……我第一次听到‘风格’这个词与我的作品连在一起。已蔫倒头的百合,重新滋润生长,一个失去信心的疲惫的灵魂,又重新获得了勇气、希望。……我从丈夫头上那顶帽子的阴影下面站立起来,从‘危险的边缘’站立起来,我从先生二千余字的评论上站起来,勇气百倍。站起来的还不仅是我一个人,还有我身边的儿女,我明确意识到,他们的前途也系在我的肩上。先生,您的力量支持了我的一家,一串人哪!您知道么,先生……”
  与此同时,《七根火柴》的作者王愿坚也读到了茅盾的这篇评论。那是六月的一个傍晚,王愿坚正收拾行装,准备去十三陵水库参加劳动,接到了刊有茅盾评论的《人民文学》。
  他读后感到十分惊奇:文章分析得那么细致,连他在构思时曾经打算用第一人称、后来又把“我”改成了另一个人物都被看出来了。他数了一下,茅盾对他那篇不满二千字的小说,竟用了四五百字详加评论,给了他那么热情的称道和鼓励。他被深深地感动了。后来他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借着这亲切激励,我这支火柴燃烧起来,几天以后,在十三陵工地劳动的空隙里,在一棵苦楝的树荫下,我写出了《普通劳动者》的初稿。现在我已不是青年了,可是,当今天的中学生在课本上读到这两篇习作的时候,可曾知道,这稚嫩的幼芽曾受到茅公的心血的灌溉?!”
  1961年初春,在中国作协的茶座里,经杨沫介绍,茅盾和叶圣陶两位老作家认识了王愿坚,亲切地和这位青年作家打招呼。王愿坚刚开口向两位长者问好,茅盾却微笑着对他说:
  “你写得好,写得比我们好!”
  王愿坚楞住了。
  茅盾看出了他的惶惑,补说了一句:“比我们象你们这个年纪写得好。”
  王愿坚呆了,连茅盾、叶圣陶两位老人跟同桌的其他青年作家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清,直到两位老人离开他们的桌旁,他才清醒过来。只见茅盾走了两步,又返回到他身边,轻声说道:“多读点儿书。”
  几年后,王愿坚回忆道:“这一夜,我流着泪,反复地思索着这几句话。我知道,这话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在这样溢着暖人的深情的话里,我又看到了那颗博大而又温暖的心。
  这心,向着文学,向着青年人。”
  一个一个文学青年像着小苗,经过茅盾这位老园丁的培育,浇灌,长大了,开花了。严文井充满激情的诗句表达了无数青年作家的心声:
  在您面前,青年学艺者们从来不感到拘束。虽然繁琐、浅薄、平庸,大家总是能对您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学艺者相继找你求教。您总是耐心地倾听,然后平静地解说,微笑里透露出仁慈和鼓励。
  能给予这样的仁慈的,唯有真正的长者。
  能给予这样的鼓励的,唯有真正的勇士。
  我忘不了您那双同情的眼睛。在您面前,小草有了继续生长的信心。
  五五、沉默,沉默
  1963年12月23日早晨,茅盾吃了妻子给他做的早点,穿上黑大衣,匆匆出门。
  他是去参加中国文联召开的所属各协会的负责人联席会议。昨天接到通知说,有重要文件要传达、学习。
  会上,中宣部副部长林默涵传达了毛泽东主席在本月12日对文艺问题的一个批示,其是有:“各种艺术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
  茅盾坐在会场里,直到会议结束,未说一句话。和与会同志分别时,他也没跟他们打招呼,只是默默地与周扬、林默涵、邵荃麟等同志握了握手。在汽车里,他靠在后座上,一直闭着眼睛。
  回到家里,就向书房走去。妻子问他要不要给给饭,他挥了挥手。看到丈夫脸色阴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孔德沚没有问,悄悄地拉上了门,退了出来。
  茅盾担任部长、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主席、《人民文学》和《译文》两个杂志的主编以来,写作的评论和文章有一百多万字。从1949年10月1日发表《略谈工人文艺运动》至今,他评论的作品有一百多篇(部),论述社会主义文学艺术事业的繁荣与发展的文章有几十篇。他多次号召文艺工作者,认真改造思想,坚决面向工农兵,要运用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两结合”的创作方法进行创作;撰写了《必须加强文艺工作中的共产党领导》、《洗心革面,过社会主义关》、《坚决完成社会主义文化革命》、《新中国社会主义的辉煌成就》等等。他所热心提倡的,难道不是社会主义文艺,而是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文艺?
  夜晚睡在床上,他辗转反侧,几次起来报安眠药,喝水,解手。
  妻子问他哪儿不舒服,他也缄默着,没有答话。
  1964年新年,茅盾参加了中国文联各协会的文艺整风会。各协会党组领导干部都对照“批示”进行检查,而且一次又一次地检讨。他坐在一旁,沉思不语。
  他能说什么呢,违心为“批示”说好吗?或是不顾事实地把十多年来自己的工作说得一无是处吗?
  7月12日,茅盾又参加了全国文联及下属各协会负责人的会议,听周扬、林默涵传达了毛泽东在6月27日作的另一个批示。批示中有:“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倒修正主义的边缘。
  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多么可怕!他茅盾作为文化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岂非罪魁祸首!
  新中国成立以来,为了推动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发展,他呕心沥血,鞠躬尽瘁。而到头来,竟是如此结论!
  听过传达以后,茅盾更加沉默了。他什么意见也不说,什么文章也不写。
  此时无声胜有声!
  7月间,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演出一场连着一场。江青在会上大放劂词,把社会主义文艺说成是“为帝王相歌功颂德”,舞台上“群魔乱舞”,“破坏社会主义经济基础”。并把一批优秀影片打成“大毒草”,其中包括夏衍根据茅盾小说改编的《林家铺子》。
  坐在主席台上的茅盾听到江青点了《林家铺子》的名,心中一震,知道江青又要搞什么阴谋了。但他缄口无语。直到粉碎“四人帮”后写回忆录才写道:“夏衍把《春蚕》改编成电影,这是他和我的第一次合作。三十年后我们又有了第二次的合作,他又把我的《林家铺子》改编为电影。但是这次合作却带来了大灾难!《林家铺子》的改编为电影,成为夏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罪状之一。现在翻翻三十年代对《子夜》、《春蚕》、《林家铺子》的某些评论,又回想当年对电影《林家铺子》的批判,觉得两者之间的观点甚有相似之处。所不同的是,三十年代的评论,纯属学术观点上的百家争鸣,谁都不把它放在心上;而六十年代的批判,却成了决定一个艺术家的政治生命和艺术生命的帽子和棍子。”
  从听传达“两个批示”开始,茅盾就沉默了。不少刊物的编辑前来约稿,他都一一谢绝。
  7月号的《作品》刊出他写的评论《读〈冰消雪暖〉》,成了他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长达十二年之久,报刊上再也没有见到茅盾的文章。
  陈白尘写道:“在那一个混乱的年代,甘于寂寞,甘于沉默,是一个伟大革命者的一种武器,也是对跳梁小丑们最大的轻蔑!”吴奚如则写道:“茅盾同志不为林彪、‘四人帮’的淫威所慑,不为虚伪而玄高的政治所感,始终保持冷静的沉默、严峻的沉默,显示了这位无产阶级伟大文学家的政治风格!”
  这年12月20日,茅盾作为山东省选出的人民代表,出席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到会议结束,他就被免去了已担任十五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的职务,当选为全国政协副主席。
  五六、总理保护,免遭劫难
  1966年2月,林彪、江青炮制的所谓“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出笼后,全国各地涌起了批判“三十年代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浊浪。一大批优秀作品被打成“毒草”,许多知名的作家、诗人、剧作家、导演、演员被诬陷为“牛鬼蛇神”、“判徒”、“特务”、“黑线人物”,遭到了批斗。
  茅盾也被江青点了名,指斥他是“三十年代文艺黑线的祖师爷”。在东总布胡同二十二号中国作家协会的大院里,已刷出许多批判茅盾作品有大字报,说他“美化资产阶级”、“丑化劳动人民”;他培养了一茬又一茬的文学新人。此时竟被加上“和党争夺青年作家”的吓人罪名。
  在这阴云密布的时候,他除了出席半月一次的政协座谈会,应邀参加一些外事活动,有时去医院看病以外,大部分时间闲居在家,看报、听广播、读书,或者依照过去的习惯,将旧的德文版《新闻导报》对半裁开,细心装订成册,加上用彩色画报纸作的封面,制成一本本日记本。长期来,他就用这种自制的本子记日记。
  对于政治形势,谨言慎行的茅盾在日记中避而不谈的。但有时也偶而流露出一些情绪。
  他在5月4日的日记中写道:“七时赴人大三楼看电影《桃花扇》,此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