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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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史诗 更新:2021-02-19 10:46 字数:4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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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他本人签署把我从美术学院开除的决定时,肯定不会料到被开除者就是给他留下尊重他的深刻印象的那名学生。
从到马德里时算起,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我一如往日,过着勤勉好学的生活,既有条理,又有分寸。说得更确切点,上述品质在我身上甚至发展为苦行了。我宁愿生活在一座监狱中,要是我生活在那儿,我决不会为我仅有那么一里半点自由感到后悔。我画上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朴素。我制作了一些画布,上面涂着一层厚厚的胶色底子,居住在马德里的最初四个月内,我在这些石膏般的表面上画了两幅重要的作品,它们像火剂一样给人们留下强烈的印象。这些作品本身就是火剂,因为配制的胶开裂了,我的回一块块掉下来。然而,在它们毁灭之前,有人发现了它们,又通过它们发现了我。
学生公寓分成一些团体和一些小组,这些团体中有一个自称是文学艺术的先锋派团体,它不属于因循守旧的人。战后的拥些灾难性腐败气息已经在其中发酵了。这个团体刚继承了另一个文学家和画家团体的否定性的和反常的小小传统;后者自称是“极端主义的”,运用从欧洲模糊的反光中产生的各种“主义”中的一种主义。它们或多或少都与那些”达达主义者”有联系。学生公寓的这个团体中,有佩班·贝略、路易斯·布努艾尔、加西亚·洛尔卡、佩德罗·加非亚斯、欧仁尼奥·蒙代斯、R.巴拉达斯和另一些人。当时,我只想认识他们中间两位将达到顶峰的人:在诗歌和戏剧领域内的加西亚·洛尔卡,在心灵和智力阶梯上的欧仁尼奥,蒙代斯,前者是格拉纳达八,后者是圣雅克一德一孔波斯代尔人。
一天,我不在时,女佣没关我的门,佩班·员名从走廊经过,看到了我两幅立体主义的油画。他立刻把他的发现告诉了只熟悉我面孔的这个团体的成员。我不过是挖苦开玩笑的对象,一些人把我称为“音乐家”或“艺术家”,另一些人把我叫作”波兰人”。我极少欧洲味的奇装异服让他们轻视我,把我当成平平常常的浪漫主义残渣,或多或少是肮脏的。我勤学的态度、我丝毫不带幽默的面孔,在他们看来,都表明我是十分欠缺智慧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怪人罢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比我的天鹅绒上装、我的大花结领结、我的绑腿跟他们的西服套装和英国式高尔夫球裤形成更强烈对比的了。他们的头发剪得很短,而我则留着少女般的长发。特别是,在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正着迷于一种结合了优雅和大侨主义的情绪,他们像老练的纨待子弟一船运用着它。一句话,花们使我碰到手足无微我一直怕他们进入我的房间,这种担忧几乎达到了会管销的程度。
从佩班·贝略发现我的画时起,他们都来看我,以他们惯有的赶时髦作风,夸张地表达他们的赞美之情。他们的惊异无边无际。他们思索着我的每一件东西,但并没想到我是位立体主义者!他们推心置腹地向我招认了他们讲过的话,作为补偿,他们向我提供了他们的友谊。我不如他们豪爽,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为我自问是否自己真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然而,不到一周,我就让他们强烈感到我远胜过他们,很快这个团体的全部成员都开始重复:“达利这么说……达利这么画……达利回答……达利认为……这像达利……这是达利式的。”我很快就明白了他们会从我这儿获得一切,却什么也不会给我。他们有的东西,我已经大量地具有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只有加西亚·洛尔卡。在他本人混乱的、带血的、粘糊糊的、崇高的、为大量黑暗的地下火焰而战栗的血肉之躯中,仿佛每一种物质都准备找到它独创的形态;他全部的存在都只体现着惊人的诗的现象。我进行抵制,对”诗的宇宙”采取一种敌对的态度,确信什么都不能处在无限定的状态中。可以为一切事物确立一个“轮廓”、一种“法则”。并不存在人们不能”吃掉”的东西(当时这已经是我喜欢用的表达方式了)。当我感到伟大的费德里柯诗歌的煽动性和富于激情的火焰变成无法控制的冲天烈焰时,我就拚命控制它,用我反浮士德的早熟老年的橄榄枝熄灭它,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先验的缺乏诗意的烤架,当白天来临,洛尔卡的火焰只残留一些炭火时,我就要在这烤架上烧烤我思想的蘑菇、排骨和沙丁鱼了。在预定的时刻,把一切适时地趁热摆到干净的台市上,这些台布就是你们正在阅读的这些书页。一下子,我就长久地平息了我们时代的精神的、想象的、道德的饥饿。
我们这个团体越来越倾向于反理智的作法,这显然诱使我们只频繁地出入一些咖啡店,会见一些知识分子,在这些咖啡店里,在烧焦的油的浓重气味中,未来西班牙的文学、艺术、政治的前途烧熟了…吻橄榄的双份苦艾酒,给英雄主义的善变、背信弃义的善变、劣质优雅的善变、酸性消化力的善变、反爱国主义的善变提供了一滴滴不好掩饰的多愁善感,这大大有助于使战后产生的混乱凝聚起来。注定要取得进展的、注定要每天开设新的长期赊销分店的、到内战的第一声炮响才停止的、牢固确立起来的一种深刻仇恨,把一切都混合在了一起了。
我的嗓门比整体团体还要大,这个团体刚刚接受我并承认我是它的一名成员,可它什么也不能教给我。我很清楚这不完全是真的,因为他们至少也教会了我一件事,我将一直记得这件事。他们教会了我”弄炸弹”……
我应该给你们详细讲讲这件事。一天下午,这个团体把我带到马德里一处优美的地方水晶宫吃茶点。刚一进门,我就明白了一切。我或许大大地变了样。朋友们把我看成一个远比我本人果断的有自尊心的人了(我无边的骄傲阻止任何东西伤害我),朋友们一心要捍卫我的奇装异服,甚至勇敢地坚持要我穿戴它们。他们准备为此献出一切,反陈规的态度促使他们为我取火。迎接我进入这高雅茶室的目光,显然使他们感到受了冒犯,虽然这些目光是暗暗的、小心翼翼的。他们愤怒的面孔仿佛在说:“怎么!我们的朋友难道像只下水道里的老鼠不成?就算这样吧!可他是你们从没见到的最重要人物,要是你们哪方面有一星半点不敬,我们就打烂你们的脸。”
他们中间最壮实有力的市努文尔,特别审视着大厅,寻找打架的口实。每个时机都对他有利。但这次他没能发觉它。在出口处,我向我的卫队说:
“你们为我干得很好。不过我根本不想再坚持下去。明天,我要像大家一样穿戴。”
全体成员为这个决定激动万分。一旦接受了我的奇装异服,他们就珍惜它,并准备捍卫它。从苏格拉底接受当弟子的面钦下毒芹汁那一天起,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团体内还不曾遇到这种同样的激动之情呢。大家试图劝我改变主意,仿佛剪掉长发和改换服装,我就有可能失掉个性似的。
我的决定不可更改。其实,我坚持它隐含着一个主要的原因,我想讨那天刚在茶室中发现的优雅文人们的欢心。可优雅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呢?这就是轻视你的、腋下无毛的女人。在我的生活中,我刚刚首次看到剃掉腋毛的腋窝,它白中微透着一点蓝味,显得如此美妙,让我觉得这仿佛就是堕落和豪华的极限。我打算“深入地”研究这些问题,就像我对待任何一件事那样!
第二天,我由开始部分着手,这个开始部分就是找的头。找不敢照朋友们的推荐直接去利兹的理发店。我首先需要一位大量修剪的“批发商”,然后再去利兹的理发店让人精心修饰。整个下午,我在马德里游荡,寻找一家理发店,可每次我都怯生生地不敢跨过店铺的门槛。多次犹疑后,我终于选择了一个理发师,他用布单围住我的脖子。脱落下来的最初见增头发吓坏了我。参孙的情结是不是真的?照着镜子,我相信看到一位坐在宝座上的国王,代替技在肩上的白动皮斗篷的是一条白围巾。极度的痛苦把我压垮了,我一生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几分钟之内我就丧失掉对自我的信仰。我觉得我那个孩子王的形象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无法忍受的病例:生理有缺陷的虚弱体质与不结果实的早熟智力之间产生失调现象的病例。找跟别人一样,也是个白痴吗?
我付过钱,走向利兹。踏在这家理发店的门槛上,我感到最后的担心烟消云散了。我毫不后悔,在利兹,我不觉得是在一家理发店,而是觉得像在一处酒吧。
“给我来杯鸡尾酒。”我吩咐侍者。
“先生,您要哪种鸡尾酒?”
我甚至不懂有几种鸡尾酒,于是抱着碰运气的态度回答:
“随便哪种都成,只要是最好的就行。”
我觉得它太可怕了,可五分钟一过,我就把它想象得十分美妙了。我放弃了理发的念头,又要了一杯酒。这足以使我明白一件令人惊愕的事:我首次旷课了,可我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恰恰相反,我认为我的勤奋期结束了,无疑我不会回学校去。我的生活中出现了新事物。
在第二杯鸡尾酒底部,我发现一根白发。这个可爱的象征物,使我感动得流出了眼泪。好像是酒精产生了作用,各式各样的想法以不寻常的速度一闪即逝,生命突然更快地燃烧起来。我重复着:这就是我第一根白发啊!我喝着鸡尾酒,酒劲太冲,我不由闭上了眼睛。它是我“长生”的仙酒、老年的他酒、“反浮士德精神”的仙酒。坐在我那冷清的角落里,我大声说出这最后的话,幸而并没人听到我讲话。我独自呆在酒吧里,再有就是站在柜台后的侍者和一位白发的干瘪老头,这个老头抖得很厉害,他必须极为当心才不会在拿酒杯时把它碰翻。我多想以这么优雅的风度颤抖啊!
我的目光转向杯中的那根白发。
“我要贴近了注视你,因为我生活中还不曾有过你,我没有机会用手指拿起一根白发来观察,来找出它的秘密。”
随后,我把食指和拇指伸进酒杯,可是我的指甲太短,够不到这根头发。这时,进来了一位优雅动人的女子,她穿得很少,肩上披了件皮大衣。她跟侍者亲切地交谈着,后者很快就给她摇好了鸡尾酒,并迅速地瞥了我一眼,紧接着,她又向我瞥了一眼。他们在议论我。为了不显出观察我的样子,她装作在大厅里寻找什么人,可她的目光又一次停留在我身上,仿佛只是出于偶然。侍者等着她看完我,好再跟她讲话。他讲话时,脸上挂着一种并非善意的讽刺的微笑,那位女子更随便地望着我。这些窥视的眼睛激怒了我;笨拙地抓不到白发,也激怒了我,我把一个手指伸进杯子,紧贴内壁用力按住它,缓缓地把它往上弄。这根白发死赖着不动,我的手指却火辣辣地病起来,我随即抽出了手指。它上面一处割破的伤口大滴大滴地淌着血。为了不让桌子沾上血迹,我重又把手指伸过鸡尾酒中。并无白发,那是玻璃杯上一长条闪光的裂纹。我伤口的血流得愈发厉害了,那位女子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同时酒也变成了粉红色的。我确信侍者向那位女子讲过角落里这名孤独的酒徒是个外省人,由于无知才撞到了这儿,竟然天真地点了一种“只要好的就行”的鸡尾酒,而不管它是什么样的!我发誓现在就可以在他的嘴唇上看出这一切!
我继续流着血。我用两条手绢紧裹住手指,止住血后,我把这只手插进口袋。我打算走了,可这时一个达利式的念头涌上我心头,使我走近柜台,把一张二十五比塞塔的纸币递给侍者,这个家伙忙着找给我二十二个比塞塔的零钱时,我制止他说道:
“别找了!”
我从没看到过比这更惊异的面孔。这让我想起了我搞那著名的十生了换五生丁的交易时中学同学们的脸色。这个窍门对成年人同样有效。金钱具有何等至高无上的权力啊!我在酒吧里立刻就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没完呢!已经把我的羞怯驱散掉的酒精,使角色颠倒过来。我恢复了自信和大胆。
我说:“我想买个樱桃。”
一只托盘上放满着各种蜜饯水果。侍者殷勤地把这只托盘推向我。
“先生,您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好了。”
我只拿了一个,把它放在柜台上。
“多少钱?”
“先生,这没什么。真是不算什么。”
我又掏出一张二十五比塞塔的钞票,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