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雨来不躲      更新:2021-02-19 10:40      字数:5131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支小洋蜡,他说:
  “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第六章第六章(6)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吧,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亮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
  “好好睡吧,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吧,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吧,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咬,慢慢地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官还在打着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没有听懂。
  第七章第七章(1)
  一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官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子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
  “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的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厨子就不然了。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为冯歪嘴子隔着爬满了黄瓜秧的窗子,看不见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而后让他故意得不到反响。
  老厨子提着筐子到后园去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就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蹑手蹑足的,提着筐子就溜了,回到屋里去烧饭去了。
  这时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
  “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得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老王。”
  其实后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蜓,蝴蝶随意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地落到花园里来,又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灭了。
  等他发现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园里,他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有二伯一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冯歪嘴子同时也问着有二伯,今年后园里雨水大吗?茄子、云豆都快罢园了吧?
  他们两个彼此说完了话,有二伯让冯歪嘴子到后园里来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园子里来走走。”
  “有空到磨房里来坐坐。”
  有二伯于是也就告别走出园子来。冯歪嘴子也就照旧打他的梆子。
  第七章第七章(2)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纠缠缠的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棂而脱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罩。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瘸,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秧一干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子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一到了秋天,新鲜粘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粘糕。黄米粘糕,撒上大云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歪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父最喜欢吃这粘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去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大粘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一喊着“粘糕”“粘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粘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
  “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
  冯歪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粘糕送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