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雨来不躲      更新:2021-02-19 10:40      字数:5351
  “你这孩子,远点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远一点,我说:
  “有二伯,你说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个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说:
  “穷人不观天象。狗咬耗子,猫看家,多管闲事。”
  我又问,我以为他没有听准:
  “大昴星是龙王爷的灯笼吗?”
  他说:
  “你二伯虽然也长了眼睛,但是一辈子没有看见什么。你二伯虽然也长了耳朵,但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见什么。你二伯是又聋又瞎,这话可怎么说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见了的,可是看见了怎么样,是人家的,看见了也是白看。听也是一样,听见了又怎样,与你不相干……你二伯活着是个不相干……星星,月亮,刮风,下雨,那是天老爷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时候,他的脚踢到了一块砖头,那砖头把他的脚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弯下腰去把砖头拾起来,他细细地端详着那砖头,看看那砖头长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适,是否顺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砖头开始讲话:
  “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没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样,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为啥往我脚上撞,若有胆子撞,就撞那个耀武扬威的,脚上穿着靴子鞋的……你撞我还不是个白撞,撞不出一大二小来,臭泥子滚石头,越滚越臭……”
  他和那砖头把话谈完了,他才顺手把它抛开去,临抛开的时候,他还最后嘱咐了它一句:
  “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袜的脚上去碰呵。”
  他这话说完了,那砖头也就拍达地落到了地上。原来他没有抛得多远,那砖头又落到原来的地方。
  有二伯走在院子里,天空飞着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点粪在他的身上,他就停下脚来,站在那里不走了。他扬着头。他骂着那早已飞过去了的雀子,大意是:那雀子怎样怎样不该把粪落在他身上,应该落在那穿绸穿缎的人的身上。不外骂那雀子糊涂瞎眼之类。
  可是那雀子很敏捷的落了粪之后,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就骂着他头顶上那块蓝瓦瓦的天空。
  第六章第六章(2)
  三
  有二伯说话的时候,把“这个”说成“介个”。
  “那个人好。”
  “介个人坏。”
  “介个人狼心狗肺。”
  “介个物不是物。”
  “家雀也往身上落粪,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四
  还有,
  有二伯不吃羊肉。
  五
  祖父说,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来到了我们家里,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岁了。
  他的乳名叫有子,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叫着乳名。祖父叫他“有子做这个。”“有子做那个。”
  我们叫他有二伯。
  老厨子叫他有二爷。
  他到房户,地户那里去,人家叫他有二东家。
  他到北街头的烧锅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肉铺子上去买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一听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他就笑逐颜开。叫他有二爷叫他有二东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样地笑逐颜开。
  有二伯最忌讳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们,那些讨厌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后抛一颗石子,掘一捧灰土,嘴里边喊着“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这机会,就没有不立刻打了过去的,他手里若是拿着蝇甩子,他就用蝇甩子把去打。他手里若是拿着烟袋,他就用烟袋锅子去打。
  把他气的像老母鸡似的,把眼睛都气红了。
  那些顽皮的孩子们一看他打了来,就立刻说:“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掌柜的,有二伯。”并且举起手来作着揖,向他朝拜着。
  有二伯一看他们这样子,立刻就笑逐颜开,也不打他们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远,那些孩子们就在后边又吵起来了,什么:
  “有二爷,兔儿爷。”
  “有二伯,打桨杆。”
  “有二东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边走,孩子们还在他背后的远处喊。一边喊着,一边扬着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飞着一会工夫,街上闹成个小旋风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听见了这个与否,但孩子们以为他是听见了的。
  有二伯却很庄严的,连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着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爷,”老厨子总是一开口“有二爷”,一闭口“有二爷”的叫着。
  “有二爷的蝇甩子……”
  “有二爷的烟袋锅子……”
  “有二爷的烟荷包……”
  “有二爷的烟荷包疙瘩……”
  “有二爷吃饭啦……”
  “有二爷,天下雨啦……”
  “有二爷快看吧,院子里的狗打仗啦……”
  “有二爷,猫上墙头啦……”
  “有二爷,你的蝇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唯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老厨子就说:
  “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听正好是他的乳名。
  于是他和老厨子骂了起来,他骂他一句,他骂他两句。越骂声音越大。有时他们两个也就打了起来。
  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又是:
  “有二爷这个。”
  “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高起兴来,就说:
  “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
  “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我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
  “狼有什么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说:
  “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一个人,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毛子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那真是杀人无数。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
  “毛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毛子就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毛子就要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
  “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
  “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水,正在下着面条。那毛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
  “你可怕?”
  他说:
  “怕什么?”
  我说:
  “那毛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
  “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父算起帐来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
  “人是肉长的呀!人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
  “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
  “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毛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
  第六章第六章(3)
  六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据开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边装的是荞麦壳,每当他一抡动的时候,那枕头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馅了,哗哗地往外流着荞麦壳。
  有二伯是爱护他这一套行李的,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缝缝枕头,缝缝毡片,缝缝被子。
  不知他的东西,怎那样地不结实,有二伯三天两天的就要动手缝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着一颗很大的大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拿不住的。他的针是太大了点,迎着太阳,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
  他往针鼻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针线举得高高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好像他在半天空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会再去拿,又怕过一会就没有了。于是他的手一着急就哆嗦起来,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觉起来,就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后,用绳子捆着。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样子。
  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的小猪官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着,老厨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说:
  “有二爷,又赶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远远地回答着他:
  “老王,我去赶集,你有要捎的没有呵?”
  于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户的家里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七
  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来,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后园里的倭瓜晒着太阳的那半是绿的,背着阴的那半是白的一样。
  不过他一戴起草帽来也就看不见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准确的,一戴就把帽边很准确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条线上。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条线上。偶尔也戴得略微高了一点,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与脑盖之间,好像镶了一膛窄窄的白边似的,有那么一膛白线。
  八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么长的衣裳,那衣裳是鱼蓝色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衣大袖,怀前带着大麻铜钮子。
  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
  “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刚刚回来。
  第六章第六章(4)
  九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
  他自己前边掌掌,后边钉钉,似乎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旧。
  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边掉了底,那鞋就张着嘴,他的脚好像舌头似的,每一迈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后边缺了跟,每一走动,就踢踢趿趿地脚跟打着鞋底发响。
  有二伯的脚,永远离不开地面,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锁。
  有二伯自己则说:
  “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有二伯就这样地说着自己。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