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
想聊 更新:2021-02-19 10:15 字数:4918
杆上摆着“孝子”们的綂麻衣冠和丧棒。觉新正跪在灵前叩首,陈姨太面对着死尸,阴沉
不语。大家肃然无声。觉新叩毕,由门内退出阶下。陈姨太缓缓由灵前走在门当中,栏杆
上的烛光倒射在她惨青的脸上,望着有若煞神。
陈姨太(声音冷涩喑哑,阴郁庄严地)现在老太爷已经归了天,大家也都在这儿了。
这件事关系老太爷死后的神灵。血光之灾,这是千灵万验的。
高克明怎,怎么样呢?
陈姨太(望着瑞珏)若果孙少奶在家里生产,那产妇的血光会冲犯死人,老太
爷的尸体就会周身冒血,以后再念多少经文也升不了天堂。
高克安(望望克定,回首向陈)那么按说该怎么办呢?
陈姨太(冷酷地)那只得委屈孙少奶赶紧在外面找房子!
[珏低头,忽然紧紧握着觉新的手。
高克明(吃了一惊)出去生产?
陈姨太嗯,可是要出城十五里,——
沈氏(点头,低声)对的,对的。
陈姨太还得过了三道河水,才能破解。高克定(也应声)嗯,有这么一说。
陈姨太不然,还是没有用,死尸冒了血就再也不能升天。(四顾)都在这儿了,
大家看看怎么办吧?
[大家嘿然。
高克明(想不出应付的办法,对周氏,低声焦的地)老三呢?
周氏(低促地)到处找,找不着。
高克明老二呢?
周氏也出去找他去了。
陈姨太(目光歇在克明身上,缓缓地)三老爷,您看,——
高克安(忽然)三哥,我看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高克定(从旁附和)嗯,嗯,是的,是的。
陈姨太(阴沉)大少爷?
觉新(望一望低着头的瑞珏,转对克明,苦痛地)三爸,您看——(克明毫无勇气地低下
头来。新转对周)母亲,您——(周氏用手帕擦着眼角。新缓缓转头,哀视着瑞珏,
——)
瑞珏(哀痛中抚慰着觉新)不要着急,明轩。(对陈姨太,沉静地)我就搬,(转对
周氏)城外总可以找,找着房子的。
(舞台全黑)
——幕落
第四幕
高老太爷死后一个星期,下午三时许,在城外钱太太的旧屋内。这屋子许久没有人住过,
一进来就有一种浓重的霉气窒息人的呼吸。屋顶很低,屋梁露在外面,泥土砌成的薄墙也
没有涂饰。潮湿的土地成年没有人扫过,凡是角落里都满布了蜘蛛网,儿样破旧的木器也
堆上了厚厚的灰尘。现在窗外层的木板窗是敞开的,空气和阳光由那方方的破烂的纸窗栏
间透进来,但是这屋子里可怕的腐闷的气味却一时不易驱尽。屋左右各一个门,通着更黑
暗更潮湿的小屋,正中一木门,通外面一片平坦的磨场。门两旁有窗,门窗完全敞开时,
可以望见对面的青山、田野和调秃的柳树。在左面露出一片荒凉桔寂的坟堆的一角,和两
三间佃户住的更狭陋的土屋。屋里摆着一张旧木床,光光的没有上面的框架,一张黑漆八
仙桌,几张旧凳,靠床添了一张帆布躺椅。地上摆着网篮,桌上放着箱子,行李和洗脸用
具都堆在空空的木床上,一只炭盆架斜抖放在床边。
(开幕时,刘四姐在床边收拾东西。黄妈立在正中门栏对外面吆喝驱赶着正要挤进来的一
只颓预的母猪,母猪在门外叫,黄妈拿一根竹竿在猪身上乱打。外面不时有牛在低低地鸣
吼。窗前站着一个干瘦、面无表情的老农人,默默地糊着新窗纸。
黄妈(舞动着竹竿)去!去!去!
刘四姐(回首)您这是干什么?
黄妈(逼急地)赶猪!(指门外)这个死猪要进来。(又乱打,猪在外面乱叫)去!
去!
刘四姐(对着那个老农人)喂,老人家!你的猪进屋了,要进屋了。(希望他来驱
赶)你还不——
老农人(望望刘)进来不要紧的。(又忙忙地糊他的窗户)
黄妈(重重打了一下,猪大叫一声,就再也没听见叫,黄松了一口气,自语)走了,可走了,
这个讨厌的猪!
老农人(回头望望)你不赶也是会走的。
黄妈(不满意的瞥了他一眼)唉,这个地方我可不爱,说乡下也不像个乡下,
离城远不说,四面还不见什么人家,这叫少奶奶一个人怎么住啊?
刘四姐(不愿提起,岔开)您说这床放在什么地方呢?(指着)这边窗外靠着荒坟,
这边窗外是田地。
黄妈(指着靠田野的窗户)自然还是这边好。
刘四姐那就不用动它得了。(从床上移下东西,一面想打开行李,用手抹抹床沿上)咦,
床都洗干净了?
黄妈嗯,我进门就洗了。(十分关切地)少奶奶有动静没有?
刘四姐没有,我看也就快了。(同情地)要不是为着海儿病,今天也就来了呢。
黄妈(料想)怎么陈姨太他们今天又催着少奶奶搬出去啦?
刘四姐(气愤)还不是?把一个有肚子的人像当成瘟神似的,恨不得立刻就赶
她走。(不平地)有两个钱的人家忌讳就多,老的死了,下一辈子人生
孩子都是罪孽。
黄妈(也愤然)出去生,出去生,可一时也得找着房子啊。
刘四姐是啊,我早就说过,谁肯把房子租给人生孩子?有房子的人都有这个
穷讲究啊。(无意中沾着了墙上的水珠)哎呀,这屋子好潮啊,您看,大白
天,墙上直滴答水。
黄妈我昨天一进来,就看这屋子不成。满屋的霉味,就像埋在坟里似的。
(忽然察觉)哎,我这说的是什么呀。不过(低声)也是,这屋子好久好
久没有人住了。
刘四姐(又去收拾东西)哼,要是我呀,我情愿一辈子搬出来住这种破屋子,再
也不在那个大公馆里住。我们小姐嫁过来没过过一天舒服日子,可
怜,她在娘家哪受过这种罪呀!(外面一个小孩的声音:(清脆地)爷爷,稻
草来了。
老农人(放下浆糊)嚷,我来看看。
(老农人由正中门走出。
黄妈(嗟叹)清水里待过的,谁肯在浑水里待?老太爷一死,就整天听着上
上下下为着分家吵架,谁也不顾谁。到了(“了”做终结讲)什么都是假
的。(嘲讽地)我看只有钱,钱是真的。(喟叹)哎,真是浑水了,浑水
了!
[袁成由正中门上。
袁成(对黄)喂,不早了,冬天天短,说黑就黑。等他们看看梅小姐的坟回
来,你催太太跟钱大姑太太快进城吧。早一点,从大路上走,免得担
惊受怕的。(客气地)黄奶奶今天还不走吧。
黄妈走,太太叫我回去帮着赶孝衣呢。
刘四姐(对袁)我在这儿看屋子。
袁成刘四姐,您知道婉儿也埋在这儿附近么?
刘四姐(摇头)哦,不晓得。
袁成您不晓得?还是我们四太太出钱修的坟呢。
(周氏与钱太太由正中门上。周氏穿着重孝。钱太太也是灰暗色的衣服,她较前苍老,神
态未变,头发却完全灰白周氏(对刘)你们都收拾好了没有?
刘四姐您看,就这样行了吧?
周氏嗯,可以了。(又想起)哦,待会儿别忘了把炭盆生起来,这屋子潮气
大,要先烤两天。
刘四姐嗯,是得生上火,太湿,又冷,坐月子的人受不了。
钱太太(立门侧,面对门外)快点,快把稻草抱进来铺上。真是死人!(回首望见
袁成)袁成,你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搬稻草来。
袁成是,钱太太。
(老农人跄踉地抱着一大堆稻草走进,袁成出去。
钱太太(指着)放在床上。(一面走到窗前查看新糊的窗纸)你这糊的是什么?是什
么?(几下把纸都撕下来,对老农)重糊!
老农人(望着糊好了纸又被撕去的窗子)嗯。
[袁成从正门也抱着稻草进来,放在床上。黄妈和刘四姐看见钱太太又发了脾气,连忙各
自紧张地收拾起来。
钱太太(从凳上拾起一把扫帚,指点地下)你看,你这是怎么扫的,还尽是土,尽是
土,回头叫你那个斜眼孙子重扫!
老农人(又望望地下)嚷,太太。
钱太太炭灰呢?
老农人在,在外边。
钱太太快拿进来先把床底下这块湿地方垫好。
老农人(从另外一张方凳旁拿起一只簸箕)嚷,我拿去。
钱太太回来!叫你四下给我买的母鸡呢?
老农人买了,已经收了三十只了。
(老农由正中门走出。
钱太太袁成,你替我叫木匠没有?
袁成明天见早就来。
周氏(诧异)叫木匠干什么?
钱太太赶紧修理房子。
周氏(笑着)那来不及了。
钱太太(倔强地)来不及也得修理,我不能叫瑞珏住这么惨的房子。
周氏可是——
钱太太(摇手)你别管!哎,这也怪我那没福的女儿,要不是因为她一直大病
了这么几个月,我老早就派人把这几间破房子修理好了。(回头对黄、
刘)你们两个谁留在这儿?
刘四姐我,钱大姑太太。
[老农铲了一大簸箕炭灰走进,缓缓地铺在床下面。
钱太太你要什么东西,就跟(指着)这个老佃户要,他们有四代租我们家的田
了。
刘四姐是,钱大姑太太。
钱太太要是他们不听话,不周到,你告诉我,我可以打他们。
刘四姐(笑着)不会的。
钱太太(翻翻眼)客气什么?听着就是了。(对周)我这都是“老太爷佃户”,
一年到头都是懒声懒气的。(转头)哦,刘四姐。要是一两天少奶奶来
了,你就叫那个斜眼的孩子进城到我家里找我,听见没有?
刘四姐听见了。
钱太太(对那佃户)喂,我问你呢?
老农人听,听见了。
钱太太还有,红糖、糯米、香烛、黄钱,同催生的些东西——
周氏这些都带来了。
钱太太哦,那接生婆!(对老农)张二,你叫你媳妇请了没有?
老农人请好了,随叫随到。(走出正门)
周氏不过,大姐,(嗫嚅)明轩的意思说要找个西医,西——
钱太太(固执地)西什么?我不相信西医。我欢喜接生婆。我们钱家——
周氏(勉强)可是明轩说——
钱太太(有些悻悻)媳妇是你们家的,也不是我的,你们要西医接就西医接。
周氏(只好敷衍)照我看,也,也是接生婆好。
钱太太(才露出一丝笑容)就是说啊,那就成了。(逐渐兴奋)我看这次一定还是
个儿子!昨天我去看她,从后面还是看不出有肚子,不是那么满腰宽。
还是男孩子好。我这块地方专生男孩,你看张二这个佃户家里就没有
一个姑娘。(回头)黄妈,你看呢?
黄妈嗯,一定,一定,准又是个少爷。
周氏(走到右面小门前,向内探望)哦,这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呢!
钱太太里面更小,比外面还潮湿。嗐,都是陈姨太出的鬼主意,什么要出城
啦!要过桥啦!她一天不害人她心里不舒坦。
周氏这两天她倒又跟我们大房的人拉拢起来了。
钱太太为什么?
周氏还不是要大房的人替她说话,好多争点产业啊。可现在她祸也闯下来
了,大家都暗暗催着少奶奶搬,都觉得非搬出去不可,明轩这两天到
处找房子又找不着,——
钱太太(越想越恼)嗐,你们为什么早不对我说?不对我说?不对我说?
周氏少奶奶倒是想到了,就是明轩觉得梅表姐刚刚故去,你心里——
钱太太(叹气)嗐,梅芬这孩子也是真没福啊!咦,怎么明轩还没有来,老在
她坟上干什么?
黄妈(同情地)大少爷一定还在梅小姐坟上难过呢。
钱太太(落泪)梅儿命苦,命真苦啊!跟着我这个妈,没过过一天的痛快日子。
一生只有一件事对得起她,我把我的棺材让给她睡了。
周氏(也陪着流泪)不要再伤心了,以后就把少奶奶当做你的女儿看吧。她
生下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外孙了。
钱太太(擦着泪)嗯,嗯。
袁成(对周)太太,不早了,回去吧。
周氏(对钱)大姐,回去吧,我们一块儿进城吧。
钱太太不,你家里有事情的人,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在这儿再照料一下。
[觉新由正中门上。他穿一件灰布棉袍,白布鞋,手里拿着孝袍和麻绳腰带,他走进门,
顺手把这些放在一边。满眼沉重的悲痛,颜色较前些天更暗淡,脸上的胡须也长深了。他
依然强打精神应付着眼前的琐事,时时有些微咳。
黄妈大少爷回来了,梅小姐的坟——(周示以眼色,黄住了口)
觉新母亲,乘太阳还没有落,您先快回去吧。我还想在路上绕到督军署再
打听一下三弟的消息。
钱太太怎么,老三还没有消息?
周氏唔,自从他们爷爷断了气那天晚上起,觉慧这个傻孩子,听见他们同
学为着爱国游行出了事,就不顾死活,跟这群同学们一块去混闹,从
那天晚上起,七天了,四处托人找,找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见着。
觉新这些衙门里的人说话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天天去打听,他们总推说没
有这个人。
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