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想聊      更新:2021-02-19 10:15      字数:4936
  呢?主人常常骄傲着,说是在冬天早晨,当着风口,缩着脖子捧着一碗滚烫
  的热稀饭,一头喝着一头睨视着街头苦眉眼的丐儿,自己碗里哪一颗米粒不
  是因为自己会聚积钱,俭用钱,才有的吃呢?何况现在到了夏天,有这么一
  座宽庭院,待主人收完了租,爬到楼上,你看,这兴旺的家,这一片屋顶,
  这好一片莽莽苍苍的果园,这一片。。不过,停一停,这一句话可是说的过
  了火,聪明的读者,你会一眼看穿,这话忽然脱了板,在都中再有钱的主儿
  也不肯拿金子似的地皮种花果,何况主人有一片地也要用来盖起房屋,收租
  金呢?
  这一座周围不见四丈的楼园,在主人诗兴来的时候,主人会吟哦园中的
  诗趣,什么松呀菊呀,居然这座庭院在主人脑内也蓦地扩大了多少倍,仿佛
  有了村野的辽阔,并且时而在主人脑内,流荡着田园里瓜果的气息了;但是,
  当着主人皱着眉头,愁着不景气市面,地价低落,市场的不定,银行都靠不
  住的时候,(而在主人几乎一生大半是在这样计算中讨日了过的),主人便
  不自主地恨起那该杀的包工头。这么大小的一块地,若不这样浪费着,变了
  活动现款,存在了外国的银行里,或者如现在自己一大部分财产的布置,买
  了美国的股票那山似的巩固的美国股票,这日子又多好呀!偏偏在主人用钱
  捐得一个税局子的官的时候,盖起房子,那包工头便一死儿地劝主人雅致雅
  致。做着官,哪怕是个收税卡子的吧,不也应该排点小徘场么?而该死的那
  时偏偏自己喝了他的迷魂汤,也觉得平时是常为人低视着的,如今识过字,
  做了官,也应该风雅风雅,一下便留下这块地,点缀起这似是而非的小楼院,
  所以,你看,这山石,水塘,这小月亮门,这一片葡萄架;到现在也只好风
  雅地告诉客人。看绕过亭子,这一转弯,可以题为“曲径通幽”;这池塘边
  上,连着紫荆,在晚上看可真称得起“月移花影”;这一角略微走十几步,
  就是古人咏景,所谓的“柳暗花明”;这处叫什么草亭,那间名什么书斋,
  不过是方圆不到四大的地方,主人已经想了几百个古句,名诗,前人的斋名
  堂名来点缀着。虽然时常主人的语尾总要句顿出来一种不得已的喟然的叹
  息,然而毕竟当着聪明的客人的面,赞美着风雅的主人,心窝里不是也懒洋
  洋地如有一次由百货公司门前进,侧门溜出,硬把那个可恶的洋车夫的车资
  赖过去一样的得意么,有时被客人尤其是那新来的年青的账房先生叫林梵籁
  的誉媚着。这新来的账房是主人得意杰作之一。你看,他多么会替主人俭省,
  多么伶俐,账房、书记、起草、订合同,甚至于见外国人说洋话都会,事事
  都好像是看透了主人的心眼做的;而最使主人喜欢的,见着林先生的脸便抿
  不上嘴,是他做了这些事几乎等于没用主人的钱,他的工资这样低微,连主
  人都认为占了便宜;主人向来是欢喜这样有道德,懂得克己的青年,无怪乎
  是愿看他的脸了。对了,当着这个机伶鬼夸赞主人的清贫的时候,主人自己
  也确是慨然地嗟叹着自己太清高了,做过官,现在只是买卖点房屋,做点美
  国的公债股票,依旧是“两袖清风”,不是因为自己太清高,不肯做那些俗
  气事么?
  然而清高不是容易维持的,清高总需要填饱了肚子再说,所以在主人的
  宇庙里,还是“钱为本,清高次之,一切为轻。”——钱叫主人能“喝稀饭”,
  (这三个字是主人用来指着“生活下去”的意思)能叫主人的儿子女儿“喝
  稀饭”,叫一切在韩家院里住着的人们“喝稀饭”;不但此也,少爷(韩可
  扬)居然也只差一年大学便要毕业,小姐闹着吵着也进了大学,家里有听差,
  (那费升自然是个混蛋,贼头贼脑,早晚要请他卷铺盖的东西,不过这个坏
  鬼,这叫他好说歹说先支了本月的工钱,也只好暂用着吧。)有厨子,有马
  夫,有着使五人可以称得起“老爷”这个牌子的仆人,所以钱使主人能享受
  几十年的“稀饭”。钱使主人到现在满街飞着流线型汽车的时候,还能亨受
  着那幽灵一般的旧马车。主人往日是穷过的,现在主人才嘘出一口气说,可
  以对敷着喝一口稀饭了,这不是钱的伟大,钱的力量?
  钱固然能使主人活着,钱也确难为了主人活着,即如说那厨子和马夫的
  底细吧,贾奎最明白,他说:不,还是请聪明的看戏的先生们听贾奎自己说
  吧,这里还是不说的好。但是关于马车,贾奎说是劝过老爷把它和那匹马一
  同放在跑江湖人寻的“双头人”、“美人蜘蛛”的地方,一处收资阅览着,
  较自己用着看利大的那么一对稀奇玩意,一对好古董,当然不愁没人看。究
  竟这活是否由于幽默的胖师傅的夸张,还是真为他所说的那样奇特,自然要
  亲眼看见才为凭。不但果若在上海最热闹的通衢,出其不意地由一团乱慌慌
  的电车、汽车、黄包车堆里,缓缓地钻出来一种车类有轮的运输工具,前面
  托着走的是一匹,唔,简直说瘦得似马非马,说是驴又不驴那么一个小动物,
  拉着一支只剩下几根骨架车形带轮的、亮着天的箱形物;上面靠前边坐着一
  个胖子,团团的脸,腮帮子红得成了熟透的苹果,一对迷成一道缝也关不住
  那诙谐小眼睛,不住地闪烁,他时而在平坦、没有多少车辆的街道上,便昏
  昏地生了睡意,在暖暖的日光下打着盹;而在那半敞开上面能见天日的箱形
  物里面,永远坐着一个正襟危坐的苍白干靥鼻端架着一副铜丝眼镜的小老头
  儿紧紧的扶着扶手,时而白眼镜上面探出一对白眼,东张张西望望;整个的
  印象,除了小招牌和前面的音乐领导,我们视为百货公司大减价的新广告,
  由街上驶过,如广告一样地,他们总引起多少小孩以及闲步人的注意和喝彩,
  那便是我们的主人韩伯康和主人的下人贾奎出门收房租呢。
  难为主人这样出了门,也难为主人怎样住他的好房子。花园有了,小楼
  原来是很标致地立着,右边又有小亭,亭是大理石的桌子和石凳,正面横着
  一条长廊,长廊后面望见葡萄架遮掩着的月亮门(注:亭较地高四阶,长廊
  较地高二阶)。
  这布置不也很停当么?但这些年没有修饰,油漆都剥落下来,小楼的屋
  檐已经见了梁木。小楼原是多么诗意的名字,里面蕴蓄着多少消道了的春天。
  主人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年青人的叹息,同偶尔的清脆的笑声也常常地在楼
  里面山石后听见了,小姐也有时对着月亮登上面巍巍的梯板,倚着飞廊数着
  自己的心事,眷念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么?少爷呢,自然是更要放肆了,在山
  石背后,费升常常看见少爷写着那写不完的信,为着那么一个好姑娘,少爷
  不是常对费升道出心事,急焦焦地想着多少不可能的事么?园子里的布置是
  有点风趣的,年青的人们也知道怎么多情。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多春天的景
  物,而偏偏主人是不可救药地那样杀风景,于是整个的好庭院处处沾染些寒
  伦气,整个的像盖了一层霜。因为,你看,年青的人管他是怎样快乐,总掩
  不住这庭院的衰老:月亮门露出砖痕小亭,好好地落下了瓦,中间的葡萄架
  有一两处都倒塌下来;而我们的楼呢,原来亭亭地立在人前,但在和主人一
  同为着度过的吝啬,没有好调护,都异样地衰老了,多少年不油饰,里面的
  房筋都支出来,和倾斜的房梁都歪歪斜斜地摆在那里,墙面又失落多少粉饰,
  整个为一个干巴巴、粘不住脂粉老处女的脸,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都是那么
  可怜相的。
  然而尽管庭院呈现着衰老,近几天的气象忽然十分活跃起来。
  那新来的林先生就是个鬼灵精,整日的不歇嘴,不是钻到厨房和贾奎
  吵,说他多用了酱油,就是溜进了书房,捧着几乎是只见入款不见出帐的帐
  本,哄着老爷团团转,两片嘴翻来覆去,总是他有理,一挤眼。就是一句美丽
  的谎,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骗得胡说八道,当然(除了贾奎),小姐见着他
  更阴阳怪气地不知说什么好,哼,谁知他们闹的什么把戏!除了他,少爷也
  犯着看天的病,溜过来溜过去,总说从此以后不到回力球场了,不去跳舞了,
  只不住地发誓想学好,一个男人赌着咒,要想学好,自然不会是父亲的功劳。
  费升真鬼头电脑地对着少爷耳边说着那说不完的话,你想这还怕没有戏谜,
  不过年青人哪个不经过这个时期。奇怪的,老爷
  60岁的干老头子,忽然这两
  天也动了凡心。老爷的心里最近几天总是骚骚然的,多少年舍不得穿的官纱
  大褂居然也检出来晒着,预备再试试新,脾气更是摸不着门,动不动就和费
  升吵架,而自从太太死后来过一次就没有见影儿的傅三奶奶,那一张嘴可以
  说是伶人应该倒走着的好手,忽儿在老爷的嘴里念叨着了。
  好了,还说什么呢?拉得这么长,不已很够厌烦的么?让我们看戏吧!
  (载
  1935年
  12月
  7日《天津益世报·南开新
  剧团公演莫里哀(财狂)专号》)
  一九三六年
  镀金①(独幕剧)
  ①此剧根据法国
  19世纪的喜剧家
  Eugene Labiche(腊比希)的《
  La Poudre Aux Yeux(迷眼的砂子)》改编。
  写于
  1936年,发表于《戏剧时代》
  1943年
  11月创刊号,本卷据此版本。
  人物
  张妈——马医生女佣人。
  马太太——马医生太太。
  马医生
  赵先生——美丽的爱人。
  美丽——马医生女儿。
  李妈——马医生女佣人。
  赵老太太——赵先生母亲。
  赵老先生——赵先生父亲。
  男仆
  老板——木器店老板。
  布景
  马医生家里,中等人家的客厅,左边一架钢琴,右边一张写字台,中间一张小圆桌。
  张妈那么太太不要鱼?
  马太太(坐在回桌旁边,手中做着活计)不要了。。这一星期老是刮风,鱼一定不
  会便宜。。不过小心仔细点,肉也不要买的太贵了。
  张妈青菜呢?。。现在豌豆刚上市。
  马太太新上市的东西有什么好吃呢?。。你还是做一碗白菜夹肉吧。
  张妈又跟上星期一样?。。
  马太太买了菜把账开来!我们算一算账。
  张妈是,太太。(下)
  马医生(由中门上,脱衣)你早起来啦!
  马太太你出去了,是从哪儿回来?
  马医生我刚去看一个病人。
  马太太你有病人!还提呢。。休止正经经的医过谁呀?要不是那天一个走
  路的人叫汽车轧了,一时找不着医生才找你去看,那就一辈子也没有
  人请你看病。
  马医生(坐下)可是今天早晨六点钟有人请我出马了。。。我有一个病人可
  以治了。
  马太太那么一定不是本地人,他不知道你的吧?
  马医生不。。是这儿的。
  马太太这是两年来第一次,居然有人想到请你看病了。
  马医生(欢喜)我慢慢地就出名了。
  马太太唉!五十四岁也该是时候了,你愿意听我说两句老实话么?你的缺
  点就是不懂世故,不懂医道究竟怎么讲。
  马医生怎么?
  马太太怎么?好容易盼来盼去盼了一个主顾,你呀,总是说:“不要紧,
  不要紧,后天就好了。”叫人家放心。
  马医生为什么要吓唬他呢?
  马太太你这一来,别人就把大病看成小病。小病看成没病,人家仿佛觉得
  他的病跟冻疮一样,谁知道你的本事?我看见好几个你的同行,那才
  是真正的医生,他要是治一个病人,那就不是三两天就完的事,人家
  马上就说:“这个病呀,不是三两天治得好的。”并且还拉一个同行
  来商量。
  马医生那有什么用?。。
  马太太有什么用?等到同行有了病人也一样拉他来商量,你看这样两个人
  不都有钱了么,这才是真正的医生哩!
  马医主我,我决不这样办。。
  马太太你呀,你太老实了,主顾一个一个都走了,末了,只剩一个。。最
  后一个也是一个老实人。。
  马医生你是说我们的邻居杜先生么?。。
  马太太他把一根针吞下肚,自己也不知道是吞了针。。你替他医了十五
  天。。很好。。情形很顺手。。可是呀,你就糊涂到这步田地,有一
  天你偏偏跟他说了:“杜先生,我简直看不出你是什么病。”
  马医生可是,我,我真看不出呀!
  马太太看不出,看不出你也应该说:“这个病有点麻烦。。不大十分容易
  治呀。。”假使我是医生。。
  马医生凭你这张嘴,一定是个好医生。
  马太太幸亏我们家里还有七千块钱一年的利息,我们不用靠你治病吃饭。
  喂!今天早晨找你看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马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