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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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 更新:2021-02-17 00:20 字数:4749
我拎起皮箱冲出门去,心脏在剧烈地跳动,一边跑,一边叫道:“失火了!失火了!”
刚冲出门,就被几个站在那儿的男人拦住了,当中一个正是那个五保。他看着这幢正在吐出火舌的楼,居然还咧开嘴笑了笑,伸手按在我的肩上。他的笑容如此不怀好意,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
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紫岚忽然大声道:“让他走!”
她仍然站在井台前,这时向我走过来。五保大声道:“怎么能行……”
“让他走!”
紫岚的声音变得阴冷了许多,五保哆嗦了一下,终于放开了我的肩头。我呆呆地站着,看着她慢慢走近,那些村民纷纷让开。
她走到了我跟前。虽然她的样子仍是那么丑陋,可是神情变得很是庄严,在黑暗中有一股凛然的意态,好象成了另外一个人。等她走到我跟前,我有些不安地道:“那儿着火了……”
“让它烧吧,”紫岚的眉头皱了皱,“本来就该烧了。”
我不知道她这话的意思,又回头看了看那幢楼。柳文渊的楼孤零零地耸立在这片空地中,火光熊熊,他的那两个白痴儿子只怕也已经被烧死。这一切总给我一种不现实的感觉,包括紫岚的话。我想像不到她也会用如此冷漠的口气说话,仿佛,在紫岚身体里的,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阿康,你走吧。”
紫岚突然幽幽地说道。她这句话才让我不怀疑那是个陌生人假扮的。我站直了,拎着皮箱,也看着她。
“你不是我们这世界的人,你回去吧。”
她说完,马上转过身,又向井台前走去。井台上的石板已经盖上了,有人正在往缝隙里浇熔化了的铅水。铅水灌进去时发出浓重的白烟,那几个人灌得极是小心,似乎要把每一条缝都堵上。我看着她的背影,嘴唇抽了抽,却还是没有说话,转身向村外走去。
那些疯长的草不知什么时候又萎缩了,重新显露出那条路来,在夜色中显得特别的白。今天天气很冷,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寒气仍是透过我的鞋底直透上来。我逃也似地走着,如果能奔跑的话,我想我一定会跑的。
到民村口,前面就是紫岚住的那间房子了。紫岚的阿嬷站在门口,我本来已不想打招呼,但看见她站在那儿,我还是走了过去,道:“阿嬷。”
那个老妇人缓缓抬起头看了看我,道:“还是去了,唉,这是命,是命。”
她的话我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完全能理解,现在回想起当初她说的那种鸟语似的方言,简直觉得不可理解。我强笑了笑道:“阿嬷,我要走了。”
她点了点头,道:“好走。”
我又看了一眼那个村里。柳文渊的房子仍在燃烧,火星不时喷向天空,象是些绝望的手臂。我不敢再看,转身刚要走,紫岚的阿嬷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来道:“对了,紫岚要我把这个给你。”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了过来。那是本很旧的本子,是白纸钉成,但很古怪,钉成了蝴蝶装。现在也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把那本子放进怀里,道:“阿嬷,那么再见了。”
永远都不会见了。我在心底这样说着。
从射工村走出来,也不知花了多久。天大亮了我才走到郑宝春的那个村子。我不想再去看他那个酒糟鼻子,只是向前走着。
路很长,长得象是没有尽头。可是我知道这条路我总得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属于我的终点。
尾声
走出火车站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一些拉客的三轮车夫马上涌上来,叫着:“要不要车?”但看我只拿了一个皮箱,多半不要,又意兴阑珊地走开了。
回到了这个小城市,尽管它依然如此混乱、肮脏和不友好,仍然让我吁了一口气。那个阴郁的村子如非人世,就连呼吸的空气也象是黑色的,与之相比,这个小城市的污浊空气也让我宽心许多。
公交车已经停了,我只能打的回家。我走到路边,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过往的出租车很少,等了十几分钟只开过一辆,还是已经载了客的。我正等得不耐烦,几个年轻人正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他们走进了边上的一个酒吧,门开时,里面的喧哗如同一盆污水一样倾倒出来。有个人走出来开了门让他们进去,见我站在一边,大声道:“先生,进来坐坐吧。”
如果是平时,我实在不喜欢里面那种类似于车间里发出的重金属摇滚乐,但今天我却有点想挤到人群中去。我看了看,那人见我有进去的意思,道:“没有最低消费,请进来吧。”
我没有钥匙,回到家里房东准不会在这样的时间帮我开门的。我拎起皮箱走了进去。里面的人也并不是太多,灯光很暗,我找了个亮一点的地方坐下,叫了一瓶啤酒。一坐下,手按到了胸口的那本本子。在火车上时我一直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也一直没有打开来看过。既没有心思,也没有胆量,现在倒可以了。那灯的光线虽然也不是很亮,但看书大概还够。
我拿了出来翻着。这是本柳文渊的日记,大概是紫岚什么时候拿出来的。柳文渊用毛笔写着很漂亮的工楷,真没想到他的书法居然有这等造诣,辞句虽然有些半文不白,但很流利,条理明晰。
日记是从十九年前开始的。开头的那些日子柳文渊一直语焉不详,简洁明了,但充满了焦灼不安的情绪。我翻了几页仍然看不到实质性的东西,就顺手快速翻了下去。纸页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突然看见了“紫岚”两个字,心头一凛,连忙把本子放平了,细细地寻找那一段。
在一片昏暗中,乐池里有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干瘦小个子正抱着面吉他在弹唱。这人眼圈很黑,明显是纵欲过度,唱着一首不动听的歌,这歌唯一的优点就是节奏感强,坐在下面的那些时髦青年则有气无力地拍着手。我喝了一口啤酒,仍然把视线回到日记本上。
“我要叫她紫岚。”我看到的那处柳文渊是这样写的。这是八七年的一个秋天。柳文渊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他用了不少文字描绘紫岚当时的情景,文笔流畅,绘声绘色,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慈爱,我读着也感到了一股温馨。
柳文渊似乎是个好父亲,如果只看这些,我都无法理解紫岚为什么会对他如此不满。我接着往下看去,只刚翻过一页,就如同风云突变,日记的口气登时改变了,日期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不安,可是话又说得含含糊糊。
那是紫岚出生后的第三年,小女孩的丑陋也丝毫无损她的可爱。“我听到了夜王的召唤。”柳文渊这样写到。
他已经成了一个普通的乡民,每天下田劳作,回家来逗逗孩子,然而当他走过那口井时,又听到了从井里传出的奇异的声音。
“这一百年来,我一直没有听到过夜王的声音,早也忘了他们的存在。”
柳文渊用的是“他们”!我没来由地吃了一惊,接着翻下去。柳文渊在那一天肯定心情不快,下面全是在回忆事情的缘起。他写得极多,工笔小楷足足写了十几页,每页五百多字,大约有六千多字。
紫岚给我这本日记,就是为了这六千多字吧。等我把这六千字看完时,周身都象浸在冰水中一般,没有一丝暖意。
事情是光绪十三年开始的。那天柳文渊在私塾温习功课,“忽有声如雷,自西极破空而来,村西鸦声四起,嘈嘈如沸。”
那是一颗流星,就砸在他读书的私塾边上。声音传到了数里以外,柳文渊也被震昏过去。等他醒过来时,惊奇地发现天已经变黑了。
天黑并没有什么奇特,奇特的是外面仍然阳光普照,但是这私塾的屋子里却漆黑一片,接着,他发现刚才周围还是老师到同学,现在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只剩下一些衣服。好像那些人在突然间成为气体,消失在空气中。
柳文渊没有详细描绘他当时的心情,但是我也能够想像。那正是我梦中的情景,我还记得有许多次我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柳文渊当时看到这种情景,也一定惊恐万状,百思不得其解。
那棵流星在村里打出了一个深洞,并且居然马上积满了水,可能这颗流星一直打到了地下水层。一开始村里人觉得虽然死了一些人,但多了一口井,那还是因祸得福,但得快他们发现这并不是件好事,那口井里的水黑得象是墨汁,更可怕的是,那种黑水似乎含有剧毒,只要沾到一点就马上毙命。
射工村因为地处偏僻,一直没沾染兵火,尽管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可是这儿仍然很安定。而且村子里土地肥沃,出产很多,倒也算富庶,但自从这一天起,村里的人时常会无缘无故地消失,只剩一件衣服。
村民一天比一天少,柳文渊也一天天地长大,但是他时常发现自己会突然产生种种恶念,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往往毫不犹豫地做会做了出来,性子也越来越冷酷无情。五年过去了,这时的射工村破败成一个不到十几家的小村落,而战火也开始象秋天的野烧一下四处漫延。
当那口井刚出现时,村里人为了禳解,曾经四处求神拜佛,法事也做过好几台,往井里供的猪头三牲,珠宝玉器也不在少数,那个金佛大概也是那时扔进去的。这笔财物在当时就算得上是个天文数字了,不用说放到现在,村民们却毫不吝啬扔进那口井里,可是人还是一个个地死去。终于,在柳文渊二十一岁的时候,最后一户守在村里人家也已彻底绝望,匆匆忙忙地搬走了,这村子成了一片荒地,从此湮没在野草中。
这时的柳文渊已经到了长沙,做了一个教员。他也成了家,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有时回想起射工村的事,恍如一个噩梦。可现实已经是一个噩梦了,那个这个噩梦也不见得比现实更糟。他过得很平静,但每个月到了月圆的时候,心情就变得烦躁不安,总有一种想要杀人的念头。每当起了这样的念头,他就读起幼时读过的佛经,在诵经声中,那种怪诞而可怖的感觉才会被压制下去。
女儿一天天长大,可是随着女儿年纪的增长,柳文渊却象是停留在时间的空隙间,再不会老去,以至于他的学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谈论柳老师是不是有什么驻颜的邪术。同时,他也感到自己身上在产生变化,虽然样子不会变老,但整个身体却象成了一个空洞,有一种无法填补的空虚,与之俱来的却是些狂乱而可笑的野心。尽管他只是一个学校里毫不起眼的教师,但总在想着有朝一日掌握权柄后会如何如何。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现实和梦想完全脱离的折磨,而这时他听到了冥冥中一个声音的召唤,似乎在召唤他回到那个他久已淡忘的射工村去。
他带了两个平时最喜欢的学生回去。这时的柳文渊仍然觉得那是乡民的亡灵在呼唤自己,因此他带着一大堆纸钱和香烛,准备烧给那些消失了的乡党。
下面的情况柳文渊写得极为含糊,我约略猜出,似乎他们打开那口封闭着的井后,发生了一件事情,多半就是那夜王又漏了出来。因为他写着是带两个学生去的,但后来写着只有一个学生回到长沙。
那个学生成了他的女婿,而柳文渊扔掉了一切,重新住在村里。
时光流逝,柳文渊一直没有再提他这个女婿的事,下面一大段都是他的分析。这时的柳文渊已经受到过一些现代教育,他分析说那口井里可能是某种细菌,因为当时他还只听说过巴斯德的细菌说,还不曾听到过病毒吧。他觉得那种夜王可能是一种细菌,但却是种有思想的细菌,会寄生在人身上。但人体并不是都适合这种细菌寄生,只有很少的人才能适合。而只有适合的人体才能与那种细菌共生,其余的会极快地被那种细菌耗尽身体的组成部份,那是真正的耗尽,什么都没有。为了不让那种细菌再出来害人,他决定一辈子都守在那个村里。
温建国看到过的那老头子极快地融化,也许就是这种情况。我有些忧郁地看下去,突然对柳文渊有了些同情。我觉得他很古怪,所做所为都那么阴险,但是没想到他居然是基于如此高尚的想法。
时光飞逝。柳文渊忍受住了时间的吞啮,外界的一切都快忘得干净了,这个世界也似乎忘了他。战争,战争以后还是战争。在连年的烽火中,不时又有人迁入射工村来,让射工村又恢复了几分当初的热闹。当人多了,柳文渊才发现自己已在无形中成为这些人的领袖。虽然仅仅是一个自然村,但是他所说的话,所有人都会严格的听从。而他也因为能做到这一点,那种焦躁不安也减轻了不少。就算一个以前那些毒瘾发作的人,给他一张包过毒品的纸,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