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闪啊闪 更新:2021-02-19 08:38 字数:4901
那随风飘去的岁月
作者:章含之
第一章
两棵忠贞的榕树
再过几天,园林局要来砍去前院的那棵40年的高大的榕树了。其实,这树去年
就枯死了,就应该砍了,只是我舍不得它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这前院有一对榕
树。1960年我随父母从东四八条的四合院搬进这个古老的四合院时刚刚25岁。那时
前、后院的树木都是新栽的。后来,前院的榕树长得很快,两三年后就成荫了。再
后来,榕树的粉红色、毛茸茸的花覆盖了一片树顶。这些花可以延续整整一个夏天,
每天夕阳西下,它们就开始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40年来,那幽香是“家”的芬
芳,每当我跨进这四合院的门槛,不论那时我是喜悦还是沮丧,这芳香都会使我感
到家的温馨。
四合院的主人几经变迁,现在只剩下我和我那经常不在北京的女儿。40年中,
四合院随着它的主人经历着历史的浮沉,目睹了发生在这院子里的喜怒哀乐、生离
死别。它也随着院中的主人经历了荣耀与屈辱,经历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富贵和门前
冷落的世态炎凉。但是这一对榕树却永远忠贞不渝地年年开满一树粉红色的花,用
它甜甜的幽香慰抚着主人的心灵。
大约四年前,西边的那一棵突然“病”了,像是得了绝症,那“病”来得猛,
发展得快,第二年就完全枯死了。园林局来人把它砍了,拉走了,在它原来生长的
地方铺上了方砖,它就这样消失了。那时,我为此激动伤心了很久。我祈祷老天保
佑那东边的、靠门洞的一棵。但是,厄运还是降落到失去伴侣的它的头上,就在西
边那一棵枯死的第二年,这东边的那棵就开始出现萎靡不振。去年,还未到夏天开
花季节,它就完全枯萎了,死了!我舍不得让它离去,妄想着今年出现奇迹,它还
会枯树逢春。但奇迹没有出现。它最终要离去了。
因为这榕树要被砍去了,所以我每天清晨在后院散步时,常常踱步到前院来看
看它,抚摸一下它那开始剥脱的树干。
当我年岁渐长,真正爱上四合院时,我才意识到当年栽种这些树木的设计人真
是深知四合院特色的专家。当初搬进这院子时,院中树木都已栽齐。前院是那两棵
榕树,它们高大而优雅,绿荫遮盖了整个小院。后院北屋房前是两棵开粉红色花的
海棠。海棠大概是四合院特别偏爱的一种树,在许多老的四合院中似乎都栽有海棠。
在海棠树的南边,靠近南房,又栽了两株紫丁香,这格局真是美。春天时,海棠的
一片粉红色与丁香的浅紫色给这院子蒙上了一层淡雅柔和的情调。
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家
后来,这院子越变越不像个院子。上世纪60年代初,母亲被三年自然灾害吓怕
了。那时,父亲属高干,当时戏称为“糖豆干部”,因为每个月,政府补贴两斤白
糖、两斤黄豆。但是粮食还是不够吃,每天晚餐只能熬粥喝。母亲生怕这种日子还
会再来,于是异想天开在院子正中,即四棵树之间的中央空地做了一个大圆台子,
中间铺了泥土,栽上了花生和玉米。这还不够,母亲爱吃苋菜,又叫人挖去一部分
地砖,种了一片苋菜。母亲很高兴,女儿妞妞也快乐。祖孙两人忙乎着收获嫩玉米,
督促刨花生。这高大的官府结构的四合院,每当收获季节,变成了农家场院。
再后来,发生了一件更糟糕的事。60年代初,毛主席号召“备战、备荒”,都
说美国和苏联要打进来。国务院决定给所有住四合院的高级干部在院子里挖一个防
空洞。工程队开进了四合院,把母亲的玉米、花生坛和苋菜地都刨掉了,就在东边
那棵海棠树旁边挖了一个长方形的“防空洞”入口,地下挖了大约两米多深,还拐
了弯,从南房前西边的梨树旁挖了一个正方形的出口,出、入口都十分简陋,只不
过两块厚厚的铁皮盖,入口的那块足有两米长、一米宽,出口的是一米见方。自从
有了这两个防空洞出入口,这正院就彻底地破坏了。
对于父亲和我们全家来说,史家胡同这所四合院才使我们第一次有了真正属于
我们的家。
第二章
毛主席“还债”给父亲
父亲生前常对我说:“我这一生,既无动产,也无不动产。”他在近一个世纪
的生命历程中,经手过的钱财不可谓不多。然而,他乐善好施,没有给自己置一分
地,买一幢房,银行里也没有存款。解放后,许多清末、民国的遗老、遗少经济上
没有了收入,都很拮据。他们来找父亲,父亲总是接济他们。为这事,母亲没有少
唠叨、抱怨。有时父亲实在没钱了,就写信给周总理、毛主席请政府解决。
1963年起,毛主席以“还债”为由,每年春节送父亲两千元,父亲坚决不要。
我转达他的意思,对主席说父亲当年为他征集的两万银元不是他个人的钱,是社会
各界响应他的呼吁,为青年学生赴欧洲深造而募集的,所以他不能接受主席的还款。
毛主席听后大笑,说:“行老就是这个脾气!他这个人真是两袖清风啊!”随即,
毛主席对我说:“你这个共产党员也不懂我的意思吗?我哪里是真的还钱嘛!这钱
是还不清的!那时候,党刚成立,经费非常紧张。行老这笔钱,我们派了大用场。
一部分同志用这个钱去了欧洲,另一部分钱,我拿到湖南搞秋收起义,后来上了井
冈山。这哪里是用钱还得清的?我是要给行老一点补贴。解放了,他没有那些财主
给他钱花了,全靠工资。我知道他缺钱,他爱帮人忙,替共产党接济了不少我们照
顾不到的人。我很谢谢他,要给他一点补贴才好。”
所以,这51号的四合院,当初送给父亲时,毛主席、周总理也是这个意思。他
们知道父亲一生一直漂泊不定,到任何地方都是借房或租房住。1959年,周总理到
东四八条54号去看望父亲。这时,总理才知道解放后十年,我们一家一直借住在父
亲的老友、曾任袁世凯内务大臣的朱启黔老先生的私宅后院。我们家从上海迁到北
京整整十年,父亲从未向政府开口要过住房。总理那次见到父亲拥挤不堪的书房兼
客厅,感到十分吃惊,他连声自责,说对父亲没有关心到,这么多年,竟让父亲借
居友人家中。回去后,总理立即报告了毛主席,并且指示国管局为父亲找一个四合
院住宅。但在母亲选定51号院之后,周总理又郑重其事地对父亲说他请示了毛主席,
这房子是送给父亲的,感谢他对共产党的帮助和合作。父亲去世后,在北京的追悼
会上,周总理又对我的香港回来的继母和美国回来的妹妹说,51号院永远是父亲和
他亲属的家。
妞妞带来的快乐
但是这四合院毕竟是个家!尤其是在女儿妞妞出生之后,这偌大的院子里平添
了无限的乐趣。我一生中给父母亲最宝贵的礼物就是这个小生命。搬进四合院时,
父亲已是80高龄,解放后,他的生活变得很简朴、单调,昔日在上海的那许多应酬
都没有了,父亲除了出去开开会,偶尔会会友之外,大部分时间是看书,。而妞妞
的出生又为他的平静生活增添了极大的快乐。他和母亲对妞妞远远胜过在我幼年、
童年时代对我的关怀,那几乎是一种惯宠。不论妞妞犯多大“错误”,他们都能容
忍。
对于我来说,这个院子使我真正感到温暖的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那些可
怕岁月。那时,我在北京外语学院挨批判,周末被允许回家。家,这时成了我最温
暖的避风港。守着年迈、祥和的父母,看着尚不谙世事的妞妞撒欢满院子奔跑,我
真希望时光停止,再不往前,让我永远忘却外面疯狂的世界,让我停留在这充满人
情、人性的四合院里,再不用回到我那曾经做出过多少奉献,而如今却是充满敌意
的校园。
父亲在这个四合院里平平静静地生活了13个年头,完成了最后的著作《柳文指
要》。可惜他未能在这四合院里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1973年5 月,父亲为了
祖国统一大业,受命于毛主席,在93岁高龄时,远赴香港,最后在香港病故,没有
能回到他眷恋的四合院。
第三章
冠华热爱四合院
51号院真正成为我自己的家是在冠华搬进来之后。冠华是个极爱自然与空间的
人,他对天、地、日、月、树木、花草,都很动感情。他还特别喜爱月亮,尤其是
那一弯新月,简直令他如醉如痴。所以,从报房胡同的三楼单元房搬进我家宽宽大
大的四合院,有了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多的花草树木,冠华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只
要有一点空闲,就会在院子里散步,抚摸着一棵棵的树,端详着一朵朵的花。他喜
欢玫瑰和月季。我们在北屋房前,开出两块土地,种上月季花,西边那一块种了一
枝“山东大白”。那是一种爬藤的大月季,越长越高,爬满了我们搭的架子。春天
来临时,它开的花足有百朵以上。“山东大白”正在冠华的书房外面,形成了一片
花的围帘,遮住书房的玻璃窗,真的是很美。
从初夏到深秋,我们常常在深夜的月下散步。时间久了,冠华统计出,走一圈
院子是八十步。在银色的月光下,冠华几乎是与白昼里全然不同的一个人。他没有
了好胜雄辩的气势,脸上常常有一丝淡淡的伤感。我常常想,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个
人能真正懂得他的心。在他所经历的无数外交场合,他都是那样亢奋,那样充满激
情,那样豪放。他的仰头大笑的照片被认为是他性格的代表作,曾获国际新闻奖。
然而,又有几个人看到过清澈如水的月光下的乔冠华?!他是那样沉静,那样柔和,
而且那样的忧伤。这时的乔冠华,只有这深深的四合院与我一起陪伴着他,聆听着
他倾吐内心的感叹。
在冠华1982年癌症复发之后,他和我心里都非常清楚死神正一步步逼近。我时
时可以感觉到他对生活的眷恋和对我们这个家的无限深情。我每次从家里取东西回
病房,他总要问这院中的每一件事的细节。春天时,我把第一批盛开的那几朵月季
花剪下来送到他病床前,他会久久地看着这些花,爱不释手。秋天,我又把我们窗
前的并蒂柿送到他面前……
1982年底,冠华虽然以其惊人的毅力暂时战胜了死神,但是我和他都清楚那只
是短暂的抑制。这时候,我和他不约而同地想到我们应当回到我们的四合院里去。
我们都不说为什么要回去,但我们心里都明白,那是我们最后一段能够在自己的四
合院中相依相伴的日子。于是,我们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了51号院。冠华在那里
度过了最后一个春天和夏天。除了下雨,我们天天夜晚在院中散步,要把这每一分、
每一秒永恒地刻在我们心上。
冠华一直在我们的四合院中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这年的九月二日,他开始大口
吐血。直到此时,我才陪伴他最后一次住进医院,十九天后,他带着无限的未了之
情离开了这个世界。
往日重现
现在,我孤零零地坐在北房前宽敞的廊子上,又是初夏时分,又是花开花落的
季节。我的眼前跳动着一幕幕昔日的情景。我又见到瘦削而精神的父亲,孜孜不倦
地伏案写他最后一部巨作;我又见到母亲那矮小玲珑的身影匆匆来去于北屋与厨房
之间;我又见到幼小的妞妞满院子地欢笑奔跑。我当然更看到月光下的冠华,拉着
我的手,对我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丢了官,眼睛又瞎了,你就这样牵着我去
要饭!”
悠悠白云从南屋的顶上轻轻飘过,还像那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前一样。然
而这四合院中昔日的主人却今又何在呢?我轻轻地叹息,大概我也应当离开这四合
院了!它带给我太多的回忆,太多的创伤,我的心已难以承受!
第四章
难解四合院情结
前两日,胡同里传来确切的消息:史家胡同西口南边大约二百米的房屋全都要
在一个月内拆除了。这块地卖给了一家外国公司,不知道要干什么。西口进来二百
米,恰恰是拆到我的对门。我原来还以为史家胡同这样一条具有文化历史价值的胡
同是不会拆的。但看来在这个越来越商品化的时代,文化历史和传统在金钱面前是
苍白无力的!
这史家胡同会变成什么样呢?我真的不知道。至少,我再也见不到四十年同在
一条街上的一些街坊邻居了。他们当年亲切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