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白寒      更新:2021-02-19 07:58      字数:4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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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记十二:我们又出动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了解了也没什么意思,就像倒霉,你知道有倒霉这回事就完了,不必亲自去倒一遍——以后,我决定不与老孟这种人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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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老孟在天津有了生意,于是离我而去,老孟走后,我翻看自己惨不忍睹的日记,不禁感慨不已,四处寻找姑娘的日子结束了,留下的只有不光彩的悔恨及受挫后的叹息,一天中午,我独自去一个公园散步,回到家后,忽然想到我在公园看到的儿童游乐场,奇怪的是,从人类给儿童提供的游戏里,我居然大致可推测出人对自己存在的态度。
  第一个我想到的是滑梯。这像是一个隐喻,你一阶阶爬到某一高度,忽然之间,你往下一坐,眨眼间便出溜到原地。
  第二,转椅。你坐在上面,除了晕头转向以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第三,捉迷藏。别人藏起,你去找,找到后,你去藏,别人找。
  这是三个我童年时代经常玩的游戏,那时我们家住在太平街,靠近陶然亭公园,于是便天天与伙伴们去公园玩,而且乐此不疲,长大以后,蓦然回首,我忽然发现,到现在为此,原来我所做的任何事都与这三个游戏有关,而且感受也相同,叫人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不知厌倦,总是在重复相同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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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成在杭州演戏,我的小说进展缓慢,于是决定去看看他,顺便在西湖边上散散心,我到了以后,建成的戏正好全部拍完,于是我们两人游起了西湖,正是秋天,西湖处处美不胜收,除了每天喝假龙井,吃西湖醋鱼外,我们几乎无所事事,不是在苏堤上散步,就是坐着船在湖中闲逛,也去过西泠印社,给我的印象是,在那个巴掌大的小园里,最少可以容下二十对青年男女谈情,而相互不影响,真是设计得巧夺天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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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杭州回来以后,我的心情仍不见好转,我意识到,写作是一个叫人痛苦的生涯,痛苦的根源在于,写作让人思考,思考不是什么乐事,思考之下,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事物慢慢变得支离破碎,荒谬绝伦。置身于这种感觉之中,真是叫人有说不出的扫兴。有一阵,我几乎相信自己是一个鬼魂,而周围的世界仅仅是一个幻觉而已。那一阵儿,我天天做梦,在梦中我干出一件又一件叫我醒来大惑不解的事情。
  比如:我梦见自己曾经到过月球,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外星人,我与外星人一起聊天,抽烟,外星人在月球上有个双人沙发,我们一起坐在上面,把地球当做一个连续剧来看,天天乐此不疲。还有时,我梦见自己变成一个奇怪的粒子,我可以在同一时间以不同速度运动,这样,我便可以同时在宇宙各处出现,真是自由到了极点。也有时,我梦见自己同时变成两只不停吵架的猫,直搅得四邻不安,令人十分讨厌。
  这一切的结果,是我对人生的一切更加淡泊,性情也更加消沉,对一切事物也更加坚疑不信,隐隐觉得,思考不是什么好东西,思考的过程很像是毁灭的过程,这一感觉非常令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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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讨厌这样的人生信条:善有善报。
  这种想法意味着:一个人,他之所以向善,那是因为希望得到回报,我私下里认为,希望得到回报是一种颇为势利的坏品质,它的重点在于回报,因此,如果通过作恶能得到善报,持这种信条的人很可能就会选择做恶。此外,这种信条还具有某种交换的气味,交换的根本原因是因为本身缺乏又希望得到,我的意思是说,希望得到善的人往往自身拥有的是恶。此外,交换带着一种不想吃亏的意愿,持这种信条的人往往这么想,以善换善是个好买卖,事实上,这种斤斤计较的人偏偏从来都很难占到便宜。
  我喜欢这样的人生信条:恪尽职守,无怨无悔,不图回报。这很难做到,但是,至少我喜欢这种气势,那就是,我才不需要别人对我怎么着呢,我先管好我自己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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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人生信条,我还要多说几句。
  人生是一个奇怪的过程,这是我得出的一个结论,得出这一结论并不难。
  一个人,在他有生之年,必须得有一点拿得住的东西或者得到确认的东西,以此做为他生存的理由,否则,他的人生就属于虚无,当然,有许多人相信虚无,也就是什么都不信,这样的人明明没什么理由生存却生存着,对我来讲,这属于怪事儿。
  与之相反,另一些人却相信点什么,比如真理正义道德科学之类,首先,任何人,无论这是什么人,他无法拿到有关他所信之物存在的证据,比如说,一个人信地球是存在的,但除了关于地球存在这一事本身,他很难谈到更多,比如说,为什么地球存在,地球存在的起因是什么,地球存在的结果是什么,地球存在具有什么意义,也就是他对他的所信之物根本不了解,也就是说,他相信,却不知道自己相信的到底是什么,对于整件事来讲,几乎可用不着边际来形容,也可以说,他的生存理由是无中生有的,他们的生活以无中生有作为信念,这种自我欺骗让我难以理解,因此,对于我来说,他们的生存也是一件怪事儿。
  两件怪事儿加在一起,虽然我不敢就此断定人生无理,但至少我会不由得打出圆场,人生实在是一个奇怪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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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出这一结论之后,我感到有点尴尬,因为我不知道我该拿我的人生怎么办?我对人生说三道四吧,显得有点轻浮,去做人生的某些琐事,比如写剧本挣钱买吃买喝制造下一代吧,又显然是在掩耳盗铃,我打开电视,翻开书本,看到别人忙忙叨叨,来去匆匆,以此为榜样对我实在是有点为难,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粉墨登场,劲头十足,活像是在举行某种没什么理由的奇怪仪式,对此我大惑不解,我觉得自己简直是来错了地方,所谓“误投人世”是也,可是这个错误如何得到纠正呢——自杀吧,不太对,因为即使错了,以死谢错未免做得太过,尤其是在我没弄明白错在何处,错得深浅,有无补救措施之前。接着混吧,问题又回到老地方,如何混,混什么——我是对那种诸如东洋式的“生存的智慧”之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因为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你大可向猪请教,只要你费点劲设法与猪聊起来,一切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因为猪比起人来当然生存条件更为艰苦,生存意识顽强,它们伙食差,变化少,穿得也不行,性生活短暂迅速,且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爱好也是不太在乎,对同类也颇能忍让,即使发生猪的战争,也像是小儿嬉戏,极少流血事件,规模小,为害浅,完全可免去战后重建等等劳神费力之事,而且在对待痛苦、疾病、屠宰等等在人看去非常棘手的问题上,态度达观,一付不斤斤计较的样子,比起人的猴急来,它显得镇定自若,神态安详,举止稳健,在不爱表现自己方面,也极具绅士风度,你能从一群猪当中一下找到猪王吗?它优点明显,完全可成芸芸众生的楷模。让那些地摊上讨论什么幸福快乐之类的杂志相形见绌——在这方面,我想起了老苏格拉底,他穿着一件垃圾似的大氅,天天在雅典城中转来转去向人请教,被他麻烦的人不计其数,他就一直在想如何使人的生活更加完善这件事,这个笨蛋,为什么不去与猪多聊聊呢?
  但是,不学猪我学谁呢?
  于是,我迷失了。
  我不仅是在人生信念这个问题上迷失,而是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迷失,我状态很不好,我也不喜欢自己的状态,但是,如何改变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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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北京,北京,北京——我住了又住的地方,我逛了又逛的地方,我看了又看的地方,我讲了又讲的地方。
  这里是我的最爱与最恨,还是我的子宫与棺材。
  这里的白天是汗水、辛劳与忙碌,这里的夜晚是叹息、精液与眼泪。
  这里痛苦长存,奄奄一息,这里也活力不减,青春永驻。
  虽然这里翻腾着油锅里的人们,虽然这里熏烤着烟尘里的人们。
  虽然,虽然——这里放逐着失意的人们,关压着赶来的人们,浸泡着麻木的人们,埋葬着孤独的人们。
  这里四处飞扬着垮掉的灵魂,这里大片匍匐着寂寞的灵魂,空间在这里腐朽,如同绿洲剥落成沙漠,时间在这里静止,如同流动的大河刹那成冰。
  北京的白天车流滚滚,人潮汹涌,北京的夜晚灯火不息,希望长在。
  这里的香烟会私语,烈酒会哭泣,这里的杯盘会碰撞,这里的家具会碎裂。
  这就是北京,没有方向没有尽头的北京。这就是北京,拥有欢声拥有笑语的北京。
  这里的树枝上挂着服装,这里的公路上爬着蚯蚓,这里音乐沙哑,话语无声,记忆零乱,文字散失,这里的建筑在燃烧,这里的门窗在关上,这里的鞋子挂满云端,这里的头发铺满河面,这里的思想在消沉,这里的意志在瓦解,这里的天空在颤抖,这里的大地在溶化,这里能看到天堂的明净与地狱的火光,还能听到神的声音和魔的指令。
  但这里仍是我的北京——可爱的北京,比想象的还要可爱。
  仍是我想抚摸的北京,抚摸了还要抚摸的北京。
  愿这里笑口常开,生生不息,更愿这里欢乐常在,永无休止。
  我以一个无业游民的身份住在北京,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长大,在北京谈情,也许,我会在北京死去,但对于这个城市,我却十分不了解,无论如何,我对我看到的北京总有一种浮光掠影的感觉,由这个感觉出发,我有时竟觉得北京是一个想象中的城市,是一个虚幻的城市,它闪烁不定,时隐时现,除了泛泛的感觉之外,我无法知道更多,虽然,我时常在北京游荡,对它的大街小巷都熟悉。
  我知道,我住在北京,一直都住在这里,我常常感到自己在守护着这座城市,却为这座城市所抛弃,我感到,我一再感到,应为这座城市绘出图画,作出音乐,可我无法做到。
  于是,我把自己想象成诗人,想象成这里惟一的诗人,但在想象中,我的诗篇却被人嘲笑,惹人气恼,令人讨厌,更令自己不快。
  也许,我应开始写作。
  也许,我应停止,不再言语,就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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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写作就是一个不断失败的过程,从头至尾,我徒劳地挣扎,总想写出一种事物的真相来叫读者确认,不幸的是,我从第一个朱玲的故事开始,便陷入了失败。然后,我开始写张蕾的故事,完全不着边际!我不知我那样写下去有什么意义,读者完全可以自己完成它,于是,我对自己失望了,然后,我在绝望中下手写我与陈小露的故事,我坚持着,把它写完,终于写成了一部纯情小说,很多人都喜欢纯情小说,不幸的是,我写完之后却不满意,又补充一些关于陈小露的点点滴滴,仿佛摆脱了纯情小说,而进入某种较客观真实的叙述,而故事看起来也更加完整,但是,却无论如何无法向我自己讲清,这个故事到底告诉了读者什么东西,于是,我再次回到自己的生活,我还写了几个朋友如大庆建成等,他们与我一起,组成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与我的小说是一个更大的整体,但是,一如我在小说里证明的那样,这个整体毫无意义,无论条理如何清晰,无论如何有理有据,读者仍无法了解一切,无法知道起因与结果,我的生活也不是这个故事的原因与结果,我如坠五里雾中,什么也不知道,我再一次成为一个不名飞行物,艰难地飞过故事全程,却不明就里,我仍没有找到任何可确定的东西,我仍在寻找我的生存信念,我仍糊里糊涂,至于我的读者,我不知你们叫我什么,如果以傻逼相称,我虽然对这种不敬会怀有某种不快,但我却只能不无遗憾地承认你们对了,并且认为,读者不止现在正确,以后也将会一劳永逸地永远正确,但是,连这个关系都是难以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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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谈一下我与陈小露分手的具体事件,也许,还有很多类似的事件我没有谈及,但是,时候到